每個城市愛情故事，都有兩種講法

淡豹

預備役作家，譯者，民間公務員

仰面看烏鴉

為知識中國寫一本虛構的人物誌，向羅貝托·波拉尼奧致敬。這些人的行跡在國師與歹徒之間，這個系列是盜版的英雄譜，這裡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

愛情故事總至少是兩個人的故事，總至少有兩種講法，比如一個人是幸福的，另一個人是不幸的。比如對一個人是痴情故事，對另一個人彷彿公路追車。一會兒是愛情故事，一會兒便成了恐怖故事，如今他眼裡你是菩薩，倏忽又成為厲鬼的化身。

他和她相識，可以叫這二人張偉和王佳。

在這個城市，他們實在有很多相遇相識的方式，說起來都是同一個意思，他和她相識，感到對方有吸引力。張偉比王佳大一些，已經結婚了，有時他把這種狀態表述成「我結過婚」，聽起來像過去式。張偉夫妻倆沒有孩子。這個故事有兩種講法，（一）是這對夫妻如此相愛，只要偶遇彼此就足夠。（二）是這對夫妻不相愛，他們無法容忍自己的孩子同時也是對方的孩子。

兩人有時吵得厲害。妻子責備張偉不願走進廚房。這個故事也有兩種講法，（一）張偉是個普通中國男人，他懶得很。（二）他不想侵犯妻子的領地，他看不起她，以為那是她唯一的尊嚴所在。和王佳在一起時，張偉總是下廚。這像是他仍有生機和創造力的證明。他急於得到她的讚美——他希望她喜歡他。

王佳確實喜歡他。她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以往告別男朋友後她總有種總算下班了的感覺，而和這個老一些、也不太起眼的男人在一起時，她已經是下班的狀態。以往對這個那個男朋友她需要把辦公室午餐也描述得妙趣橫生，幾乎是存在主義的午餐，不是為取悅他們，而是為讓自己對自己滿意。和張偉在一起時不同，她經常無由地笑起來。

王佳是什麼樣的人呢？你誇她好看，她回應以「是嗎」。她常常講述明顯的謊言與明顯的客套話，像完成任務。故事有兩種講法，（一）她愛客套、不坦蕩，什麼都流於表面，甚至可以說她是個壞人。（二）她至今為容貌害羞，她始終沒長成一個大大方方的姑娘，當你誇她她會不好意思。

王佳以前的男朋友們想不到這一點。她留學回來，講話常帶外文詞。她會問男朋友，你習慣PDA嗎？年紀大一點的男朋友會以為這是過時的掌上電腦的縮寫，年紀輕一些的男朋友說，「哈？」 然後她就告訴他們，這是「在公共場所親昵」的意思。男朋友們有的厭惡她這種虛張聲勢，只有張偉不反感也不介意，他總覺得她可愛，他發現她沒有他那種內在的恐懼卻仍會害羞，因此更覺得她可親可愛。一個八十年代末出生的人遇到了一個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她在他面前反而更是她自己。

有時王佳在枕邊給自己正式的男朋友回微信。張偉不這樣，和她在一起時他不看手機。有時他先走到酒吧外面去，再接通來自妻子的法定必須接通的電話。故事有兩種講法，（一）王佳不在乎張偉的感受，張偉在乎王佳的；（二）王佳對張偉沒有遮掩，她願和他分享一切，而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其實他永遠都不打算和她分享自己的生活。

在關係最難維持的那個月，張偉和王佳各自買了機票去一個小極了的城市會面。在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他們拉著手走路，有時張偉把手放在王佳腰臀間推著她走，她說，我簡直像你買來的女人。他說，那我可真是個渣男。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此時此刻這兩個人都不知道這件事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是一個城市愛情故事——也不限於城市。愛情故事總至少是兩個人的故事，總至少有兩種講法，比如一個人是幸福的，另一個人是不幸的。比如對一個人是痴情故事，對另一個人彷彿公路追車。一會兒是愛情故事，一會兒便成了恐怖故事，如今他眼裡你是菩薩，倏忽又成為厲鬼的化身。這就是短暫的、蹊蹺的、怪異的、像柳絮也像蒲公英一樣脆弱而難以捕捉的，總在流動的，我們稱之為愛情的故事。

看天下4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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