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節，他在紐約留學，不回家

2018年中國農曆春節的前半晌，太陽冷冷地懸在東南方，亮晶晶地像一顆凍丸子，雪後的紐約籠罩在灼灼的陽光下，晶瑩剔透，閃閃發光。

他剛從睡夢中驚醒，瞥了一眼床前的鬧鐘，指針已經過了10點。他深深喘了一口氣，今天周日，是美國人去教堂的日子，也是他繁重的實驗間隙可以偷溜的日子。

「今天要幹什麼呢？」

他盯著天花板上折射進來的陽光，懶懶地想。

「現在，爸媽應該在準備年貨了吧，今年會不會有我喜歡的炸蘿蔔丸子呢？」

「你就別回來了！留在你的美國吧！嘟嘟嘟嘟...」

電話忙音從思緒里傳出來，撲滅了他在冰冷卧室里剛剛點燃的一小撮火苗，他輕輕嘆了口氣，下定決定要起床了。

打開窗子，陽光冷冷地打在他的臉上，街上行人寥寥。對面街角的屏幕里「超級碗」正在熱播，愛國者隊最終沒有完成逆轉，歷史上最偉大的四分衛丟掉了他的六連冠，今天是無數球迷心碎的日子。

2018年，是他在美國留學的第四年，在緊鑼密鼓的實驗里，在層層堆疊的論文里，他用有限的可以喘息的時間做了最後的決定：留在紐約。

「出去走走吧，明天又要扎進實驗和論文的汪洋大海了」，他深吸一口氣，冷風灌入鼻腔，這讓他感覺到一絲輕鬆。

關了書桌上昨晚忘記關的燈，穿好外衣，背起包，站在鏡子面前給自己一個微笑，轉身打開出租屋的門。

二、

去哪兒呢？

朋友們都坐昨天之前的飛機回國了，朋友圈裡，他們已經平安到家。

「去唐人街吧，」他突然想。好像來紐約的三年時光里，只和朋友去過兩次，現在連唐人街的樣子都快忘了。

他加快腳步，往地鐵站走，從紐約大學到最近的唐人街只有兩站路，他的決定向來果斷，行動也很堅決。

儘管紐約地鐵經常晚點，但唐人街也很快落入了他的眼中，他想起上次來的時候，還不是自己一個人。

三、

今天是農曆新春，大年三十，即便是全年無休的唐人街也空空蕩蕩地了，他踩著積雪，吱吱呀呀地像踩在搖搖欲墜的屋脊上。

唐人街並不長，特別是一個人逛的時候。很快他就走到了街盡頭，這裡有一家小酒館還亮著燈，很老派的那種，就連名字也是——老孫酒館。

上次來的時候，他開玩笑說，「這家老闆應該是齊天大聖吧。」

他記得，那時他女朋友說：「在紐約，能看到大聖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吧，今年是猴年啊。」

他推開那扇有些滯澀的門，走了進去。

四、

老舊的中式靠背椅，四方八仙桌，竹筒筷子，茶壺碗，四處可見的方格鏤空窗。

要不是瞥見掌柜的櫃檯上陳列著烏黑髮亮的陶酒罐，和有些褪色的用紅布層層包裹洗凈河沙的酒封，他會覺得這是一家從民國穿越來的老茶館。

老闆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先生，他抬頭看見有人進來，拉低老花鏡，沖客人笑了笑，示意他往裡走。

他走到櫃檯旁坐下，老先生看著他問：「溫一壺什麼酒？」他有些驚訝，因為他還沒有說話，老先生卻用中文問他，話裡帶著淡淡的紹興鄉音。

老先生頭已發白，身材消瘦，逡巡的皺紋爬上了他兩側的臉頰，低矮的鼻樑上掛著一副老花鏡。老先生始終面帶微笑，讓人覺察到生命的飽滿。

「來一壺女兒紅吧」他故意用帶有紹興話的口音回答道。老先生很驚訝，於是問他：「你是紹興人？」他笑了笑，像是得逞了什麼「小陰謀」。

「我在那兒上過學。」

老先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點了點頭，笑容更柔和了。

不一會，一小壺熱好的女兒紅就準備好了，他看了一晌老先生備酒，溫酒的動作，難過襲上心頭。

終於，他禁不住問道：「老先生，大年三十您還出來工作，沒有家人陪您過年嗎？」

老先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有些皸裂的手在毛巾上擦乾了水漬。

「孩子們都忙，今年不回來了。」

他有些觸動，端起桌前已經倒好的酒，一飲而盡，半晌還是問道：「那您為什麼不去和孩子們住，一個人在紐約辛苦地撐著這家酒館呢？」

老先生看了看他，又扭頭看看他背後這家小小的老酒館，笑著說：「已經開了40年了，有感情，捨不得。」

摸著身前地櫃檯，老先生繼續說：

「這裡的每一張桌椅，每一個裝飾，都是我和老伴兒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後來她走了，這裡就成了我唯一的挂念。」

「對不起...」

「沒事，不過這幾年，那些老顧客也都一個個消失了，這裡我這把老骨頭也快撐不動了，也是時候該落葉歸根，回紹興了，帶老伴兒回家」，老先生擺了擺手，他看到他的眼睛閃了光。

此刻他突然覺得，那句老掉牙的「願你歸來半生仍是少年」直直地戳中了他的心，而原本他以為「少年都會死在路上」。

他給老先生倒了一杯酒，遞了過去，又端起自己的那一杯，就在今天，兩個年跨50個歲月的忘年交碰上了酒杯。

他終於還是拿起了手機，撥通了那個號碼，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他擦乾淚水，向那頭喊了一聲：「爸...」

老先生站在他身邊，身後是那句著名的紹興酒諺：游遍天下，勿如東浦大木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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