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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牽呆牛雅韻驚心 析背叛時雍憶苦(下)

雅韻笑道:「能當人才就很不錯了,你還嘆什麼氣嘛,真是個獃子。說說你算哪一類人才?」

時雍道:「人才分三類,上者立德,如孔夫子之類。雖然我們現在批判他,但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他畢竟為封建社會立了德,仍屬於那個時代的上等人才。當然,我們當代應該推崇雷鋒,他為社會主義時代立德,為無產階階級立德。中者立言,能著書立說的皆屬此類。當然,其中有些受批判的對象需要甄別一下,但只要不屬於偽科學,也應歸入人才之列。下者立功,我恐怕只能爭當下者了,如果能在上山下鄉運動中站穩立場,起到帶頭作用,在兩條路線鬥爭中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就算是為革命立下功勞了。」

雅韻越聽越覺得很難扭轉時雍的思想了,因為他並不是在世俗的必然王國中踟躕,而是在自己的自由王國中飛翔。但她還不甘心,決心要想盡一切辦法把時雍拖回來,便有意把話題扯到張幺爸身上:「你剛才沒有提到誰是地才,我倒覺得張幺爸有些像地才。」

時雍點點頭說:「你說得有道理,張幺爸確實應該算地才,因為他符合我剛才提出的標準。只不過這些標準都是具有階級性的,他不能算是無產階級的地才,只能歸入資產階級的地才。」

雅韻眼看著好不容易引出的話題眼看又要夭折,心有不甘,強笑道:「你這樣說好像有些武斷吧?張幺爸是貧下中農,還是共產黨員,你憑什麼說他不是無產階級的地才?」

時雍本想迴避這個話題,卻不防雅韻總是拉住不放,無奈,只好把生產隊私分田坎的事告訴了雅韻,然後說:「你想,他這不是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嗎?這樣的人當然只能算資產階級的地才。」

雅韻知道,如果不從根本上否定時雍的觀點,是沒法扭轉他的思想的。而否定時雍的觀點,必須淡化私分田坎的事。便追問道:「你把私分田坎看得那麼嚴重,依據何在?有誰說過私分田坎就是走資本主義?是馬克思還是毛主席?」

時雍一時語塞,他真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只好囁嚅道:「這——這不是縣革委開展的一項政治運動嗎?你難道還不知道?」

雅韻見時雍有些心虛了,頗為得意地說:「知道呀,生產隊都傳達了,怎麼會不知道?只是,你怎麼就不想想,省委還經常犯錯誤呢,縣革委開展的政治運動就肯定是正確的嗎?你能肯定這個運動就是執行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你能肯定縣委不是劉鄧司令部的人?紅衛兵小將的反權威、不唯上的革命精神跑到哪裡去了?」

時雍冷不防被雅韻的幾個問句攪得無所措手腳,剛才的飛揚神采立刻蕩然無存,嘴也結巴了,臉也脹得通紅,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這是有理論依據的!社會主義實行公有制,全部財產都歸全民所有,如果把田坎分到戶,就是變公有為私有,如果我們承認其合法性,就是承認私有制的合法性,這難道不是很清楚的事嗎?這不正說明縣革委的做法是正確的嗎?」

雅韻早就知道時雍會這麼說,「嗤」地一笑說:「那請你解釋一下自留地的性質,自留地總是合法的吧?也就是說,我們早就承認了,或者說部分承認了私有制的合法性——雖然這僅僅是土地使用權的私有化,而不是土地所有權的私有化——那麼田坎問題不過是這種私有化的擴張而已,值得我們如此大動干戈嗎?」

時雍再次語塞,他像離水的魚一樣無聲地張了幾下口,然後變成熱鍋上的螞蟻,背著手在地上不停地轉圈,很久才頹然說道:「你說得對,看來農村的兩條路線鬥爭的形勢比想像的嚴重得多!要解決田坎問題,揚湯止沸是不行的,還必須釜底抽薪!」

雅韻一聽,立刻傻了眼。她剛才還在為自己的成功暗自得意,不料卻成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把這個獃子逼上了更加危險的路。想來想去無計可施,只好耍潑了。轉身把毛巾往盆里一扔,眼角往上一拉,聲音便立刻高了八度:「你成天左一個政治運動,右一個路線鬥爭,把自己當成了政治家。文化大革命搞了四五年了,難道你還沒有弄清楚,政治運動僅僅是一種手段,而路線鬥爭不過是帽子工廠,各種政治勢力都想用這個帽子工廠生產出來的大帽子把別人壓趴下,永不翻身?」

時雍聽了雅韻的言論,驚得眼都直了,急忙制止道:「雅韻,你這種思想很危險呢!文化大革命之所以搞到現在還沒有結束,就正說明了路線鬥爭的艱巨性和複雜性。你剛才的言論已經證明,你的立場錯了!」

雅韻兩手捂住耳朵使勁搖頭說:「不聽不聽,你的思想才危險呢!你要出賣那些對你那麼親的貧下中農,你才危險呢!」

時雍兩手一攤,委屈地說:「怎麼能說出賣呢?我為什麼要出賣他們?我並沒有想從他們那裡獲取利益,我僅僅想把他們從錯誤路線上拉回來而已,這完全是為他們好呀!」

雅韻瞪大眼睛盯住時雍說:「你敢說你沒有從他們那裡獲利?你是出賣了他們的經濟利益,獲取你站在正確路線上的政治利益!這比什麼利益都重!」

時雍此時的呆勁也上來了,平日里對雅韻唯唯諾諾的習慣蕩然無存,毫不讓步地說:「錯!正確路線的利益是屬於絕大多數人的,怎麼能說是個人利益呢?當年紅軍長征途中張國燾鬧分裂,想置毛主席於死地,是葉劍英報告了毛主席,紅一方面軍才最終化險為夷,勝利到達陝北,開創了中國革命新局面。你說,葉劍英是出賣張國燾嗎?是為了獲取個人利益或者是為了獲取站在正確路線的政治利益嗎?」

這下輪到雅韻語塞了。她突然發現,原來真理是可是憑嘴巴獲取的!面對時雍的咄咄攻勢,她已經找不出任何理由來駁斥他了。虧得她心靈,立刻改口道:「至少你也是背叛!當時給你分田坎時你為什麼不拒絕?當初你為了自己的利益跟他們打成一片,到了危急關頭,你卻背叛了他們!」

時雍聽到「背叛」這個詞,頓時愣住了。呆了好久好久,才嘆了口氣,幽幽地問:「你覺得『背叛』是貶義詞?」

雅韻一愣,不解地問:「你認為是褒義詞?」

時雍苦笑著說:「從我受到的教育來看,它至少是中性詞。按理說,你這一生應該與我十分類似,從兒童時代開始,我們所受的教育就與『背叛』這個詞形影不離。讀小學的時候,為了加入中國少年先鋒隊,我一直在是否『背叛』自己的家庭和階級這個標準下痛苦地掙扎!為了表明我的立場,我在飯桌上用粉筆劃界限,不準爸爸媽媽和奶奶在這個界限里給我布菜;在我的卧室門口劃界,不准他們踏入雷池一步;在家門口劃界,不准他們送我上學校。然而,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所有的組織鑒定還是認定我沒有劃清界限!我痛苦、迷茫,但不知所以!直到六年級,才在班主任的憐憫下成了全校最後一個參加少先隊的學習委員。

讀中學時,為了爭取入團,我做過很多努力,我用全部課外活動時間幫助成績差的同學做作業,我拿出自己的零花錢幫家庭生活困難的同學交學費,我積极參加學工學農活動。……但每次團組織給我的評語仍然是『未能徹底背叛自己的家庭和階級』,我也因此此生與團組織絕緣。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又是是否『背叛』這個唯一的標準堵住了我參加紅衛兵的路,要不是因為『聯動』成了反革命組織,造反派因此走上革命舞台,我也許永遠只能是文化大革命的旁觀者。『背叛』這個詞似乎成了我的宿命,成了我揮之不去的夢魘,我註定只能在『背叛』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痛苦嗎?當然痛苦!但是,這是黨的要求,是無產階級的要求,我還必須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現在你再想想,『背叛』是貶義詞嗎?」

聽著聽著,雅韻的眼淚涌了出來,她這一生何嘗不是這樣!她早已經被「背叛」這個詞逼得快瘋了。但是理智告訴她,現在不是寬慰和支持時雍的時候,否則將前功盡棄。她狠了狠心,哭道:「你太讓人失望了!到這個時候了還在討論那些莫名其妙的詞語。即使不為別人,你就不能為我想想?你忍心讓我這一輩子都提心弔膽地生活?」

看到雅韻淚如泉湧,時雍心如刀絞,他好想衝過去緊緊地抱住雅韻,輕輕吻干她的淚水,但是他不能!他不能放棄自己的承諾,不能放棄自己的追求,不能放棄黨的事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的心鎮定下來,非常冷靜地說:「雅韻,希望你能理解我。」

雅韻這下真的絕望了。她定定地看著時雍,看了很久,才使勁擦了下眼淚,決絕地說:「時雍,我知道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了!干你的路線鬥爭去吧,祝你勝利!」說完,轉身衝進煙雨中,連雨傘也不要了。時雍急忙抓起雨傘追了上去,不管怎麼求,雅韻根本不理睬,時雍只好撐開雨傘,舉到雅韻頭上。雅韻劈手奪過雨傘,一言不發地揚長而去,望著遠去的雅韻,時雍失魂落魄地站在雨霧中,成了一座雕像。

精神上本已不堪重負,再加上受了涼,時雍當晚便感到鼻塞咽干,咳嗽不止,還有些發燒,仗著年輕,也沒有當回事。只是田裡的勞動氛圍實在讓人受不了。過去融洽的人際關係已不復存在,社員們對他常常視而不見,即便田坎上狹路相逢,大多也會扭頭吐口痰,然後擦身而過。時雍極力隱忍著,只想挨過這三天的約定,便要與張幺爸印證收田坎的真偽。

雅韻這兩天也不那麼好過。她一會兒想起時雍那攝人心魄的眼神,慾火難熬的神態,便忍不住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一會兒想到時雍扎撒著手站在煙雨中,呆若木雞,便心緒不寧,悵然若失;一會兒後悔不該那麼決絕地離去,給時雍太大的打擊;一會兒又埋怨時雍絕情寡義,成天講階級鬥爭,根本不看重愛情;一會兒想去看看時雍,敘敘自己的相思之苦,可又不好意思主動打破這個僵局;一會兒又氣惱時雍木魚腦袋,不知道主動來給自己道歉。就這樣白天黑夜地折騰,弄得茶飯不思,少言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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