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時，你在夢裡
一天里，好幾次，想起了我爸。只是，他只能出現在我夢裡而已。
因為一場雪，因為剛好周末，便與女兒相攜著出去看看雪景。畢竟江南的雪，遮遮掩掩，來得有點難得。
穿得嚴嚴實實出門。途徑小區保安亭，無意中發現，裡面竟坐著兩個人。一年輕，一年老。年輕的保安，戴著海夫絨帽子的老人。老人端坐著，雙手合攏放腿上。似乎腿上還放著一個銅踏取暖。恍惚中，感覺那老人很像我爸。那神態，那帽子，那端坐的姿勢。回頭又看了幾眼。跟走身邊的女兒說，保安亭里坐著的老人很像你外公。她說「嗯嗯。你快去拍個照吧。」她總能知道我的心思。想去拍，但是不好意思。猜想老人應該是住小區里的，可能就住保安亭旁邊那幾幢吧。白雪皚皚，說不定想出來看看這潔白的雪。抑或他看見年輕的保安師傅一個人，便走進去跟他嘮嗑幾句。出門在外，年關將近，那些外地來的師傅真的不易。我就這樣猜想著老人。因為我爸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人。我想著天下老人應該都是這樣善良的。如果我爸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他也會走進保安亭，他也一定會陪年輕的保安師傅坐一會，陪他聊幾句，解解他出門在外，留在心底的那一縷思鄉情結。
那天，那人下班回家居然帶回了一瓶霉豆腐。他說火腿霉豆腐，十多元一瓶。
多日多日沒買霉豆腐了。飯桌上，咋見這個，不禁脫口而出「我爸在的時候喜歡吃霉豆腐。」女兒刨根問底，「就是這個牌子嗎？」我說不是。當年我總是買「醉方霉豆腐，便宜的，不到五元一瓶。」說著這話，心底卻有些隱隱作痛:那時候我為什麼不能買貴一點的呢！就像買黃酒，我為什麼總是聽我爸的話「還是買便宜一點吧。別浪費。」
想起幾年前，我媽電話里說「你爸晚上總要多次起床小便，每次都要扶他起床。但是小便又解得少，一個晚上好幾次。我腰痛啊。」我知道我媽多年來，一直受椎間盤突出之苦。我也知道我爸真的慢慢老了，老到無力自理起居。他自己穿衣困難，起床坐起也很困難，吃飯夾菜也困難。終於知道我爸衰老了。三歲沒了娘親，看店的爺爺供他讀滿高小，考上餘姚中學但又被迫輟學；吃了許多苦，去大戶遠房親戚家做過事；也拿過槍，七天七夜，在四面山剿過匪的我爸，終於，走過蔥蘢，走過強壯，走向衰老。甚至老到無力。
真後悔！自作聰明地去廠里買了兩箱成人尿褲。看著我爸的不習慣我還自作聰明地解釋。真後悔！我沒有想辦法照顧我爸的起居。
從此卧床。
我爸便更依順我們。從不提他要吃什麼。如果問他，他總是說「好吃好吃的。」或者他說「爸喜歡吃霉豆腐呢。」從此，只要看到超市裡的霉豆腐，我總要傻傻地買兩瓶，還以為他真喜歡吃。想起最後一次給我爸喂稀飯，小阿姐買了花貝，煮了湯拌稀飯里，我邊喂邊問「好吃嗎？」，我爸點頭，弱弱地說「好吃。」從小在餘姚長大的他其實一直喜歡吃帶腥氣的東西。但條件有限，即使買也買最便宜的。比如小帶魚，咸烤頭。晚年時候，他總是說「爸到了這個年紀了，已經很滿足了。感謝政府感謝黨！」他總是把這幾句話放心裡掛嘴上。他總是為子女著想，總是想著不能麻煩子女。卧床時候幾次對我說「即使爸有一天走了，別難過。爸知足了。好好照顧你媽，她吃了許多苦。」他心裡就這樣裝著他愛著的人。
長時間躺床上，有多難受，一直沒體會。直到那次我自己手術後，墊著尿片，才幾小時時間，便覺得渾身非常難受。那時候，才設身處地想到我爸曾經的境地，那是多麼的難受啊！有時候，我爸會望著頭頂的天花板，會說幾句迷糊的話。說看到了田野，看到了麥浪。看到了涼亭。我坐在他床前，很難受。我爸給了我生命，我卻無力延長他的生命。我像看見一支蠟燭，就那麼燃著燃著，就要燃到頭了。我很是無奈。我只好說「爸，我們在家裡。對面是我媽的床，我坐在您床前，您別看天花板。看我。」我極力拉回我爸的思路。「看我，胖了嗎？胖了嗎？」這時候，我爸會慢慢側過頭來，看看我，滿眼慈祥滿眼留戀，說「不胖不瘦，剛好呢。」說到我，他又清醒了，又會說大實話了。不像我媽，她總怕我餓出毛病，總是逢人誇張地說我「瘦！瘦得下巴尖了。」她總想找人跟她表示同樣的看法。我知道那是她的「計謀」。我爸這時候卻會堅持他的看法「剛好剛好。」那耿直的秉性，是他一生堅持的原則。
那天晚上讀到丁立梅老師公眾號上的文章，再次感動。我羨慕她和她弟弟，我祝福她爸爸早日康復，繼續幸福！
我也想哭。因為我又想起我爸了。當一生完結，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交還給自然。在家鄉的黃土坡上，我爸與我從沒見過面的爺爺奶奶一起，成了浩渺中的永恆。也成了我心底永遠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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