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
周作人(1885——1967)中國現代著名散文家、文學理論家、評論家、詩人、翻譯家、思想家,中國民俗學開拓人,新文化運動的傑出代表。歷任國立北京大學教授、東方文學系主任,燕京大學新文學系主任、客座教授。新文化運動中是《新青年》的重要同人作者,並曾任「新潮社」主任編輯。「五四運動」之後,與鄭振鐸、沈雁冰、葉紹鈞、許地山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並與魯迅、林語堂、孫伏園等創辦《語絲》周刊,任主編和主要撰稿人。曾經擔任北平世界語學會會長。
(周作人)《烏篷船》
子榮君:
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去,叫我給你一點什麼指導。老實說,我的故鄉,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並不是那裡;但是因為在那裡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
我所要告訴你的,並不是那裡的風土人情,那是寫不盡的,但是你到那裡一看也就會明白的,不必羅唆地多講。我要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這便是船。你在家鄉平常總坐人力車,電車,或是汽車,但在我的故鄉那裡這些都沒有,除了在城內或山上是用轎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別的風趣,但是你總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說了。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為腳划船(劃讀uoa)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塗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後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馬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罷?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駭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彷彿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的一種特色。不過你總可以不必去坐,最好還是坐那三道船罷。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裡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回總要預備一天。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寥和白殤,漁舍,各式各樣的橋,睏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偏門外的鑒湖一帶,賀家池,壺筋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騎驢去游蘭亭(但我勸你還是步行,騎驢或者於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蒼然的時候進城上都掛著薛荔的東門來,倒是頗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靜,你往杭州去時可於下午開船,黃昏時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這一帶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隻船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只可惜講維新以來這些演劇與迎會都已禁止,中產階級的低能人別在「布業會館」等處建起「海式」的戲場來,請大家買票看上海的貓兒戲。這些地方你千萬不要去。--你到我那故鄉,恐怕沒有一個人認得,我又因為在教書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談閑天,實在抱歉而且惆悵。川島君夫婦現在*(左亻右上采之上部右下冉)山下,本來可以給你紹介,但是你到那裡的時候他們恐怕已經離開故鄉了。初寒,善自珍重,不盡。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於北京。
於榮,是周作人的筆名,始用於1923年8月26日《晨報副刊》發表的《醫院的階陛》一文。以後,1923年、1925年均用過此筆名,在本文之後,1927年9、10月所作《詛咒》、《功臣》等文中,也用過「子榮」的筆名。一說「於榮」此筆名系從周作人在日本時的戀人「乾榮子」的名字點化而來。本文收信人與寫信人是同一人,可以看作是作者寂寞的靈魂的內心對白。
——選自《澤瀉集》
※《一種雲》
※最好的生活狀態:一個人時安靜而豐盛,兩個人時溫暖而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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