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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還要去鉤弋宮么?

1

陛下,還要去鉤弋宮么"?長風獵獵,站在大漢最高的城樓上,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去,當然要去"。眺望遠方的眼眸不辨悲喜,良久,他轉身,"白旻,擺駕鉤弋宮"。

我在心裡暗嘆了口氣,看著他轉身離開的背影,陛下老了,再也不復當年的雄姿矯健,氣吞山河,他的背佝僂了,步履蹣跚了,連眼神都遲滯了。

我看著同樣老去的自己,原來時光不會因為身份的尊卑而厚此薄彼,亦不會因為人對長生不老的追求而有絲毫的憐憫,無論有多麼不情願,他終究是老去了。

所以我無法想像如此年輕貌美,風華絕代的鉤弋夫人是怎樣如她口中說的一般,如何如何眷愛傾慕眼前這個鶴髮雞皮的垂垂老者。

或許是人老了,心也跟著麻木了吧?這些年後宮美人眾多,鉤弋夫人聖寵昌隆,他常常宴飲,夜夜笙歌,所有的人都如敬仰神祇般的膜拜他,是他開拓大漢遼闊雄偉的山河,開創了這前所未有的昇平盛世。

他美人在懷,歡歌樂飲,可是一晌歡愉過後,我卻看不到他眼睛裡有絲毫的快樂。

衛皇后還在的時候,即使後來那些年他們不似少年時廝守,可只要他們在一起哪怕只是坐一會兒,他的眼睛裡也是平和,安然和安心的。

卻不似現在,歡愉過後,只剩下疲憊,厭倦和淡漠。

記憶里皇上最開心的時候是那一年,那一年,他也只有十七歲,英氣勃發,如同拔節的青竹,如同初升的驕陽。也就是那一天,他在平陽公主府遇見了衛姬,也就是後來的皇后。

衛姬承寵,當下就被皇上接進了宮,第二天,他讓段侍衛幫衛姬打點,他自己先行在御河邊等著接衛姬入宮。

我從沒見皇上如此開懷過,如此得償所願,意氣風發過。被封為太子的時候沒有,與陳皇后成親的時候沒有,連登基皇位,繼承大統的時候,他也不曾這般順心如意,放鬆暢快。

昨夜還在擔心回宮之後太皇太后,皇太后,竇太主還有皇后那裡如何交待,可一想到馬上抱得美人歸,我想他是開心的又什麼都忘了吧。

"等子夫進宮,朕就先封她做夫人....."望著御河粼粼微波,皇上興高采烈*地盤算,忽然又一轉念蹙眉,"不對呀,太皇太后最循禮法,怎麼會同意,何況還有皇后.....一提起皇后,他的眉蹙得更緊了。

我心中不禁暗暗發笑,皇上您還記著宮裡有這幾位大仙么?還以為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呢。

"陛下",我依仗著自己在皇上身邊多年,好心勸慰道,"其實白旻看衛姑娘神色中對皇上頗有情意,眷戀不舍,相信她若知道皇上如此中意於她,也便不會太在乎名位了。"

"這話不對"!他頗不以為然地一甩廣袖,臉上全是那種年華的自信與驕傲,"名不正則言不順,既然有情就該正名位!

"封夫人朕還心裡覺得委屈她了,好容易有這麼一個靈秀的女子,偏偏又是朕掏心掏肺的知己",他望著御河自言自語,"朕是真想讓她做朕的妻.....

2

誰枉了誰?誰負了誰?誰又欠了誰?都無所謂了,對於劉徹來說,他與衛子夫之間一生究竟是恩是怨,是情是債,是緣是孽,都隨著衛子夫的死,一起湮沒在星海彼岸的死城,再無蹤跡。

那日太子據矯聖旨,殺江充,公然反叛,與他親生父親,大漢天子為敵,這已是讓他天威震怒,更讓他惱怒痛恨的是,太子起兵的幕後支持者,竟然有他相伴了近四十年的妻,椒房殿的主人,他的皇后衛子夫!

四十年都等了,如今朕已風燭殘年就再等不及?還是朕這些年對她的冷待和忽略,已經讓她轉愛為恨,欲令新君取而代之?還是,她根本就是第二個呂雉,包藏禍心,意欲篡國?

璽綬已上,卻沒有下廢后的旨意,猶記當年允諾過,有朕一日,子夫定長居後位。

這些年無論劉徹寵愛過多少女人,這份心思卻從未變過,若廢去她後位,自當已謀反處她於國法,但他不願這樣。

她是他的女人,就是死,也得親死於他手下。

椒房殿的門緊逼,奴婢們都已被她打發到門外,說皇后正在梳洗更衣,還請陛下靜候。

劉徹提劍在殿外長立,他要看看這個騙了他一輩子,這個表面溫良卻暗藏野心的女人還能玩什麼花樣。

等待良久,仍是無人開門,血色地殘陽

溫柔地籠罩著壯麗的椒房,那嬌艷的絳紅如新滴出的血液,又如最璀璨生輝的紅寶石,驚艷而迷離。

不知怎的,一種及其難過的感覺突然泛上他的心頭,從未有過的阻塞與難受,讓他幾欲狂躁,彷彿身體里什麼東西被突然挖空,他再也忍受不住,一腳踹開了殿門。

死寂。死一般的寂寞,劉徹茫然地抬起頭,只見衛子夫斜斜地倚在鳳座旁,她的頭靠著扶手,坐得依舊如她生平一般地優雅,她穿著紅色和玄色相間的禮服,那亦是她出嫁時的嫁衣。

而那些血已順著她的衣裳,蜿蜒過一條條的金階,直直地流淌在劉徹的腳下。

那些血比聖人的教化、百官的死諫、祖宗的遺訓更讓他清醒了。

他突然電光火石地想起那年她被污與段宏私通,她無以自明,卻在自己試探她時猝不及防地以身赴劍。

"臣妾只是擔心臣民議論陛下因受蠱惑殺了大漢皇后,有損陛下英名,為免陛下英名受損,子夫自行了斷"。說罷,她義無反顧地沖向他的劍。

為了他的名聲,她連自己的命都肯不要,又怎會染指他的江山?這個道理,他二十年前就該明白。

他不敢走近,卻又無法控制住要走近她,一步一個腳印,每一步都踩著她的血。這一路這麼短,可他卻覺得,一生走過的路,都沒有這麼長。

他走到她身邊,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細細地端詳著她,他的皇后早已風華不再,兩鬢染霜,可是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只要看到這張臉,他就會覺得安心,就會覺得他不是孤家寡人,覺得自己有個家。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這般肆無忌憚吧?因為他覺得無論怎樣,他都不會失去她,有她在,就有家在。

從此天大地大,再無他的家。

他死死地盯著她,眼睛血紅,呼吸急促,他霸道又溫柔地扳過她的臉,一字一句地說,不達者罰,此生為期,衛子夫,你,爽約了。

3

這麼多年,朕無論有多寵幸其他女子,從沒忘記你是朕的妻子。

朕斬公孫、誅衛伉、打壓衛氏一族勢力,卻從未想過要動搖你的地位。

陽石、諸邑因巫蠱罪服坐誅,可朕從未想過要牽連到你。

你無意染指朕的江山,卻在朕和太子據的江山博弈中終還是選擇了據,就象你那年沒有送給朕的千千結。

錯已錯了,只是沒想到你竟用更大的錯來終結這一切。

難道你忘了,年少時朕曾對你說過,罰你一輩子不許離開朕,無論什麼理由都不可以!那時候你哭著說,知道了。

而現在,衛子夫,你聽到了沒有!

沒有眼淚,劉徹木然地抬起頭,"皇后臨終前可有遺言?"

"有",跪在大殿角落裡的明月擦乾眼淚,顫巍巍地答道,"皇后臨終前遺願有三,願陛下看在數十年夫妻情分上,予以成全。"

"你說"。

"第一,皇子據是陛下長子,也是皇后在世的惟一血脈,懇請陛下仁心仁念,赦免其死罪,保其性命。"

劉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准奏"。

"第二,如今陛下身邊奸佞肖小作祟,意圖禍國,相信以陛下之慧眼睿智,必能明辨忠奸,剷除姦邪,永固我大漢河山。"

"准奏。"

"第三,皇后說,她一生安分守己,不想最終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實在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不宜奉宗廟,願以薄棺葬於城南桐柏,與兩位公主相伴。"

手指的骨節已被攥得泛白,指節咯咯作響,沉默良久,劉徹蒼老地聲音沉沉響起"准奏。"

"就這些了"?劉徹靜靜坐著衛子夫身邊,又過了很久,開口問道,"她就沒有什麼話留給我的?"說到"我"時,他狠狠地用了用力。

"這"...明月躊躇著,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快說"!劉徹急切地問,"她有什麼話留給我"!

明月緩緩地從懷裡掏出一片小小地木爿,猶豫地遞給劉徹,而煌煌天威的千古帝皇,猛然看到上面的四字時,如衰葉般頹然地跌坐下來。

那是他一生熟悉的、清秀的字跡,"臣妾有怨"。

"皇后去之前只留下這四字給陛下。",明月說道,"還有,皇后讓奴婢將這羅纓還於陛下,請陛下一定收回。"

"什麼"?!劉徹不敢相信地望著手中的羅纓,昔年的舊物,雖然陳舊卻依然布面清潔,穗頭整齊,可見是她多年細心珍藏。

而如今,她竟然連這都要拋棄了?劉徹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張熟悉的、蒼白的臉,他清晰地記著,那年,即使她以身赴劍,手裡都要緊攥著這信物。

是真的心死了么?四十年的相濡以沫,竟換得一朝恩斷義絕?是誰有錯在先?是誰先負了誰?

劉徹只覺渾身如冰窖中寒冷麻木,一腔騰升起的怒火被生生凍結在心窩裡。

夜已深沉,墨色深處再無星海。

良久,他掙扎著站起身,定定地望著沉睡中的人,一字一句地開口道,好,我答應你。

說著他把羅纓揣進懷裡,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他突然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邊,溫柔地蹲下身,捧過她的臉,輕輕吻在她毫無血色的唇上。

"你說的我都答應你,可你給我記得,不是因為你無罪,也不是因為你無錯,而是因為,我心疼我的女人。"

"所以衛子夫你記得,你活著是我劉徹的妻,死了也是我劉徹的女人,無論葬在哪裡,你也別想改變這個事實。"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子夫你知道嗎,朕第一次見你,就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星海。"

"子夫第一次見到陛下的眼睛,就彷彿是漫天繁星中看到最亮的一顆。"

"那什麼星最亮呢?"

"北斗星啊。"

"好,那朕以後就是你的北斗星大哥了。

從此任長安星空浩瀚,繁星璀璨,卻再也沒有一顆屬於他。

4

星空浩瀚,每顆星星都有屬於它自己的緣分牽引,而皇后說,最璀璨的星星,其實就在漢宮,那星星照耀著她,讓她一生溫暖。

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然不再年輕,月華如霜,映在她曾經如烏雲瀑布般的頭髮上,一根根醒目的銀絲清晰可見,惟有那溫婉雅緻的輪廓,沒有隨著時光萎然,反而沐在月光里益見端莊,益見雍容。

"明月",她緩緩開口,"今夜星光燦爛,扶本宮去殿外中庭,看北斗星光。"

"諾"。我應聲道,心中暗嘆一口氣,這些年,皇后心中總惦念著她的北斗星,可這星光,究竟有多久沒有閃爍在這椒房殿了?

早些年的時候,宮裡雖然有王夫人李夫人尹婕妤這些得寵的嬪妃,皇上對皇后的寵愛雖不似他們少年時那般如膠似漆,卻也會時不時地常來椒房殿坐坐,陪皇后說說話,那短短的時光,卻是皇后最開心的時候。

他們有時候會一起調調箏,有時候會一起作作畫,有時候會一起飲一壺菊花茶,儘管很少說話,有時甚至一句話都不說,兩人就那樣靜靜地對坐著,可看他們的神情,卻都是那樣放鬆、安心與溫暖。

許是,他們燃了一生激宕的情終於化作暮年相濡以沫,淡然如水的相知相伴。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我想,皇后也是滿足而幸福的吧。

可是,自從那個鉤弋夫人進宮之後,大獲聖寵,皇后竟卻連見皇上一面,也越來越難了。

皇上與鉤弋夫人日日合歡,夜夜笙歌,又寵信佞臣江充、蘇文,皇后每每想覲見,都被皇上婉然拒絕,大典國禮上見到,對她也是淡淡的問候幾句,那種相敬如賓的客氣與敷衍,讓我都恍惚地想不起,那些年他們曾是怎樣難捨難分地愛過。

記得當年的皇后新遷來蘭林殿的時候,那時她還是小小的家人子,清秀靈巧的小姑娘,眉梢眼角卻透著少婦的風韻嫵媚,每到下朝的時候,她總會站在殿門口等著她的少年,而那少年總會如約而至,溫柔地擎起她的手,將她擁進懷裡。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再歷盡世事之後,當年的少年終於一統山河,笑傲天下,成為了天威煊赫的一代帝皇。

他給了她至尊的地位、家族的榮耀、未來的保障,卻在她紅顏衰退、美人遲暮的時候,再也吝惜於給她一絲的溫柔與憐惜。

對此,皇后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怪,她依舊淡淡地微笑,閑暇的時候,她也會喚太子據與公主們來椒房殿與她話話家常,敘敘天倫,或悉心打理著中庭的蘭花,但更多的時候,她會一個人默默打理昔年的舊物。

穗色暗沉的羅纓,褪色斑駁的馬勺,節扣鬆弛的千千結,泛黃模糊的江山圖,她一遍一遍地擺開,一寸一寸地撫摸,再一點一點地小心收好。

她每日都會準備好皇上最愛的茶飲、點心、琴箏等他來,沒有等到,她倒也淡然,再默默地將東西收好,第二天再等。

我實在不忍心看她這樣,只得小心相勸,"皇后,大概,皇上不會來了。"

"我知道。"她仰起頭微微笑著,溫婉如水,"明月,你以為我是在等待皇上么?

"我是在守候我和他最美的時光。"

我永遠記著皇后說這話的樣子,她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際,嘴角揚起,雙眸閃爍如星,竟是傾城如斯。

起初我並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直到有一天當我看到年輕貌美,風華絕絕的鉤弋夫人在百花林翩翩起舞的時候,想起當年如仙子般翩遷的衛姬,突然卻明白了一切。

當年的衛姬如蘭花般含苞欲放,皇上如青竹般拔節待長,那時的大漢,就如他們一樣年輕,如新升的朝陽,生機勃勃。

而如今的大漢已是如日中天的驕陽,物阜民豐、國泰民安,四夷皆服,萬方來朝,這是大漢最好的時光,而他們最好的時光,卻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老去了。

他不是不愛了,只是不願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同樣老去的痕迹。

他以為鉤弋夫人綺麗的年華映照在他身上的,是同樣的年輕、風華正茂與不可一世。

他如此害怕老去,害怕那樣一個衰頹蒼老的自己,已配不上這明媚多嬌的江山與如日中天的帝國。

其實他和她一樣,只想守住最美的時光。

皇后說,她與皇上最美的時光,是"苦饑寒逐金丸"的默契,是羅纓相系的情義,是踏遍九州的夢想,是與子偕老的諾言。

這些最美的時光,誰都帶不走,誰都奪不去。

皇后說,我很幸福,因為陛下始終在我心裡,而我也始終會在他心裡,所以在不在彼此身邊,見不見,念不念,都沒有那麼重要了。

那一天江充帶領大堆人馬闖進椒房殿,把椒房掘的雞飛狗跳,聲稱要搜查謀害陛下的巫蠱之物。

而皇后只是靜靜地坐著,如往日一般高貴凜然,不可侵犯。她直視著江充,"請問,我為何要無故詛咒謀害陛下?

江充一臉奸佞狠絕,"皇后失愛於陛下,盡人皆知,或想幫太子據謀奪陛下江山,也未可知。"

皇后笑了,帶著輕蔑與不屑一顧,良久,她緩緩站起身,望向如血殘紅的天空,身影高貴有如神祇。

"本宮只曾失寵,卻一生不曾失愛"。

"本宮不需要謀奪江山,你根本不明白,本宮的江山是什麼。"

當那把刀最終刺入她的胸口,她緩緩倒下的時候,我握緊手中的木片,淚,終於不可遏制地落下來。

臣妾有怨。

這個女子,一生都無怨,只怨了這一次,卻不是為她自己

5

白綾、鴆酒、匕首,望著眼前冷冰冰的三物,我不禁發自心底的冷笑。

除去金玉滿頭的髮飾,任由三千青絲滑過雪白的肩頭隨意地披散在胸前,我下意識地抬起雪白如玉的手,這樣的綺年玉貌,縱使劉徹龍御歸天,我都不該殞身殉葬,更匡論以荒唐借口,奪我性命。

我兒子弗陵是大漢帝國新升的朝陽,而我的生命還是那樣鮮活與美好,在不久的未來,這江山、這天下,都因該是屬於我們母子的。

沉重的步履在身後篤篤響起,我轉過身,細細地看著眼前的人,鶴髮雞皮、老態龍鍾、腰背佝僂、目光渙散,這就是大漢帝國的王者,我的夫君,劉徹。

這麼多年,第一次,我再也不用掩飾眼神中的厭惡與鄙夷,第一次,我再也不用假裝崇拜與眷戀。

"你為何不肯就死"?步履蹣跚,他緩緩坐下來,陰沉地開口道。

"臣妾愚鈍,還是想問陛下一句,我為何要死"?目光直直逼視著他,"臣妾一無觸犯大漢律法,二無不忠於陛下夫君,且我多年侍君殷勤,為君分憂,又為大漢綿延子嗣,實屬功臣。敢問陛下,我為何要甘心就死?"

陰暗的大殿里,他的表情隔著數重塵埃,不辨悲喜,他轉頭望向殿外火燒雲般的天際。

"朕早已說過,弗陵太小你又年輕,子幼母壯,必亂朝綱。"他鏗鏘狠決地說道,"前朝已有呂后之亂,劉氏江山堪危,前車之鑒,為避免重蹈覆轍,鉤弋夫人,你,身為大漢的夫人,只當是為大漢獻身了吧!"

"子幼母壯"?望著眼前這個兩鬢斑白,老態畢現的帝王,我不禁冷笑出聲,如今圖窮匕首現,我再也不需要畏懼。

"敢問陛下,倘若陛下三十年前崩逝,衛氏與劉據也是子幼母壯吧?"我死死盯著他,"不知陛下是否會以此為由,處死衛子夫呢?"

夕陽西下,殿內是死一般的空曠與靜謐,爐香靜逐著飛浮的塵埃,若隱若現,明明滅滅。他望著我不出聲,良久,他篤定地、有力地地開口道,"不會。"

不會。

其實我早已料到他會這樣說,因為終其一生,其實他也只愛過一個女子,她叫,衛子夫。

衛子夫死之前,我曾認為,我的年華與美貌,還有我奇特的出身是足以贏過一個韶華已逝白髮叢生的女子,完全贏得陛下的心的,畢竟,他那麼寵我,那種親昵遠勝過他對她淡淡的相敬如賓。

然而她死後我卻發現自己全然錯了。

他對她絕口不提,更不允許任何人提起她。

然而他卻愛上了她生前愛飲的茶、愛吃的點、愛用的顏色,愛說的話。

他每次經過廢置的椒房都會扭頭就走,甚至都不會抬頭看一眼。

然而他卻神差鬼使地每次都會走向那條通往椒房的路。

他拔除了宮裡所有的蘭花,種上我最喜歡的玫瑰、牡丹和月季。

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三年來他的寢帳里,衣襟上依舊保留著舊年蘭花的香味。

他在李夫人的生辰死忌招魂、作賦、大張旗鼓。

然而晚上夢裡他喊出來的卻是子夫,子夫。

我迷惑了,更害怕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的兒子,不,也是為我自己,無論再寵愛,畢竟,他已經那樣老了,而我的人生還很長,我愛我的兒子,愛至高無上的權力遠勝過愛他。

我在他酒里放入奪人心智的歡情葯,他與我同飲後卻突然眼中大雪瀰漫,他猛地一把推開我,你走,朕不要你,朕要子夫,我要子夫!

我嚇壞了,昏暗的燭火里他彷彿一頭被困的猛獸,疲憊而歇斯底里。

我大著膽子微聲囁嚅,陛下,我就是子夫啊。

我看見他的眼神突然光華四綻,那是一種少年才有的明亮,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他周身瀰漫著鮮活而蓬勃的氣息,那根本不是一個花甲老者該擁有的。

他突然緊緊抱住我,逼人的氣息壓得我幾乎無法呼吸,他眼睛血紅,鼻音粗重地在我耳邊喘息,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去哪裡了?我天天找、到處找都找不到你!子夫

黑暗中他語無倫次地說,朕在留縣賑災,子夫你在宮裡第一個冬天可還好?

他說子夫朕為你系羅纓,以後你是我劉徹惟一的妻。

他說你我此生為期,同遂志願,共證盟約。

他說子夫,執子之手,期頤偕老。

他的聲音漸漸沉暗下來,他說子夫,我拚命地逃你還是來了,你不能再離開我!

最後,他的手划到了心口處,他說,子夫,你疼嗎?你別怕,天大的事有朕護著你。

一滴淚從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滑落,我坐在慘白的月光里慘淡地笑。

我知道這一生我能依靠的人只有我自己了。

能給我安全感的,只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與萬人敬仰的尊榮,而不是眼前這個呼風喚雨、坐擁江山的男人。

因為他的一世江山裡根本不曾容下我。

而我,又何嘗對他動過真心?

我再也沒有給他下過歡情葯,我寧願看到他在盛宴中癲狂,清醒中絕望,也不要讓自己一遍遍地羨慕乃至嫉妒他們。

那是我一生不曾擁有的最美的流光。

"好,如果你真想知道原因,那朕也不妨告訴你。"劉徹站起身高高地望著我,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

"當年你勾結江充構陷太子據謀反,子夫因此自殺以謝天下,你害死了大漢的皇后,朕的妻子,這就是你的罪!"

"你居心不良,勾結外官,覬覦皇位,熱衷權力,早已忘記了女子的本分與良善,忘記了子夫和樂大漢後宮的心志,這就是你的錯!"

"至於你說的你有功,朕也不會忘記你的多年侍奉與誕育皇子之功,朕百年之後將皇位傳於弗陵,也算是對你的安慰了!"

"你害朕飽嘗喪妻失子之痛,朕也要讓你嘗受人生至痛,那就是你兒子弗陵君臨天下,而你卻不能看一眼!更不能染指你心嚮往之的權力尊榮!"

"但弗陵畢竟承我大統,你欠朕的用命以償,朕欠你的以皇位償,你我今生恩怨,自此扯平,來生再無瓜葛!"

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望著眼前這個氣息奄奄卻氣勢橫掃千軍萬馬的老者,我突然想笑,想仰天大笑。

我這一生,從來沒有真正的愛過,沒有真正的活過,沒有酣暢淋漓地快活過,沒有至生至死地廝殺過。

就如劉徹和衛子夫。

原來這一場女人的博弈,身死名裂的衛子夫才是贏家,因為她即使身死名裂,都有一個人,不顧世俗的眼光,俗世的虛名,永遠地惦念她。

我情願做她那樣的贏家,輸的那麼漂亮,那麼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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