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身影
夕陽下的身影
沈 超
幾乎是半天一部分,三個半天讀完了全書。很久沒有這麼酣暢地讀一本書,也很久沒有一本書讓人思考那麼多了。
一般寫人物的書,出於種種考慮,總是會對傳主進行拔高和美化。而從這本書中可以讀出,作者對曾國藩是真愛,以正面+側面的結構,努力地從曾國藩及其親友記錄的細節中,還原一個真實的曾國藩。即使書中有些讓人覺得明顯高捧的地方,作者梳理歸納的許多細節觸動讀者進行思考判斷,讓人覺得不是那麼做作。
作者自序中說,「曾國藩全面展示了傳統文化的正麵價值,證明了中國文化有活力、有彈性、有容納力的一面」。書中「正面:從憤青到老奸巨猾」對此也進行了詳盡的敘述或者說論證。無論如何,曾國藩的確是從傳統文化里成長起來的了不起的人。我認為這裡的傳統文化可以分為幾層。一層是作者所說的傳統文化,即曾國藩讀書求官、學做聖人的那一套精英文化,曾國藩從中獲得了對抗太平天國的精神力量和身份認同。一層是努力出人頭地的社會文化或者說家族文化、草根文化。家族三代由耕而讀,最終出人頭地,個中辛酸難以明說,給家族成員帶來的動力和毅力也非比尋常。我相信,如果曾國藩在科舉之路上沒有取得突破,家族的使命必將落到曾紀澤身上,哪怕到時候在紫禁城裡坐龍椅的是洪、楊。家族的奮鬥史,賦予了曾國藩百折不撓的品格和對社會的洞察力。還有一層就是作者描述的種種潛規則、末世怪現狀。這是曾國藩生長土壤的一部分,是對曾國藩的束縛,也是曾國藩融入其中後可借可用之力。仔細想想,如果駱秉璋這樣的能臣不扯兩下曾國藩後腿,只怕咸豐在北京城裡都睡不著覺,哪裡還會放他進入湖北江西。而曾國藩被掣肘的原因,書中也交待了,不肯同流合污,後來肯將功勞分潤、顏色放緩,你好我好大家好,誰還會和他過不去呢?
決定曾國藩高度的是他的功業。曾國藩起初資質平平但志向堅定、心性堅韌,越挫越勇,擔著理學清流的名望,卻細心俗務,殺伐決斷,愣是完成了從弱質文臣向剛強統帥的轉變。太平天國軍興之時,一出廣西如龍入大海。林李北伐兵鋒直指京津時,咸豐召集御前會議,王公大臣束手無策,哭得眼眶紅腫如櫻桃。前兩年曾看到有人拿咸豐和崇禎對比,認為他有定性有度量,向榮、琦善等人屢戰屢敗,卻信用不疑,最終迎來了轉機。然而,咸豐何嘗不是因為無人可用呢?清中葉以後,曹雪芹發出的訊息是「凡鳥偏從末世來」。龔自珍說,「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別為一等」。在這個衰世,「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尠君子也,抑小人亦尠。」即便是曾國藩十年七遷的耀眼京官生涯,也多次在日記里發出過壓抑的聲音。在萬馬齊喑、大廈將傾之際,這個原本不通兵事的在鄉侍郎,愣是「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為王朝續命。如果沒有這番功業,恐怕沒有人注意他曾經「學做聖人」苦熬多少年,「十年七遷」的官場神話也只會在地方志上誇耀一番,寫的千萬文字大概也只會被後人選編一部分,成為又一本《菜根譚》。
耐人尋味的是,曾國藩取得功業之後,得到的卻是茫然無力之感。消耗了無數心力的成功,被曾國藩歸功為運氣、天命。很多人以為是曾的自謙,我卻感覺他很多時候真是這麼想的。曾國藩的佔據上游經略下游的戰略眼光,不過是歷史上用熟的,「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不止一次上演。而曾的戰術素養,更是不敢恭維,幾次被石達開打得慘不忍睹。後來湘軍之所以能成功地打下座座堅城,將太平天國逼到山窮水盡,我想原因有二:一是太平天國水師無法控制長江水道,喪失了機動力;一是北伐失敗、天京事變和石達開出走,使得太平天國喪失了精銳野戰兵團。更值得慶幸的是,這是龔自珍所說的衰世,曾國藩的對手也有其自身缺陷,不倫不類的拜上帝教使得其無法得到士紳階層、國外勢力的支持,個體文化上的缺陷使得他們缺乏戰略眼光,而體制矛盾鬱結的內訌最終導致其衰落。這大概就是阮籍感慨的「時無英雄」吧。換個思路想一下,如果曾國藩的對手是朱元璋,他大概連王保保都做不了。
天京屠殺,血流成河。後人多以為是曾氏兄弟屠城自污,本書中並未看到這樣的論述。作者花了相當篇幅說明曾氏兄弟攻破天京並沒有得到比其他人更多的好處,而避免猜忌之舉是裁散湘軍。即使如此,猜忌避免了嗎?掌握在地方實力派手裡的武裝,擁有統率軍隊能力的名臣名將,都是王朝的潛在威脅。天津教案鬧出那麼大的風波,說明朝廷連實力派的影響力也要限制到最小,以一頂頂「賣國賊」的帽子讓潛在威脅失去大義名分。從湘軍、楚軍到淮軍,從曾國藩、左宗棠到李鴻章,一個個實力派逐次消亡,而這個病入膏肓的王朝也終於沒有人來救了。
讀曾國藩的側面,感慨至深的是一個細節,得了眼疾的曾國藩用了一切傳統範圍內的辦法去治病,包括取瑪瑙水滴眼睛,而被作者譽為以誠對待西方的他,卻沒有去問詢西醫的記錄。記得某本書上提過,湘軍攻克武昌後,水師浩浩蕩蕩順流而下,顧盼自雄的胡林翼,見到一艘逆流而上的西洋火輪船僅憑帶起的波浪就沖翻了湘軍戰船,不禁昏厥過去,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天要變了」。是的,一切都要變了,這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舊體系中成長起來的曾國藩們,對此產生的是時代的無力感。寫出「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覓封侯」的李鴻章只落得個裱糊匠的名聲,笑到最後的是據說非常喜愛這兩句詩的伊藤博文。天津教案時,湖南人寫詩諷刺曾國藩「早死三年是聖人」,如果曾國藩再多活十年,只怕也會從半聖落到裱糊匠。如作者所言,曾國藩的早逝,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即使是夕陽,也可以把人的影子照的很大很長,照出聖人的模樣。只是,夕陽終究是要落下的。聖人的影子越長,越顯得個人的寂寥,時代的荒唐。
(沈超:目耕緣讀書會常務理事、資訊部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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