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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爸的抗戰——王吉祥

原標題:二爸的抗戰——王吉祥


我的家在陝西省宜川縣高柏鄉,與山西省的吉縣相隔一條黃河。著名的黃河壺口瀑布就在我家鄉的山根下。父親小時候放羊就經常在瀑布邊玩耍,到了冬天也常常踏著黃河冰橋去對岸的山西拉紅棗,背瓷碗,我們這兒人大多數用的是山西柳林出的粗瓷大碗,夏天也常常坐著羊皮筏子去對岸摘桑葉喂蠶,山西桑葉多,養蠶的人卻少,一樹一樹的桑葉厚實多汁,卻無人採摘。


那時候,我們這裡就屬於抗日前線了,由閻錫山先生領導的二戰區隊伍就駐紮在我們縣的秋林鎮、高柏鄉、壺口鄉一帶。部隊在這裡開辦過工廠,修建過學校,甚至抗戰高潮時,流亡的山西省政府,就在我們這兒辦公,當時的省長姓戴,我們這裡人見過,鄉間的小道上也有人見過閻錫山先生騎著一頭小毛驢,帶著衛兵匆匆而過。每條山溝里都有部隊挖的窯洞,一排排的,既能防空又能隱蔽。二戰區司令長官部就在秋林鎮的一座石窯洞里,共有八大處在一起辦公,至今遺迹仍舊在。戰時吃緊的時候,日本人的排炮就壓在黃河對岸向這裡轟,經常有牛羊牲畜被炮打死,日本人的飛機也不時的扔炸彈,傷人毀屋。黃河岸邊山坡上修的碉堡至今還在。


那時候,我們這兒的政策是三丁抽一,就是說每家有三口男丁的,必須有一個人去當兵打仗。我們家大爸已經結婚,拖家帶口的,我爸13歲還小,只有19歲的二爸年齡合適,又沒有結婚,無家無舍的。於是家裡就讓二爸去當兵。當然也有有錢的人家,僱人去代替家人服兵役。我們家窮只能自己去。常人說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一個意思是說當兵的強吃橫要,無理取鬧,沒素質敗壞家風,另一個意思是說危險,隨時都有可能喪命。那時候我們這裡又是紅區、白區、日本鬼子防區的交界處。土匪、紅軍游擊隊、白軍保安團,國民黨的中央軍、二戰區的隊伍,你方唱罷我登場。所以人們都不願意讓兒子當兵,但在我們家這是沒辦法的事。當時和二爸同村裡一起走的共有四個人。


二爸第一次參加的是二戰區的隊伍,也就是由閻錫山領導的國民黨的部隊。剛開始就駐紮在黃河對岸的吉縣,現如今叫克難坡的地方,那兒也是閻錫山在山西最後一個立足之地。那裡也有一整套山西省政府公署臨時辦公的地方。那地方我去過,一條盤山小路直達半山腰,一個人站在坡頂,一條溝中情形盡收眼底,坡後一條小路隱沒於茫茫大山之中,防守及其嚴密。山下就是著名的小船窩渡口,可以隨時遠遁陝北。閻錫山抗戰期間在山西,這裡是主要練兵、儲糧,辦公之地。二爸前四個月的練兵就是在這裡。


練兵的主要內容有軍事和政治兩部分,也夾雜少量的文化課和封建的忠君愛國思想教育,那時候大部分人都不識字。軍事主要是列隊、操槍,使用各種武器的訓練,把一個農民練成一個能扛槍打仗的抗日戰士。政治就是宣傳抗日保家衛國。宣傳抗日的光榮與必要。當然這些宣傳對於普通一兵來說,也無多大的意義。當兵的只管當兵吃糧,行軍打仗,真正對為什麼要打這個仗,並沒有多少想法。據說那時的部隊也經常吃不飽,訓練時也經常有體罰打罵的。有個例子可以說明當時的軍紀和民風。二爸所在的部隊有個姓梁的司務長是山東人,司務長的活計,無非是在附近村子裡,採購代買,催糧要款。由於經常走街串巷,與老百姓接觸的多,一來二去就和附近村子裡的一個婦女勾搭成奸,這婦人的丈夫當然不會同意,就偷偷的和族裡的人商量怎麼辦。那時當兵的都帶著槍,在農村下去橫行霸道,魚肉百姓也是常事,老百姓也很怕當兵的。族裡人就商量說,晚上當他們睡覺時偷偷進去,把兩個都殺了,然後背著人頭,到閻錫山那兒告御狀去。到了晚上,丈夫悄悄進了家門,其他人也一擁而上,一把鍘刀兩顆人頭都割了下來。天不亮就背到克難坡,在路邊小飯館吃飯時,老闆問你的麻袋裡是什麼還流著紅水,丈夫說是兩個西瓜。到了公署說明情況,司令部的人,不但沒追究,反而說殺的好。二爸當時問那人,為什麼要殺人,過不下去,離婚就得了。那人說,這些當兵的,我不殺他,過後一定會死在他手裡,殺了他,我就逃了活命了。民風軍紀大抵就是如此。同村去的老人說二爸的射擊、刺殺、防禦中怎樣利用地形地物,怎樣做簡易工事,怎樣突擊等訓練內容都不錯,還得到一塊粗布毛巾的獎勵。這樣的基本訓練大概是四個月左右。

這時候,全國形勢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日本人已經控制了東北全境。1936年12月發生了著名的西安事變,全國統一的抗日民族戰線已經建立,國內國共握手言和,全國各地的實力派也暫時的摒棄前嫌,擱置分歧,一致抗日,閻錫山的隊伍也不例外。作為日本方面,他們已經發動了盧溝橋事變,佔領平、津地區。為了控制整個華北地區,日本人必須佔領山西這塊高地。山西地形東至太行山脈,西依黃河天險,東能俯瞰山東河南,西能攻略關中四川,是一塊戰略要地。敵我雙方也都看中這塊地方的重要性。此時日本人已經派遣兩路日軍開始攻佔山西。一路是板垣征四郎率領的第五師從南口進攻,一路是東條英機率領的關東軍察哈爾兵團從張家口奪占晉西北。當然這些形勢,作為一個小兵的二爸是不知道的,只知道是中日開戰,小日本已經快打到家門口了,山西全境一日三驚。


二爸所在的部隊是二戰區的61軍,軍長叫李服膺。山西是閻錫山的老巢,61軍又是山西的部隊,所以所有官兵一致同仇敵愾。部隊一接到命令就迅速北上,防守的是晉北重鎮——天鎮。天鎮雖然是個小地方,卻是正當晉、察、綏三省交界,佔領天鎮,晉省西北的大同、代州、忻口都會受到威脅。61軍雖然號稱是主力部隊,正規國軍,但也大多數是剛入伍壯丁,武器也僅僅是一人一支步槍,四個手榴彈,炮基本沒有。天鎮那地方有兩座山峰,南北對峙,也算是個能守之地。李服膺軍長也沒有和日本人交過手,反正想的是我們人多士廣,多些人手守住山頭就行了,所以就把大量人馬都布置在山上,密密麻麻的,卻不知道這樣布置正好圓了日本人的心愿。日本人相比較中國人打仗,有的是飛機大炮,衝鋒之前先用大炮把山頭轟個遍,再用士兵衝鋒。李服膺把大量士兵,派到山頭上,等於給日本人送菜,一炮過去就是一大片。而且打仗的時候新兵怕炮,炮彈落下來怪聲嘶叫土石亂飛,把山上的新兵蛋子,趕得四下里亂跑,死傷大片。其實打炮是有一定規律的,一般打炮是一排排的打,打的是面,不可能一個彈坑落下兩顆炮彈,只要找著先前打過一個彈坑,偷偷貓著基本可以躲開,最忌諱的是亂跑。再說炮彈打著了受傷的多,死亡的少。槍打著了一般是一個對眼不好治。61軍在天鎮苦苦支撐了五天時間,部隊損失四分之三,剩下的也疲憊不堪,只得撤退。1937年9月1日天鎮失守,晉北門戶洞開。10月3日61軍軍長李服膺被槍決,其他當官的四散奔逃,61軍剩餘人員就潰散了。二爸的好處是陝北人,也是農民出身,說話口音當地老百姓能聽懂,也大致知道逃回家的方向,就換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裝作是陝北販賣羊絨的,遭了土匪了,不然就過不了當地保安隊的關。


二爸回來後,就不能讓人提打仗的事,他說打仗就是人間地獄,陣地上的斷臂殘肢,血肉橫飛,血流的想河一樣,死了的人橫七豎八的,也沒人掩埋。老鴰、野狗吃屍體吃的渾身血紅,狗脖子上都結成了硬疙瘩。陣地上臭的人無法呼吸,人的思想也麻木了,看到人死不但不感到痛苦,反而認為是一種解脫。陣地上沒有吃的,他翻遍所有屍體的口袋,只要能吃的東西一點也不放過。金錶、鋼筆、鈔票、日本人的指揮刀等反倒遺棄了。天幸的是二爸經歷這場惡戰,卻沒有受一點傷,年底回到家中。


二爸的意外回家,使家裡的爺爺、奶奶高興萬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二爸出門8個月沒有給家裡寫過一封信,不是不想寫,是自己不識字,也沒地方郵寄。那時候宜川縣唯一的郵局在縣城裡,臨我的家高柏鄉百十里路,走路需要兩天多。二爸當兵打仗8個月,奶奶幾乎哭瞎了眼。但二爸的突然回來,也未給家中帶來多少的幸事。先是鄉里鄉公所里來催促讓他回部隊,三番五次,雖然是鄉里鄉親,無法逮人,但話里話外卻流露出不耐煩。他們也有任務,私自逃回家的逃兵不能算服完兵役,鄉公所里也交不了差。1941年的陽春三月,桃杏吐蕊的時候,被縣保安大隊一繩子捆走了。


第二次當兵,二爸已經算是老兵了,且上過一次戰場,所以一開始部隊就給了一個班長。戰事冗繁,敵情緊張,一下子就參加了著名的中條山抗戰,中條山抗戰的主力是陝軍,統軍的將領雖然是衛立煌,但真正打仗的卻是三秦兒女。中條山位於山西南部晉、豫、陝三省的交界處,華北淪陷後,中條山是黃河以北唯一擁有中國軍隊重兵守衛的地方。日軍攻佔中條山後,向南可以佔領河南與上海方面軍夾擊中國軍隊,向西可以攻擊西安、漢中、四川等抗戰後方基地,向東可攻佔濟南、青島接應日本國內軍隊。中條山的軍隊不消滅,日本人就無法攻入中國腹地。戰鬥一打響,中國軍隊就被動,首先是戰略失誤,中國軍隊高層以為日本人的目的是過黃河佔領河南,而不是打擊中條山的部隊,所以防禦重點是黃河河防,一下子就被日本人的猛烈攻擊打蒙了,加上糧食彈藥等也準備不足,開始就潰敗了。二爸所在的部隊是高桂滋的17軍84師,防守的中條山的橫嶺關,在橫嶺關日軍被阻擊三天時間,曾在一天之內進行六次進攻,打的橫嶺關的石條都用完了。1941年5月27日左右,戰鬥基本結束,此役中國軍隊共有8萬餘人傷亡,其中戰死4萬2千多。其中有好多氣吞山河的故事,例如戰鬥最後有800多人的三秦兒郎無法退過黃河,又不願被俘,就跳入黃河之中,以死抗爭。

二爸也是在這次戰鬥中受的傷,二爸的肩胛骨被機槍打穿了,在萬榮的野戰醫院做的手術,就地被疏散到鄉下養傷,養傷的地方在城邊,也就是現在的城鄉結合部。在一家賣豆腐的人家家裡養傷,這家人祖籍是陝西韓城的,家裡有六口人,四個兒女,老大是個女兒叫姐兒。父親木訥少話,母親體弱多病,加上兵荒馬亂的生意慘淡。好在姐兒精明能幹,扣掐算計,還能勉強度日。姐兒每天讓二爸喝豆漿,吃豆皮,照顧的周周倒到的,二爸傷好一點後,也幫忙給姐兒磨豆腐燒火。一來二去二人竟然有了情愫。姐兒爸見二爸人高馬大,又是鄉黨,性格開朗和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況且家裡正缺少勞動力,二爸無家無舍,姐兒爸竟有了招贅的意思。二爸雖然口裡不說,但暗地裡和姐兒也是眉來眼去蜜裡調油,就差捅破這一層窗戶紙了。


二爸的傷在肩胛骨,每次換藥都需要先燒一鍋開水,洗好創口,再換新葯,然後紮緊紗布綁帶。家裡姐兒媽身體不好,姐兒爸大男人,瓷手笨腳的,其他弟妹還小,所以每次都是姐兒親自給二爸換藥。換藥時二爸故意痛的呲牙咧嘴的,看著姐兒著急。後來姐兒發現二爸是裝的,就直戳二爸的額頭,如蜜般的美好愛情在這不該產生愛情的時候流淌著。這大概是二爸短暫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


就在二爸和姐兒沉浸在幸福中的時候。一天,姐兒爸讓二爸和他去侯馬拉豆子,拉豆子是力氣活,需要套驢車,二爸的傷也基本不礙事了,就答應去了。他們離開後鬼子進村了。鬼子進村時毫無徵兆,而且多在有傷員的家中搜索,估計是有漢奸告密了。當然沒有搜到二爸,日本人卻把姐兒抓走了,說她是抗屬。八天後姐兒回來了,已經不成人樣了,第二天就跳了河了。


二爸瘋了一樣,兩眼血紅,兩手攥的抽筋,卻忍著埋了姐兒,在姐兒的墳頭上,二爸豎了根木墓碑,寫著王疙瘩之妻。我覺得他豎碑時一定起了誓。二爸走時對姐兒爸說不要給姐兒配陰婚,那坑裡要埋我哩。


二爸再找到部隊時,隊伍已經撤到黃河南岸了。中條山戰役,應該說是實實在在的打了個敗仗,主要原因一是高層戰略失誤,一直認為日本人是想過黃河,所以在黃河南岸布置重兵,當然日本人的欺騙戰術也起了不小作用,日本人在黃河北岸準備了許多的渡河物資,迷惑的國軍不敢調動救援。二是將帥不和,老蔣讓衛立煌打擊共產黨,衛立煌不願意,就躲到四川峨眉山上去治病,剛接手的何應欽敵情不熟,軍情不熟,指揮不靈,不敗才怪。最後也怨基層部隊準備不足,開戰三天糧食彈藥告罄,士兵餓著肚子打仗,焉能不敗。

二爸回到部隊後,立即要求參加部隊偵察隊。偵察隊的任務是到黃河北岸,偵查敵情,收攏部隊,襲擾敵人,有點類似八路軍的游擊隊,是十分危險的一個軍種。由於是陝北人,二爸經常化妝成吉縣、臨汾一帶的生意人走街串巷,偵察敵情,天黑了就守在村頭道口,或者鐵道車站附近,伺機打擊單個的日本兵,二爸共用刀子就捅死6個鬼子。二爸他們還經常把84師的傳單貼在各個城鎮鄉村,鼓舞人們抗擊日軍勿做漢奸。


1941年的11月份一天晚上,二爸和十六名隊員在晉城的一座二郎廟裡歇息,遭了鬼子的埋伏,大概是累了睡著了,或者是鬼子的襲擊很精妙,悄悄摸進來。總之是先殺了哨兵,然後一陣亂槍,最後是挨個用刺刀捅,十六人無一倖免。寫到這裡我心裡一陣顫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的二爸,中華好兒女,就這樣被日本人殺害了。



我經常站在村口凝望黃河對岸的山西,黛青色的山巒莽奔,墨綠色的溝壑蛇行,白雲從山頭掠過,映襯出黃河的雄壯宏偉,真是一片表裡山河的好風光。就在這一片土地上,英雄的人民,用血肉之軀抗擊這爆日的肆虐,多少好男女將一腔熱血拋灑在這裡。我們為什麼深深眷戀這塊土地,是因為我們愛的深沉,是因為這裡是我們父輩用鮮血浸潤的熱土。我的二爸在當時也不能算作英雄,因為當時所有的戰士都是這樣做的。但這絲毫不能影響我對二爸的敬仰。

我所有的記述都是聽父親斷斷續續告訴我的,他也是聽同村出去當兵的人回來轉述的。也許某處會有謬誤,敬請諒解。快到中國人民抗日戰爭75周年的日子了。到處都能看到「勿忘國恥,珍惜和平」的標語。我常常思考一個問題,怎樣才能和平?有許多熱血青年,民族主義高漲,叫囂著滅了狗日的。日本方面安培等右翼勢力也鼓吹戰爭。你們了解戰爭嗎?一將成名萬骨枯,戰端一開受苦的只能是普通老百姓。我認為不論是國內還是日本,只有了解歷史,看看中日戰爭給各自民族帶來的傷痛,壓制民族主義,才能實現和平。尤其是國內,抓緊時機,快速發展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夫兵者兇器焉,聖人不得已為之。


謹依此文致祭二爸,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吧!二爸沒有官名,小名叫王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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