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中華真正擁有五千年文明史的良渚古城（中）
讓中華真正擁有五千年文明史的良渚古城（中）
老老王
良渚文明是什麼？
最初，它指代的對象，僅僅是浙江省杭州市餘杭區良渚鎮的一處新石器時代遺迹。
接下來，隨著越來越多類似風格的遺址相繼出土，它又變成了一個史前文化的統稱。
但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人們才愕然發現，所謂的良渚文化，並不是什麼原始部落，而是一個擁有大量人口和廣袤版圖、勢力範圍從杭州灣一直延伸到長江北岸的早期國家。
良渚遺迹考古現場
——事實上，對於現代的中國人來說，良渚文化並不是什麼突然冒出來的新鮮玩意兒。早在清朝乾隆下江南的時候，就有人向乾隆皇帝進獻過不知從哪兒搞來的良渚玉琮、玉璧，但乾隆皇帝誤以為這是吳越爭霸那會兒的周朝古董，在笑納把玩之餘，並沒有多加在意。
然後，在民國時代，西湖博物館組織考古專家，對良渚地區的上古遺址進行實驗性發掘，找到若干遠古文物。隨後在1959年，「良渚文化」的名稱被學術界第一次正式提出。
接下來，到了1973年，江蘇吳縣草鞋山遺址的發掘，使人們對良渚文化的認識取得了重大突破，第一次在典型的良渚文化墓葬中出土了玉琮、玉璧等玉禮器，將長期被視為「周漢古玉」的良渚玉器放回新石器時代良渚文化的年代坐標。自此，長期以來籠罩在良渚玉器上的神秘面紗被撩開了。而「良渚文化」的概念也被寫進了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之中。
但是，一直到進入二十一世紀為止，考古學家僅僅發現了一些良渚古人的墳墓和村落遺迹，因此，杭州的良渚文化也僅僅被認為是跟仰韶文化、紅山文化、河姆渡文化同一等級的新石器時代史前人類活動遺址而已，還夠不上脫離蠻荒、稱為文明的標準。
然而，在2007年春天，我國考古學家又驚訝地發現，在已經發現的良渚文化建築物遺址的外圍，居然還有一圈環繞著的高大城牆！這個大發現，標誌著良渚考古的歷程中，繼發現良渚遺址、命名良渚文化後的又一個重要的階段——確立了良渚文明。
（在考古學和人類學的範疇里，【文明】和【文化】兩個詞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
這說明，良渚不僅僅是一個史前時代的遺迹，而是一個已經消逝的文明！
——在這裡，首先要說明一點：判斷文明與否的標準，究竟是什麼？
或者說，究竟要符合什麼樣的條件，才能算是文明？
在近代，西方歐美考古學家和歷史學者，圍繞這這個文明標準的問題，初步提出了如下構想——文明是農業革命之後的產物，農業和定居是誕生文明的前提條件。在此基礎上，文明應當擁有這樣幾個要素：1、城市，2、文字，3、青銅器，4、神廟祭壇。
遠古中東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城市
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
但是，這套在中東古文明研究上歸納出來的標準，在套用到美洲古文明的時候，就很快遇到了麻煩——在西方人抵達之前，中美洲的瑪雅人曾經擁有宏偉的城市和壯麗的金字塔，也有自己的文字，但卻沒有發明任何金屬；南美洲的印加人同樣擁有壯觀的城市和神廟，以及原始的銅器，但卻沒有自己的文字，除非把「結繩記事」也當成一種立體文字來看待。
中美洲的瑪雅城市，雖然沒有金屬工具，依然修築了如此輝煌的建築
因此，根據歷年來全世界各地考古實踐的總結，目前對於文明出現的判定標準，已經被修改為「城市的出現，文字的產生，國家制度的建立」這樣三條。其中最重要的前提條件，就是城市的出現——瑪雅文明沒有金屬，印加文明沒有文字，但他們至少都有城市。
可以說，目前全世界各國已知的古文明，無一例外都是從城邦時代開始的。
如果說，人類進入新石器時代，伴隨著的是農業革命和鄉村化的話，那麼，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伴隨著的則是一波又一波的城市化浪潮——各式各樣的遠古城市，是幾乎一切人類文明的發源地。甚至【文明】一詞本身就有「城市化」和「城市形成」的含義。
現在我們一般認為，目前已知最早的人類文明，是大約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左右，出現在中東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南部的蘇美爾人城邦。
遊戲中的蘇美爾城邦——烏魯克城
將視野拉回中國，就算中華文明再特殊，再有「中國特色」，也並未超越【城市=文明】這一「普世價值」。在我國的漢字系統之中，「國」字同樣也是代表城邑的象形符號。
在2007年發現良渚古城之前，雖然我國考古學家已經在良渚文明遍布長江三角洲的各處墓葬遺址之中，發現了大量精美絕倫的玉器、陶器、漆器和絲絹，以及在當時世界範圍內也絕對堪稱先進的石犁、陶輪等生產工具，甚至還出現了茶具和茶文化的雛形。可惜，由於缺失了【城市】這個最關鍵的要素，僅僅核心範圍就覆蓋整個長江三角洲的良渚遺迹，依然只能算是「新石器時代的遠古人類文化」，而非「東亞最古老的史前文明」！
精美的良渚玉器
良渚陶器
但是，隨著良渚古城的發現，良渚文明考古長期以來缺失的一環，終於被成功補上，而良渚遺迹的地位，也隨之從【文化】上升到了【文明】。
——當然，具體到各地的考古遺迹，也不是隨便找一個土圍子出來，就可以判斷是城市的。判斷某種文化是否進入文明時代，還要看城內外有沒有巨大的建築工程、有沒有精巧的奢侈品、是否出現了明確的社會分工和等級、以及在城內外有沒有大型水利工程等等。
如果只找到了一個簡單的土圍子或石圍子，那麼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城市和文明的萌芽。比如長江中游7000年前的八十壋遺址，雖然已經在聚落周圍建造了土牆，但因為聚落內部過於簡單，所以還遠遠談不上文明。北方河套地區5000年前的阿善文化和老虎山文化，也依山傍水建造了小型的石頭城堡，但規模太小，屬於防禦工事，而非象徵文明的城邑。
不過，良渚古城的規模和發展程度，顯然不是上述這些土圍子和小石壘可以相比的。
根據目前的發掘情況，良渚古城遺址的佔地總面積足有34平方公里，最外圍是複雜的水利系統和碼頭棧橋，接著先是一圈規模極大的外郭城，佔地面積達到了驚人的800萬平方米，總土方量超過1100萬立方米。論面積甚至比年代晚其幾百年的石峁古城+陶寺古城之和還大，是千年之後二里頭古城的2倍多，相當於解放初期的上海市盧灣區那麼大！
規模龐大的良渚古城遺迹
從外郭城再往裡面進去，才是良渚古城的城牆，南北長約1800~1900米，東西長約1500~1700米，略呈圓角長方形。雖然經過五千年歲月考驗，城牆的部分地段殘高依然達到了4米多，城牆底部先墊石塊，寬度達40~60米(我國現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明朝洪武年間建造的西安古城牆，底寬18米，頂寬15米)，上面再堆築純凈的黃土，並且夯實。除了沒有包磚之外，與日後中國傳統的都邑城牆相差無幾，甚至還要氣派一些。
良渚城牆的殘跡
——商朝殷墟的城牆完全以夯土而成，良渚古城卻有石砌基座，孰高孰低不問可知。
良渚古城遺址的沙盤模型
城牆內的核心城區面積，約為290萬平方米，大致上與北京的頤和園相當，再往裡面才是30萬平方米的宮殿區，或者說宮城，這也是中國古代都城三重結構的起源。 僅僅是良渚古城宮殿區的面積，也接近了北京故宮（72萬平方米）的一半。
良渚古城的宮殿，別看是茅屋，也有半個故宮太和殿那麼大了
在良渚的宮城中，目前已經發現了幾十座大型房屋的基址，最大的有900多平米，接近故宮太和殿(金鑾殿)的一半規模。宮城的總土方量達到228萬立方米，在公元前26世紀古埃及胡夫金字塔(260萬立方米)建造之前，曾經是地球上最大的單體建築物！
良渚宮城
良渚古城的兩座祭壇（綠）與古埃及王國胡夫金字塔（灰）和蘇美爾文明烏爾塔廟（褐）的三維體積對比
——當然，古埃及胡夫金字塔是巨石堆砌，良渚宮城是夯土草泥，論高度也不如胡夫金字塔。所以無論是視覺效果還是技術強度，良渚宮城都是無法跟胡夫金字塔相比的。但考慮到良渚宮城的興建年代，比胡夫金字塔還要早上400年，這點技術差距也是可以理解的。
根據考古學家的估計，在良渚古城的鼎盛時期，其市民應當在兩萬人左右。雖然放到現代社會，這只是一個小鎮的人口數量。但在遙遠的五千年前，這已是超級大都市的概念了——當時人類文明最發達的兩河流域，最強盛的烏魯克城，也不過有五萬人口而已。
因此，著名考古學家、北京大學教授嚴文明，曾經這樣評價良渚古城：這是目前中國所發現同時代古城中最大的一座，稱得上是「中華第一城」。它改變了原本以為良渚文化只是一抹文明曙光的陳舊認識，標誌著良渚文化其實已經進入了成熟的史前文明發展階段；是繼上世紀河南安陽殷墟發現之後中國考古界的又一重大發現。
除了宏偉的城牆和建築物之外，整個良渚古城的布局和規劃，更是充滿了江南水鄉的獨特風格——眾所周知，中國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是大陸文明，但位於長江三角洲的良渚古城，卻充滿了獨特的水鄉特色，甚至是海洋文明的特色。在良渚古城的九個城門之中，竟然有八個是水門，只有一個城門開在陸地上。即使是在城牆之內，也是河道縱橫，池塘棋布。
城內外河湖縱橫，宛如現代旅遊公園的良渚古城
可以明顯看出，這樣多的水道和水域，已經遠遠超過了一般市民日常生活用水供應的需求量。可見五千年前的良渚先民，必然是以水路作為主要的交通運輸手段，以舟船為車馬、以河湖為道路——在人口稀少、生產力極不發達的上古社會，以及當時長江三角洲還是地勢低洼、泥沼遍布、河湖眾多的自然環境，良渚古人想要用簡陋的石器和骨器修築一條道路，代價肯定是非常高昂的。而利用水網充當天然的高速公路，顯然是更加廉價的選擇。
更何況，在良渚文明興旺的史前時代，馬匹還沒有被馴化和傳入中國，良渚先民擁有的陸地交通工具，充其量不過是原始的牛車。然而，在長江三角洲這片水鄉澤國，笨重遲緩的牛車跟竹筏和獨木舟相比，無論在速度、輕便，還是在載重量上，都毫無優勢可言。
船隻一向都是江南水鄉的主要交通工具
所以，遠古時代的良渚先民，把水運的便利發展到了極致，甚至到了在城內都以河水代替道路的程度。在過去，我們曾經把杭州灣南邊的「水城」紹興，比喻為「東方威尼斯」。那麼，這座位於杭州灣北岸的良渚古城，顯然也可以稱為「遠古威尼斯」了。
良渚遺址中出土的竹筏
現代的竹筏依然與其相差無幾
跟良渚古城本身相比，其實更讓人驚嘆的，還要數從公元前32世紀開始營建的古城外圍水壩工程，整個水壩工程分為多個部分，高几米到幾十米，寬幾十米到上百米，總土方量超過288萬立方米。大壩分為高壩和低壩，總共11段。最長的塘山長堤長5公里，為內外雙層壩體。合圍蓄水面積超過9平方公里。這些水壩功能包括灌溉，運輸和防洪，還有專門的泄洪渠道。高壩中的西壩區歷經5000多年悠久歲月，至今竟然還蓄著水，現為當地農業灌溉和旅遊之用。而低壩區的塘山長堤，5000年來一直保護著南岸的百姓免受北面山洪的衝擊。作為世界上最早的攔洪大壩，良渚水壩使得中國水利史一下子提前了兩千多年。
現存的良渚水壩遺迹
然後，良渚文明的雛形文字，目前其實也有發現，現在收錄於《良渚文化刻畫符號》一書，已經多達656個，其中有連片和重複出現的疑似文字，有不少和後來的漢字頗為神似。
良渚古文字
至此，評判文明的三個標準：城市、文字和制度，良渚文明已經滿足了兩個。而剩下的國家制度么——雖然良渚文明的文字，迄今依然沒能破譯。但既然先民們能夠建設起如此恢宏的古城，並且在幾個世紀內維持其運轉，又怎麼可能沒有一套相應的制度呢？
目前，已經可以確認的是，就跟全世界絕大多數上古文明一樣，良渚古國也是一個神權強大、崇尚巫祝的國度。對於神明和宗教的共同信仰，是將良渚社會聯繫起來的重要紐帶。
而且，雖然由於文字資料的缺乏，我們目前暫時還難以弄清良渚文明的具體政治體制，但是，即使僅僅憑著已有的考古發掘證據，我們就可以確認，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城，並不是一座小國寡民的早期城邦，而是一個稱得上版圖廣袤的神權國家的輝煌首都！
修築良渚古城的想像圖
——在良渚古城的宮殿區南邊，考古學家發現了一處近100噸(20萬斤)的碳化稻米遺存，顯然是良渚古城的糧倉(按考古工作者笑談:其他遺址的穀物論顆算，良渚是論筐算)。除了存糧數量巨大之外，更重要的是經過科學檢驗，這些碳化稻米並非全部來自良渚古城附近，而是來自相距頗為遙遠的許多個不同種植地，通過水路被運到這裡來的。
至於長江三角洲其它地方的古人，為什麼要把自己種植的稻米繳納到良渚古城，一種比較合理的解釋是，當時的良渚古國已經出現了納貢或稅收制度。
而且，根據考古學家的總結，在整個良渚文明的延續時代和覆蓋範圍內，除了規模宏大的良渚古城之外，我們迄今並未找到任何同樣等級的其它良渚文明中心城市遺迹，只有一些幾戶、十幾戶人家的小型聚落，但卻都有風格相似的良渚玉器出土。
身穿絲綢衣服的巫王
按照有關專家的推測，這說明其餘良渚文明的聚居地，都只是良渚古城的下轄附庸，類似歐洲中世紀的【君王-封臣】體系。居住在良渚古城裡的「巫王」和高級祭司，掌握著宗教信仰的至高權威，以及良渚文明最高等級的玉器作坊和陶器作坊。
這些作坊不斷地生產著大量的各種玉石禮器和精美陶器，被良渚古城的統治者按照某種規矩，分別賜予各地的酋長和首領，作為分封和授權的象徵。而各地的酋長和首領，則要向良渚古城表示臣服，定期進貢糧食和財物，以及組織壯丁為良渚古城服勞役。
良渚古城的統治者舉辦祭典，向附庸酋長賞賜玉器
——這樣的一個早期神權文明國家，大致可以類比為我國西藏解放之前的【活佛-噶廈】神權地方政府，或者古代日本巫女王卑彌呼統治下的邪馬台國。
由此可見，良渚文明並不是像希臘文明和瑪雅文明那樣，始終存在多個文明中心互相競爭、保持動態平衡的城邦群文明。而是從良渚築城開始，就已經是一個大一統的遠古神權國家。良渚古國版圖最為遼闊的時候，可達三萬六千平方公里，已經跟古埃及的核心版圖（尼羅河流域）面積相當，即使放在同一時期的中東，也馬馬虎虎夠得上「帝國」的標準了。
良渚文明的核心版圖，最北的邊境可以延伸到蘇中
至此，籠罩在良渚文明之上的神秘面紗，已經被悄然揭開了一角。讓我們可以窺見良渚文明隱藏在歷史帷幕之中的真容，並且運用我們的想像力和邏輯思維，初步勾勒出五千年前的那個良渚古國，從起源、萌芽、興起、奠基、鼎盛、衰敗和滅亡的命運軌跡。
這一切的起點，大約要從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明說起。
如果覺得老老王的小文值得一讀，請按這個二維碼打賞，謝謝！
TAG:老老王的大穿越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