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扎在故紙堆的90後清華博士
我與法然相識於一個足球教練穆里尼奧的粉絲群，我們在群里發言的內容比較類似，情緒和口水多一點，不是那種可以在「4231」和「433」間自如切換的懂球帝。
法然在清華大學歷史系讀書，是博士。一個92年的年輕人，已經深扎在歷史的海洋里七年之久，你看他站在校園的道路上，銀杏落滿地，英氣逼人，不像是研究歷史的，而是被歷史研究的。
我一般想在訂閱號里介紹一個朋友，要麼是多年好友，有回憶可羅列；要麼是我很好奇，有興趣，腦子蹦出一堆問題，他也願意跟我拉拉家常。這會帶來一個問題，因為文章的出發點來源於我，又是以問答的形式，這就導致不熟悉的領域，通常我也問不出很有趣的問題。關於這篇文字，法然總是強調他自己很無聊，回答的也沒什麼意思。如果真的沒意思，主要原因也是因為我。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講，絕大多數人，哪怕看了很多歷史故事和穿越劇，對真正「歷史系」這個領域也是不熟悉的，或許我們都以為歷史系就是一個可以名正言順看武俠的專業。我大學讀的是中文，對歷史學知道一點皮毛，平時也很喜歡看人物傳記和歷史文章，但故事和研究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我為什麼對法然讀到歷史博士這件事好奇呢？
首先，我直到現在都沒碰到一個歷史系專業的人，碰到一個90後，還是讀到博士，自然好奇；
其次，在這個對歷史進行口水化娛樂化的時代，一個年輕人，選擇扎入故紙堆，去研究，而不只是看故事，也就會驚訝，畢竟前者要難得多。
再次，我已經工作很多年了，不管是在職場還是自己創業，都做得不好，也就會杞人憂天地，去關心歷史系學生的擇業問題。如果你讀了歷史去開麻辣燙店，我倒是不擔心，畢竟你的營銷可以很江湖。但專業對口去找工作，以我粗淺的認知和狹窄的眼光看，貌似很難。
所以這篇文字不是一篇專業採訪，只是一個市井百姓，對一個象牙塔學子的好奇問答，是一個學渣對一個學霸的讚揚，也是清華歷史上那些殿堂級歷史學大師的敬意。
什麼是歷史？之前發生的事。
歷史重要麼？從某個角度說，歷史是人類精神領域最重要的事，
每一個民族要想找到存在感，就必須修史，告訴當下的人，你是從哪裡來，你的祖輩在做什麼，你存在於此，是因為之前經歷了什麼，以前有哪些即插即用的方案，又有哪些彎路可以規避。對於歷史的深入研究可以防止坑蒙拐騙，可以在一個蝴蝶扇動翅膀的時候，就判斷哪裡會有龍捲風。
特別在精神文化的領域，一個民族剛剛建立政權，第一件事就是拉一條線，與他們所認為的精神源頭串接起來。漢人建立的古代政權，要傳承漢脈。宋代北方異族很想進入正統，就想一起修訂華夏歷史，為自己的身份做新的定義。如今東亞幾個地區對於文化符號的爭奪，說到底是歷史之爭。幾千年前的以色列，每每擊潰一個異族統治者，第一件事就是翻出歷史書律法書，日夜誦讀，告訴大家，族群是存在於這條線上，不可偏離。
公司招聘一個人，相互考察的也是歷史，你做過什麼，有什麼成績。雖然過去不代表未來，但歷史也是最重要的參考。你喜歡一個人，包容和接納很重要，但知道對方的過去，也是必不可少，這意味著雙方的坦誠和信任。這麼一來，回到個體生命，歷史就是精神肉體的一個階段性總和。而在媒體傳播、信息科技、醫療健康等領域，不僅包含了廣義上的歷史學，也包括了專業歷史研究本身的方法辯證。這種協同深入或博弈爭論，即便是在片段信息爆炸的移動端，都屢見不鮮。你看到的是一閃而過的故事片段，背後卻有著看不見的靈魂戰爭。
歷史學，就是在最深的土壤里做研究，你看到的那些長出來的花果蔬菜，最終是什麼樣子，都取決於這個土壤，歷史學是一個對於整個文化階層影響最深的學科。
那到底是土壤好看，還是花果蔬菜好看呢，那肯定是後者了。所以這篇圖文，就當是一個朋友間的存檔，謝謝大家撥冗來了解，也謝謝法然。
清華二校門
清華圖書館
1、當初是怎麼選擇歷史專業的？有沒有遇到一些親友的質疑？
我從小就比較喜歡看歷史書和歷史類的電視紀錄片。大概在初中的時候，我的理想就是以後能成為一個歷史學家。當然，那個時候對於歷史以及歷史學的理解是非常模糊與粗淺的。選擇歷史學專業完全是自己的興趣，家人都很支持我，支持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感到非常幸運。
2、選擇歷史專業是否有考慮以後擇業問題？
有，但是並沒有考慮其他的東西。我希望畢業以後成為一名大學老師，從事歷史學專業的研究。我在讀大學之前就抱有這個想法了，很幸運，現在依然在堅持這條路。
3、在歷史專業上深造，需要怎樣的素質？
學習任何一個專業，最主要的還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吧。就個人經驗而言，學習歷史學專業，需要大量閱讀文獻，可能對文獻閱讀的功夫要求比較高。認字、理解內容看起來是比較基本的工作，但是是一個需要長期積累的過程。另一方面，研讀史料也需要想像力，從中能夠發現問題與意義。這屬於比較玄的層面了，我認為一定程度這得靠天賦，很多出色的歷史學家就有著令人驚嘆的想像力。當然經驗的積累同樣重要，尤其是對於我這樣的普通學生來說。
4、讀歷史學的學生，個性上是否比較相近，是啥樣的？
個性千差萬別，其實在任何一個行業內，大家的個性都是不一樣的。我身邊的同學個性都不一樣，很難找到共性。我覺得並不相近，無共性可言。我讀書的時候可能能夠靜下來，但是在工作之外，自己並不是一個很安靜的人，比較喜歡活動。
5、歷史專業給你帶去的最大快樂是什麼？難處呢？
最大的快樂就是不斷發現與探索，發掘過去的世界，我覺得非常有樂趣。從龐雜的史料中慢慢建構歷史，從無到有，從混亂到清晰，很有成就感。而難處非常之多，目前最大的困難就是深感自己閱歷不夠，太過年輕，讀的書少，經歷的事情更少。人文學科很少出現年輕的重量級學者，因為這方面的學問確實需要積累與沉澱，不僅是知識上的，更是閱歷上的。
法然拍於南京圖書館
6、讀歷史後，在一群人里吹牛會不會更有優勢？
這個很難說。也許出去玩什麼的，碰到些名勝古迹自己能夠懂的稍微多一些吧，其他的真不好說。就我個人體驗而言，很多非歷史專業的人在歷史方面懂的比我多多啦，很多時候他們說的東西我聞所未聞。
7、會不會關注現在公眾號的一些以古論今的文字？印象如何？
很少關注。微信公眾號我一般關注學術信息方面。就算是在微信上看一些文章，也以刊登的學術論文為主。其他的文字沒有怎麼看過，沒有辦法做出評價。
8、大學之前讀過哪些對你影響大的歷史書籍？
我覺得有三部書對我的影響很大。兩本是古籍，《史記》和《資治通鑒》，我在中學非常喜歡讀，它們讓我意識到歷史豐富的內涵；黃仁宇《萬曆十五年》是另外一部，它讓我認識到了歷史研究能夠做到非常有趣，能夠像講故事一樣精彩。
9、歷史書讀多了，對你看問題的角度有哪些影響？
看問題比較喜歡回溯，這也許是一種職業習慣了。讀過一些歷史，自我感覺看待一些事物並不那麼絕對了。歷史事件的複雜程度遠超想像，現實中遭遇的人事物亦是如此。
比如一些社會新聞事件。現在自媒體非常發達，很多新聞最先的來源都是自媒體。我覺得新聞和史料有一定的相似性，如果所有的信息來源都是同一性質的話，那麼是比較難獲得較為可信的判斷的。我看新聞會比較有意地尋找不同的信息源頭，並且比較其中的差異。有些新聞是假的，但我覺得假新聞裡面也有一些真的信息，例如造謠者的動機與用意就是假新聞背後的真用心。
10、同為鳥蜜，問個問題，如何從歷史學角度去看穆里尼奧的爭議？
歷史講究查考史料，我自己喜歡穆里尼奧，但其實對足球專業本身不是太了解，像虎撲論壇里的王姑娘就很像歷史學家，面對一些爭議點，會找出紮實的很多史料和數據。很多人對穆里尼奧的過去的了解，也來源於一些歷史報道，但如果這些報道本身存在偏頗，或者動機就是誹謗，那也會把看法導向一個「黑」的方向，或者誤解。
11、東西方歷史研究角度大致有哪些區別？
差別很多，但舉一個我認為比較明顯的。我覺得西方學者的歷史研究長於理論的建構與運用，而中國學者的歷史研究對於史事的考訂較為細緻，而日本學者更是如此。我覺得二者互有利弊，當然我心底更喜歡考證歷史的感覺。
例如清代的思想史，如美國學者艾爾曼八十年代的研究就能夠從社會史、經濟史的角度來研究學術思想。並不是說近代以來中國的學者沒有從這個角度研究歷史，但是西方學者研究中對這方面的呈現更為有意、明顯與系統。
12、西方人研究中國歷史，哪些方面要加以辨別？
就像上面說的，理論的建構與運用。這非常值得學習，為思考歷史提供了很多有趣的視角。但這也容易帶來一些問題，譬如過分重視理論而忽視對於史料的分析與批判。歷史學畢竟是立足於文獻史料的。
法然拍于越南河內福建會館
法然拍於順德清暉園
13、本科和碩士在研究方向上有哪些不同？
本科看的書雜一些，處在摸索階段。大三之後開始確立研究方向，主要是晚清近代的思想學術史。這一段承上啟下，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轉型時期，今天的我們依然處在這一段歷史的影響之下。並且這一段歷史史料非常豐富，很多方面的研究非常不充分，可拓展的空間還是非常大的。
14、平均每天花多少小時讀書？
我一般白天都泡在圖書館，晚上健身。睡前短暫看一下書。忙的時候就不一定了，可能一天都在讀書寫文章。
15、從第一本歷史書籍到現在，一共讀過多少本？
這個無法統計，不過買書倒是非常勤快。雖然沒有統計過，但上大學以來買了幾千本書了，最近因為寢室快放不下了，所以有所收斂。看書的進度永遠無法趕上買書的進度。其實買書也是很有樂趣的，我很能理解一些購物狂，因為在買書方面我也是購物狂，無數次衝動消費。
法然的書架
16、清華大學歷史系在學界有哪些自己的特點？
清華歷史系目前規模不是特別大，但是小而精，並且具有自身的研究傳統與特色。目前比較受關注的，一個是清華簡，還有一個是禮學。
清華簡是我校在香港購買了一批戰國竹簡，其中的內容很多，現在依然在整理之中，其中的一些發現對於上古歷史研究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禮學則是對古禮的研究與再現，結合文本的研究與古代禮儀的恢復展現。當然我並非專門研究者，僅能粗淺介紹，無法將其精髓說出。
清華簡
17、跟我們介紹幾位對你影響比較大的老師？
說實話，大學期間感覺教課的每位老師對我的影響都是非常正面的。我們系老師並不是非常多，每屆學生數量也不是很多，彼此之間都比較熟悉，大家相處能夠打成一片。
18、跟我們說說你最喜歡的幾個歷史學家？為什麼？
目前歷史學家中我比較喜歡王汎森的作品，他研究中國近代史特別是近代思想史非常成果非常豐富。我覺得他的眼光非常獨到，解讀史料的功力比較強，而且文章文筆非常流暢，讀起來非常過癮。
王先生的《權力的毛細管作用》中的數篇論文，結合思想學術與政治，而注重從思想的一些隱微之處展現清代政治與學術在其中的互動關係。對我的研究也有不少啟發，如注重思想在生活層面的展現與表達。王先生最近在台灣也新出了一本書，名字就叫做《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我覺得一定程度上這個是他研究歷史的一個比較重要的特色。
王汎森《權力的毛細管作用》
19、是否會選擇從文學角度去研究歷史，虛構作品的歷史意義主要有哪些？
我覺得任何文字材料在一定意義上都具有史料價值，文學作品亦然。一些歷史研究也會徵引如小說、劇本等材料來作為證據，即是是虛構的，作者所架構出的文字世界也不可能沒有其現實生活世界的照影。但這個邊界是模糊與比較難把握的，利用文學作品去研究歷史具有一定風險。
20、閱讀一般如何利用有限的時間去獲取想要的？可否舉例說明?
閱讀而言，根據書籍的不同性質有不同的閱讀速度。如果只是一般性的研究著作，我只是瀏覽，主要看目錄、緒論、結論、參考文獻部分，了解著作的大概情況；而一些史籍與必須參考的著作，我則精讀，詳細作筆記，會花較長的時間。
法然的讀書筆記/摘要
21學習歷史，古代文學功底也應該有要求吧，跟中文系有啥異同。
讀文言文的基本要求肯定是一樣的，但和中文系路數可能不同。比如中文系讀到一篇古文，關注的是文章或詩作的文學特色和文學內容。我們會比較注重他這篇文章的成因，處在什麼樣子的情景之下，與當時的事情有一個什麼樣的關係，我們不太會關注作品本身怎麼樣，會把文章與作者的生命、活動的關聯這方面來研究。
22、對福州這邊的歷史近代史有哪些了解，覺得特點是什麼，可以講講么？
說實話了解並不是特別多，但是福州在近代中西交流上是有著比較重要的地位的。我之前讀史料有注意到清代閩縣的龔氏家族，這個家族在清代出了好幾個出色的地方官員，受到朝廷的表彰。光緒時期這個家族的龔易圖，還是一個著名的藏書家。
我也不是專門研究到這個家族，也是看史料的過程中比較偶然看到的。我是研究清代的官修歷史，龔氏家族很多人在國史立傳，在看國史傳記材料的時候。注意到這個家族有四代人都寫進了國史的傳記，就比較有興趣，然後就慢慢關注到了這個家族，以後也會持續關注。
舉個例子，四代人的故事傳記有讀到龔景瀚，是嘉慶時期的一個人，嘉慶初年寫過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叫《堅壁清野議》。這是一篇談到怎麼平定白蓮教的文章，後來到太平天國叛亂的時候，這篇文章又被找出來，大量刊印，作為指導文件。其它的文集我也看過一些，估計一些重要的存在於福建省圖書館吧，有機會希望去看一下。
《福州通賢龔氏支譜》
23、可不可舉一兩個例子，就是你在這幾年的研究過程中，發現廣為流傳的一些歷史，不符合實際歷史，或者又更深入更接近真實的呈現？
我看了一些學者或文人的文集，在現有的歷史敘述中，往往被貼一些標籤，思想是什麼，是什麼學派。但是你深入看他的文集和材料，其實他的思想是多元的。比如他在公開的場合，是一種表達，一種態度，但是到了私底下跟朋友在一起的一個狀態，或者自己的日記里，他的思想又不一樣。我自己研究的比較小眾，就談一下，比如王汎森的文章寫到汪士鐸這個人，發現他的公開發表的傳世的文字，對於傳統文化儒家思想比較有信心，新發現的一個從來沒公開發表過的日記，反映他對於儒家文化非常沒有信心，對當時的社會有非常激烈的貶損。
汪士鐸日記
24、如果給你穿越的機會，最想去哪個朝代？為什麼？
活在現在挺好的，並不想穿越。如果非要說，比較想回晚清吧，因為這是我研究的時代，想親身感受一下，對研究有幫助。
25、如果有機會選擇對一個歷史人物提出問題，會選擇誰？問什麼問題？
我不想問任何一個故人問題，現實點，我只想也只能通過自己的研究去解決那些問題。
如果非要說一個的話，我想向司馬遷提問，我想知道他寫《史記》的資料來源，我一直非常感興趣。雖然也有日本學者曾對《史記》的史料來源做過探討，但是如有可能，我真的很想知道這位偉大的歷史學家是如何寫出這樣一部偉大的歷史作品的。
26、跟女朋友約會的時候，如何巧妙地聊歷史又不顯得學究？
一般而言，如果女朋友對歷史不是特別有興趣的話，盡量不要主動去聊。如果出去玩或者是看電影，碰到一些歷史問題，能解答就盡量簡潔地說。我現在更傾向於把歷史研究當作自己的一份工作，而不是生活的全部，我很愛研究歷史，但我也很愛生活中的其他方方面面。和女朋友在一起，有非常多可以聊的話題，說實話並不再想聊自己的工作了。
27、如果上班族時間有限又想讀些歷史書，請推薦幾本。
我覺得日本講談社的中國歷史系列比較好，廣西師大有出，十冊吧。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的視角還是挺有意思的。《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也不錯，有一些較新的觀點。另外王汎森的《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是研究清代思想的，在大陸出版了，也非常好看。
講談社《中國的歷史》
28、日光之下有新鮮事么？
必須是有的，我的人生經歷而四分之一世紀，每一天對於我來說都是新鮮的，這個世界還有很多需要我去探索，我也願意不斷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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