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夫妻難白頭——唐玄宗與楊貴妃
唐玄宗李隆基在後代的知名度，絕不遜色於他的高祖——太宗李世民。這祖孫兩人不僅是唐朝歷史上最著名的皇帝，也是中國上歷史上著名的皇帝之一。但是，不同於乃祖在史書上眾口一詞的頌揚，李隆基在歷史上功過參半、毀譽不一。
李隆基在位期間，開創了唐朝乃至中國歷史上最為鼎盛的時期之一，史稱「開元盛世」。 最能形象說明開元時期的繁榮局面的是杜甫的那首《憶昔》詩：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具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狼，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真是一派歌舞昇平的盛世景象。 但是，在李隆基統治的後期，即在天寶十四年爆發的「安史之亂」，也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動亂之一。
正是這場戰亂，幾乎傾覆了整個唐朝江山，使得如日中天的大唐帝國，從此走向衰落，並且一蹶不振，用李商隱的詩歌語言表述，就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原》）。唐帝國的國運，可謂是成也玄宗，敗也玄宗。他的廟號「玄宗」里的「玄」字，可能就含了這個一言難盡的意思。
李隆基死後被謚為「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故後世亦稱之為「唐明皇」。這個「明」字，卻又費解了。說他是「明君」？還是說他是個「明白人」？可能兼而有之，套用後人評論費爾巴哈的一句話，李隆基只能稱為「半截子的明君」。這個稱號與一個女人有關——楊貴妃。雖然後宮佳麗三千，但在唐玄宗眼裡只有一個她——楊貴妃。
唐玄宗與楊貴妃可以說是天生的一對藝術夫妻。楊貴妃是一位技藝高超的舞蹈家，唐玄宗則是多才多藝的音樂家，二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
楊貴妃不僅有驚人的美貌，更具超凡的音樂舞蹈才能以及與李隆基高度一致的審美情趣，這使她成為李隆基情感與藝術的雙重知音，這也就是為什麼李隆基以帝王之尊，擁有後宮佳麗無數，卻在楊玉環入宮後，不再移情於其他嬪妃的重要原因。
唐玄宗有音樂天才，他平生制曲很多，據史書記載多達九十二種。《舊唐書》稱譽他「英斷多藝，尤知音律」。 楊玉環也具有很高的音樂素質，歐陽修曾稱讚她「善歌舞，邃曉音律」。
楊貴妃除了能歌善舞外，還能自制歌詞，相傳《涼州曲詞》就是她所制。李隆基和楊玉環還都會使用多種樂器，兩人經常在興之所至時，妻唱夫和地表演一曲，如果不是後來「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兩人會度過一個堪稱佳話的藝術人生。
平心而論，唐玄宗的詩歌成就不算太高，但他卻給唐以後古典歌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尤其是楊李之戀，更成為後世文人詠嘆不盡的話題。對楊李的愛情，後世文人眾說紛紜，簡而言之態度有兩種：一種是同情；一種是批評。
在這兩種態度中，同情派詩人中，以白居易最為著名。白居易在他描寫楊李戀情悲劇的《長恨歌》一詩里，對失去對方的楊玉環與唐玄宗的痛苦懷有深切的同情，故命名為《長恨歌》，寓其「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意。
在這首詩中，白居易以優美的筆調描述了一則發生在帝王與妃子之間的愛情悲劇故事，充分表現了愛情的歡樂、痛苦、悲傷。其中，最打動人心的是兩人生死不渝的愛情：
殿螢飛思悄然， 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唐玄宗天寶十載秋，七夕之夜，李隆基與楊玉環憑肩而立，因感牛郎織女一年一度才得重逢的場面，兩人密誓要世世結為夫妻，這就是白居易《長恨歌》所寫的「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蓮理枝」這句的由來。如今，李隆基再到長生殿中，已是形單影隻的老人了。殿中的一草、一木、一房、一院都令他觸景傷情，睹物思人。天長地兒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在他一生兩千多首詩作中，對《長恨歌》最情有獨鍾。他在首次編成的十五卷詩集後寫到：「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在整理自己詩稿的時候，將《長恨歌》歸類為纏綿誹惻的、曲折婉轉感傷詩，表明了自己對楊李之情的態度。他在此詩中難掩自己對楊李的同情，也使千百年來的讀者為之一酒同情之淚。
相對於同情派，批評派的聲音更顯得強大，人數也更多。
最早對楊李之戀提出批評的是唐代詩人李商隱。李商隱在他的詠史詩《馬嵬二首》里，這樣寫到：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古代十二年一周天為一紀，李隆基在位時間四十五年，大約為四紀。「莫愁」是古代的一位洛陽女子，嫁為盧家婦，婚後生活幸福。李商隱藉此批評李隆基寵愛楊玉環，導致朝政錯亂，結果葬送了國家，也葬送了自己的愛情。雖然他貴為天子，但反不如尋常百姓家，能夫妻相守，白頭到老。
李商隱的這首詩批評得還是相當委婉的，而與他同時代的詩人杜牧口氣就嚴厲多了。但不同李商隱對唐玄宗的批評，杜牧的批評鋒芒直指楊貴妃，他的《過華清宮絕句》云：
長安回望綉成堆, 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新豐綠樹起黃埃，數騎漁陽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楊貴妃為吃到新鮮荔枝，派使者從遙遠的四川馳馬進貢。駿馬飛馳，紅塵飛揚，人們以為是使者送國家情報，哪曉得是進貢荔枝，為滿足個人的口腹之慾，竟不惜勞民傷財。作者的批判傾向非常鮮明，語言也非常尖銳。
對楊李愛情批判態度最嚴厲的要屬清代的詩人袁枚。他對楊李之戀造成的後果表示了嚴厲的譴責，他的《馬嵬驛》一詩這樣寫到：
莫唱當年長恨歌 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馬嵬驛：即馬嵬坡，在陝西省興平縣西。安史之亂時，唐玄宗逃到這裡，在「此日六軍同駐馬」，禁軍將士的脅迫下，賜死楊貴妃。袁牧對白居易同情楊李的詩作《長恨歌》很不以為然，他認為正是由於楊李的誤國，才導致了「安史之亂」，才在人間形成了一條銀河，使得千千萬萬人家夫妻離散。
石壕村來自於杜甫的詩篇《石壕吏》，說的是在「安史之亂」中，官府為補充後源，四處派壯丁，甚至連老人都不放過，石壕村的一位老婦人為使丈夫免於被捉，自己挺身而出去軍中充役。這兩句說：象石壕村那樣的夫妻決別數也數不清，老百姓的淚水比長生殿上灑的那點淚水多得多了！
從馬嵬事件發生至唐亡的一百五十餘年間，唐代的詩人們在他們詩篇里，對事件的兩位主人公作出了各自的評析與感慨。平心而論，楊李兩人既是悲劇的製造者，又是悲劇的承受者。唐僖宗時宰相鄭畋的《鄭畋《馬嵬坡》一詩里，就對楊李之戀抱著同情又批評的矛盾的心態：
玄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難忘日月新。
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前兩句寫玄宗「回馬長安」時，楊妃死已多時，意謂「重返」長安是以楊妃的死換來的。李隆基劫後餘生，重返長安，儘管山河依舊，然而卻人事已非。「雲雨難忘」與「日月新」對舉，表達玄宗欣喜與長恨兼有的複雜心理。
後兩句以南朝陳後主偕寵妃張麗華、孔貴嬪躲在景陽宮的井中，終為隋兵所虜的事，對比唐玄宗馬嵬坡賜楊貴妃自縊的舉動，抑揚分明。鄭詩對玄宗有體諒，也有婉諷。這首詩的主旨在於肯定唐玄宗是一個「過而能改」的好皇帝。因而，被後世評論為「唐人馬嵬詩極多，唯此首得溫柔敦厚之意」，這也符合他朝廷重臣的身份。
與鄭畋持相同態度的是張祜，他是唐代詩人中寫作馬嵬詩數量最多的一位。張祜《華清宮四首》，這組格調凄愴與空靈，充溢著是作者對兩人愛情不能長久惆悵情懷。
唐玄宗一生，只對極少數情投意合的女人保持著一種比較專一和持久的感情。除了與他患難多年的王皇后外，使他長久鍾情的女性僅有梅妃和楊貴妃。其中，楊貴妃專寵的時間最長。
楊貴妃死時已經四十歲了，用現在時髦的一句話來說「女人四十豆腐渣」， 作為一個富有四海，盡擁天下佳麗的帝王李隆基最愛仍是楊玉環，僅以這點，就可看出他雖縱情而不濫情的品格。
楊妃死後，唐玄宗仍傷感不已，後半生基本生活在對兩人往事的回憶之中，最後鬱鬱而終。下面，以元稹的《行宮》一詩為本文作結：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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