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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拍電影的賈樟柯,但你知道寫作的賈樟柯嗎?

封面新聞記者 張路延 攝影 孫暢

1998年,賈樟柯宣傳電影《小武》,在海報上,他印下這樣一句話:這是一部粗糙的電影。

賈樟柯說,在他的電影里,不會出現「那些打磨得很光滑、非常矯飾的東西」,這種粗糙,是他的一種態度,一種對基層民間生活的真切體驗。

他的文字,或許有所不同。

出生於山西汾陽的他,打小就是文學愛好者,高中起就和友人成立沙派詩社,在山西大學美術班學習時,抱著寫的小說,就敢敲開田東照的大門。哪怕後來在《黃土地》的震撼下,毅然投向電影之路,他也從未停止過文字書寫。

這種不間斷地文學訓練,讓他的文字毫無「粗糙」之感,十分流暢自然,並且在拍電影的加持下,極有畫面感,有種影像之美。不過,最重要的,或許還是對時代的精準把握,正如許知遠對他的評價:

賈樟柯的最佳時刻,是他的敏銳與穿透力,他能意識到嶄新的時代情緒,準確、迅速地表達它。他的談話與書寫能力,甚至比鏡頭語言更有力量,藝術家的敏感與知識分子式的分析在其中高度融合。

這些文字,形成了如今的《賈想1》《賈想2》兩本書,1月28日,在方所成都店「文學江湖,電影兒女」的講座上,賈樟柯講述了自己十餘年的「非計劃性書寫」,他說,文學是他的出口:

「不是所有的感受都能去拍電影,寫作是我抒發情感的一個彌補。」

文學的江湖

早在初中起,賈樟柯對文學就有種嚮往,這種嚮往的由頭,和他一個女同學有關係。

他讀書的時候,還沒有互聯網,年輕人們流行交筆友。有天上課時,老師突然發現有個女同學沒來上課,於是大家分頭去找,賈樟柯負責的是長途汽車站,「我們那時才十幾歲,她又是女孩子,大家都很著急。」

後來,他們才發現這個女同學坐著長途汽車,跑到內蒙古見筆友去了,對方還給予了熱情接待,兩個人在一起交流文學。

「女同學回來後,我們都追問她,就跟開分享會一樣,她就開始講述這種筆友聚會,我覺得好浪漫啊,她這麼小一個女孩子,就敢去闖江湖了,山西和內蒙古現在看很近,當時交通不方便,是需要倒很多趟車的。」

年少時的賈樟柯,把這種勇氣,視作文學的力量。

「文學的力量是什麼?是情感交流的力量。我能想像她跟那個筆友之間,通過寫信已經無法滿足彼此情感需要了,他們要見面,要相會。那個時候,我覺得,哇,這就是文學生活,我們以文學的名義就可以浪跡天涯。我覺得文學的江湖,就是一個情感的江湖。」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人,那是一個文學青年的時代,在理想主義的光芒下,不乏特有的赤誠和天真。

當時的賈樟柯,讀過許多類似的故事,比如80年代時,四川詩人坐著火車就去了南京,他們知道南京有哪些詩人,問到地址就去敲門,人家管吃管住還談文學,「那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時代,也是一個不重視物質的時代,現在的我,當然也重視物質,但情感是一個人的特質,我們需要它,也需要藝術和文學。」

高二時,分文理科,他讀文科。他當時還是個叛逆少年,熱愛齊秦,頭髮齊胸,還跳霹靂舞,屬於校園裡的風雲人物。

春天的山西,風沙很大,有天刮大風,老師耽擱了在路上,看著外面黃沙漫天,他們玩得好的幾個男生,就一起商量「成立個詩社吧,就叫沙派,非常隨意。」

「有時想個命題,各自寫出來,相互評論比較,看誰寫得好,我們還油印過詩集,興奮地晚上不睡覺,印了幾十本,還挺搶手的,關係好的才給。」

除了寫詩,他還寫小說,關於早戀的故事,「我以前寫的小說特別害羞」。沙派的朋友建議他,可以嘗試去發表,他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就去敲開了老鄉田東照的大門。

「他有個代表作《黃河在這兒拐了個彎》,很有名,我硬著頭皮,抱著稿子就敲開了他家門,他不認識我,說你誰啊?我說我汾陽來的,寫了小說,想請你看看,他說你放下吧,我有空就去看,又叫住往回走的我,你人在哪兒?我在山西大學美術班學畫畫,沒幾天,有人找到我學畫的地方,說田老師找你,去了後,他說文筆不錯,我們有個讀書改稿班,你來上吧。」

創作者的心事

賈樟柯口中的讀書改稿班,是當時山西作協辦的,用來培養山西作家的後備軍。在他看來,自己是誤打誤撞拿到了「開門的鑰匙」。

那是一個類似文學烏托邦的時期,班上十幾個人,二十多歲的有,五十多歲的也有,在某種程度上,有點類似沙派的延續,「每天讀很多書,比如余華、蘇童剛出的作品,很多雜誌、出版社編輯也來給我們上課,我們也不斷寫,不斷討論,每天還發飯票,有飯吃,可好了。」

和女同學會筆友一樣,在讀書改稿班上,賈樟柯同樣看到了文學的另一層內核:精神需要。

「一個作者,當他拿起筆時,當他在那兒有無數無窮的話想說時,當他訴說人生存的境遇時,總讓我想起了兩條路,有人拿起了筆,有人拿起了槍,情緒是一樣的,但寫作是一個平和之路,是一個建設之路,它喚起一個人的良知,喚起一個人傾訴的慾望,它希望形成一種公共的認識,把個體的經驗提供出來,被人們所知道了解。」

如果不是20歲那年,看到了電影《黃土地》,他說自己的走向會是文學之路。

1990年,在太原一家電影院,賈樟柯看到了《黃土地》,一下子被電影這種方式震驚了,「原來還有一種表達方式,有這麼大的包容性和可能性,能傳達出非常豐富的生命體驗,我想我一定要搞電影,後來電影學院考了三次,我都沒有想過放棄。」

他拍攝的電影,和當初的文學經歷牽扯不清。

在賈樟柯的電影里,一直有鮮明的個人特色,比如底層生存的小人物,比如割裂不開的縣城…… 而他的解釋,是每一個創作者都有自己的心事,關於這種心事的追溯,還要從當初的讀書改稿班說起。

「班上有個同學,年紀挺大了,像古人頭懸樑錐刺股那樣,在家裡挖了一個地窖,自己每天到地窖裡面,與世隔絕,寫他的大部頭。很多人以為一個人從事文學,是要展示自己的才華,但我覺得寫作者是要辦一件事,是要解決一個他認為非常重要的問題。某種程度上,每一個寫作者都有心事,這個心事來自於他所存在的族群,而不單單是所謂的自我。」

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是懷揣著心事,進入到不同表達的領域,無論寫作還是拍電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應該是嚴肅的,因為只有巨大的心事,才能產生真正的作品。

當他慢慢有機會寫劇本拍電影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一段寫作生涯,「我是誰?我最牽掛的人是誰?我一直在拍縣城,縣城是我的心事。」

在他看來,縣城介於城市和鄉村之間,它帶有城市和鄉村的雙重痕迹,而他最關心的,則是生存的個體人物。

「站在縣城這樣的角度上,很容易發現社會變遷對個體生活的影響,這給了我講故事的慾望,我要拍的就是這樣一些在縣城裡,日子永恆不變的庸常人的的生活,這種人的生活,就是有力量的生活。」

寫作的出口

哪怕轉行拍了電影,他也從未停止過文字的書寫。

「我應該是從寫詩開始,慢慢地,逐漸地,開始學會自己跟自己對話。進入到非常享受寫作、享受文字的新鮮體驗裡面。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寫作不是一個苦差事,也不是一個累差事,寫作是一個非常有趣、非常享受的事情。」

1993年,他到北京電影學院上學,研究電影理論和電影歷史,主要是用寫作來呈現思想,這個寫作的習慣,一直保留至今。

「1997年,我開始拍《小武》時,寫作有一點中斷,因為要拍第一部電影,用影像來表達自我,但《小武》拍完後,針對自己的創作,針對自己的生活,開始有很多想法,我需要書寫下來。」

事實上,從《小山回家》開始,他就有了類似的書寫。

「我們很多同學一起,做了一個實驗電影小組,來拍實驗性的短片,我拍的《小山回家》,拍完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這部影片,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沒有停留在想上,而是落實在文字上,然後我就寫了《我的焦點》。」

他逐漸形成了與電影有關的書寫,每拍一部電影,圍繞這部電影前後,都會寫一些文字。

「為什麼我會一直寫?因為有需要,電影確實是一個比較特別的表達方法,它的周期特別長,我基本上保持每兩年一部,還算比較高的產量。但對於一個人來說,在現實生活裡面,每時每刻都有不同的感受出來,不能都去拍電影,這是實現不了的,所以寫作變成我非常重要的一個情感抒發的彌補。」

這種情感的抒發,往往是在情緒的兩極時,「一種是很難過、很痛苦,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寫就明白了;一種就是很高興、很歡樂,在這樣一個情感的波動裡面,我很幸運,能找到寫作來抒發自己、彌補自己。」

賈樟柯說,《賈想1》和《賈想2》,對應著他整個20年的電影工作,這些年的文章,圍繞著電影的所思所想,包括每一個階段對不同的導演、作者的理解認識,比如楊德昌導演、侯孝賢導演等,也包括和他創作有關的,跟電影環境、情況等有關聯的文字,同時還有各種生活里的所思所想。

「我們精華一瞬的那些想法,如果沒有用文字來表達下來,可能就是模糊的,會被遺忘。我很幸運,我還算是一個寫作者,當我作為讀者去讀這兩本書的時候,我覺得寫作告訴了我是誰,我才知道我有過這樣的心路歷程,否則我也會遺忘的,我們大部分人都會遺忘的。

在《賈想2》里,他講了一個關於製片老何的故事。

「我在敦煌、新疆看景時,從一個目的地到另一個目的地,中間要五六個小時,一望無垠的沙漠,很容易困就睡著了。有次我醒來,他說,剛才有海市蜃樓,我說你怎麼不叫醒我?他說,你要看啊,我老見,不新鮮了。對他來說,海市蜃樓是日常,對我來說,是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世界。」

賈樟柯說,人在這樣的行走里,接觸到不同的人和事,跟寫作一樣,是非常貼近自我的一個時間。

「會感到自己越走越小,卻越來越結實,為什麼會結實?因為去掉很多虛火,去掉很多在城市裡面糾結的東西,讓我們回到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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