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花園路十八號之一
喬小喬離家出走了。
時光追溯至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大約十點鐘,老喬兩口子敲開了我的家門,一天沒見面,兩口子都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黯然憔悴,老喬焦急地對我說,我家小喬離家出走了,珊妹子,你一定要幫我們把她找回來,她才十五歲,還那麼小,不知世事險惡,肯定是要吃虧的,這孩子,這孩子真讓人不省心。老喬妻桂英拉著我的手說,珊妹,只有你能幫助我們,你一定有辦法幫我們找到小喬的。
本來這個夜晚,我的心情很鬱悶,當然和我的丈夫陸平有關,本來我只是想打個電話問問他在哪裡?他不回家,至少得告訴我一聲,這是夫妻之間最起碼的尊重,可是發現電話居然關機,難道手機沒電了?還是他索性自己主動關機?我在家胡思亂想,情急中打他單位司機小胡的電話,電話通了,可是一直無人接聽。
很多時候,老喬他們無論遇到什麼難題,都只會來找我幫忙,好像我在這個城市無所不能,有這個義務,其實我只是他們的房東。老喬一家十幾年來租我家的房屋,也許在一起生活久了,彼此有了感情,就好像親人一樣。房屋是我父親留下的,花園路18號,三層樓,我和陸平住一層樓,另外兩層被父親隔成四套房間出租。花園路18號,這是城鄉結合部,名字很好,可是此花園非彼花園,花園裡沒有幾棵樹和花,全是密密匝匝八十年代末亂搭亂建的私房,豈是一個亂字了得。
老喬是十六年前搬到我家住的,他和桂英都是四川人,他們從大山裡出來到城裡打工,記得他們來時,喬小喬還在襁褓中,那時候喬小喬還叫著喬春花。一床破棉絮,一個竹子編成的背簍里有幾件衣裳,就是他們全部的家當,那時我父親看他們太可憐了,就拿了一些二手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接濟他們。
我們家附近不遠處有一個惠民市場,十多年來,老喬夫婦就靠賣蔬菜為生。後來他們又有了二個孩子,喬冬梅和喬傑,老喬骨子裡重男輕女,是那種不生兒子不罷休的傳統男人,所以他就格外寵愛喬傑。
我看著老喬夫婦說,也許小喬只是出去找朋友玩。老喬說不可能,小喬已經二天沒回家了。我想,這問題有點嚴重了。我說,也許冬梅和喬傑他們知道小喬的下落呢?她走了,她不要我們了,你看看,桂英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我走了,你們不要找我,落款是喬小喬,沒有日期。此時桂英已經忍受不住悲傷而哽咽。
小喬是一個有主見的女孩。記得三年前的一天,她來找我,央求我找關係幫她更名。我說,喬春花難道不好嗎,名字其實只是符號。春花,土得掉渣,上學的時候就常常被同學嘲笑,只要一想起這個名字,我就難受,珊姨,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這是喬小喬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對生活的怨尤。後來,還是我和她一起找了我同學劉所長,將喬春花更名為喬小喬。後來有人喊她喬春花,她要麼不理人,要麼理直氣壯地說,我叫喬小喬,喬小喬,你記住了嗎?
這件事應該怎麼辦呢?我也是一頭霧水,在報紙和電線杆上發布尋人啟示,我想,這也不太靠譜,偌大一個中國,你知道她喬小喬流落在哪一個城市?即使她看到尋人啟示,她也未必會回家,離家出走,也許是她早已預謀的結果,還是出了什麼狀況讓她黯然離開?接下來,我只有硬著頭皮,帶著老喬夫婦去找同學劉所長劉奇,劉奇畢竟是派出所的所長,尋人也是他的職責所在,他肯定會比我們有辦法。
劉奇看到我笑眯眯地說,你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我回敬道,想來看看你,難道不行嗎?在學校時,我和他有過那麼一段朦朧的情愫,只是彼此沒有挑明,後來,各奔東西,不了了之,後來,有一次同學聚會,他悄悄地對我說,我曾經喜歡過你。我滿心歡喜。其實我一直暗戀他,老劉是一個長得非常好看的男人,儀錶堂堂,有點像我喜歡的男星黃曉明。那時的我很迷戀他,腦中眼中心中都有他的影子,當時感覺他也有點喜歡我,可是他從未對我表白過,都是追憶年華逝水流的意思,轉眼我們都人到中年了。不過有這麼一段純潔的感情墊底,我找他幫忙,就更加理直氣壯了。他看了看喬小喬的照片說,這個不是上次你要我幫忙更名的那個女孩嗎?我說,是的,她離家出走了。他看了一眼老喬夫婦說,你們是她的父母?把詳細的情況告訴我。老喬謙卑討好地朝老劉笑了笑。老喬這笑容,我是太熟悉了,十幾年了,老喬對人都是這般謙卑討好,誠惶誠恐的樣子,無論是做生意還是做人,從來都不與人發生爭執,小心翼翼,安份守紀。誰知道,當他頭髮都已花白禿頂的時候,大女兒卻離家出走,這對他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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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喬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呢?老喬說不知道原因,我想他肯定會不知道原因,一家人的生活重擔都落在他的身上,還有喬傑的學費,一把韭菜一把白菜的小菜販子生意又能賺多少錢呢?他哪有時間去關注孩子的精神世界呀!看來這事得找洪磊。洪磊一家人也在我家住了十多年,他也是在我家長大的,可以說,他和喬小喬青梅竹馬,同病相憐,也許他會知道喬小喬的下落。
洪磊初中畢業後,就在學電焊工。沒有文憑和關係,想要在社會上生存,必須得有一技之長,這是當時老洪說的話,他提了兩斤蘋果上門,要我幫洪磊找一個電焊師傅。洪磊這小子是一個敦厚的孩子,辦事特穩重,讓人看著喜歡。為了能掙更多的錢,洪磊經常加班,他晚上九點多鐘到我家的,他說,珊姨,不好意思,今天回來有點晚了,在加班。我說,不礙事,我只是想和你談談小喬。我問他是喝咖啡?還是鐵觀音?他說,鐵觀音吧,我對咖啡的味道不是很感冒。我泡了一杯鐵觀音遞給他。
你知道小喬離家出走了嗎?洪磊說,我聽說了。你知道她去了哪裡?老喬他們很著急。他說,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沒告訴我。你應該知道她出走的原因吧。洪磊沉默了半晌說,她出走的原因我真不知道,不過我理解她,我有時也會有這種想法,不過你不能告訴我的父母,我不希望他們擔憂。面對他平靜的語氣,我吃驚地盯著他。他說,珊姨,你知道吧,我和喬小喬在城市長大,可是我們始終低人一等,在學校里,我們是受欺負的對象,家境窘迫,我們書也不能好好地念,我和喬小喬自嘲是負二代,父母都是在城裡打工,自已在城裡長大,沒房沒存款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處處受人歧視,也找不到待遇好薪金高的工作。回到故鄉,我們也很生疏,故鄉的人,故鄉的地,故鄉的風情,我們也很陌生。記得有一年過年回老家,老家的人都不認識我,父親帶我一家一家地去串門,他指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對我說,他叫鐵柱,你應該有印象吧,你們小時候經常在一起玩耍的。我對鐵柱抱歉地說,沒印象,那時我才三歲,真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當晚鐵柱喊我到他家裡玩,還有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朋友,大部分都是我們塘村的人,他們正在賭錢,桌子上全是百元的大鈔。鐵柱喊我一起加入,我當時就被這種場面唬住了。他們都是十幾歲就在東北打工,先是提水泥桶,然後有的學粉牆,有的學砌牆,一年辛苦下來賺了幾萬元。我不會賭,也不習慣那種場合,趁他們不注意,我悄悄地溜回家了。父親說,你怎麼沒和鐵柱他們一起玩呢。我說,我有點累了,想回家休息,洗了,躺在床上,邊聽手機里的音樂邊想心事。
第二天,鐵柱請我到他家吃飯,還有幾個朋友,小景和濤濤,他們好像都和我是堂親,都姓洪,共一個老爹爹。其實他們都很憨直,對我也很好,可是他們粗俗地談論女人,也談了很多事,要我和他們一起打麻將賭錢,我都沒興趣,我覺得我和他們在一起格格不入。回塘村幾天,我感覺自己像外鄉人,其實塘村是我們家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可是我在塘村沒有生活過,我三歲就離開了塘村,塘村對我來說,太生疏了,以至於我對塘村真的沒有感情,過年時我也不願意回到塘村。
我說,你對龍城還是感情深厚些,畢竟你在龍城長大,龍城有你的同學和朋友。
唉,龍城。洪磊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珊姨,我說了這麼多,你不會見怪吧。我說,怎麼會呢,一家人似的,每天住在一個屋檐下,來來去去的,我都沒關心過你們會想些什麼?你繼續說,難得你有興緻,我也很想聽。
有一天,我初中同學聚會。我去了,地點是漂亮寶貝,珊姨,你肯定知道漂亮寶貝吧?我說,我不知道,漂亮寶貝難道是一個髮廊?不對呀,龍城比較有名的髮廊,我應該都知道。洪磊笑了,不是的,漂亮寶貝是一個酒吧。我說,怪不得,那是你們年輕人愛去的地方,珊姨老了,已經跟不上時代。洪磊說,今年夏天的一天,如果我不休學,也和他們一樣大學畢業。在酒吧里,我當時最好的朋友程遠鵬,他告訴我,他馬上要去美國留學了。還有的同學要去德國或者澳大利亞留學,有的同學則考上了研究生,有的同學即將去國企上班,總之他們都躊躇滿志,前程似錦,而我則鬱鬱寡歡。他們陶醉在重金屬音樂里輕搖慢舞,而我卻是全場最落寞的一個人,有誰知道我的心事?程遠鵬說,洪磊,如果你不休學,你肯定也會考上華中科技大學,最起碼也是武漢大學,可惜了老兄。程遠鵬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淚水差點掉下來。那時候,他是班長,我是學習委員,每次考試,我們的成績總是不相上下。可是現在程遠鵬從北京大學畢業,即將到美國留學。而我是一名電焊工。每每想起個人的命運,我都很沉重,心酸。我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讓他接受最好的教育,我會為此竭盡我的所有。洪磊神色黯然,這孩子平時不善言辭,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原來他的負荷如此之沉重。他的話,讓我的心情也特別沉重,儘管我知道他們生活艱難,沒想到這些孩子所承受的生活精神壓力,不見得比他們的父輩少。
洪磊呷了一口茶,他繼續說道,我和喬小喬是同病相憐,其實她更可憐。珊姨,你應該知道,她只上了小學,當時她好想上學啊,可是她的父親硬是讓她休學。她說,在她的父親眼中,就只有她弟弟喬傑,她是家裡多餘的一個人,從來就沒有一個人在乎過她。我想起,在一個冬天下雪的日子,那個瑟縮在蔬菜攤位後面,不停地摘著蔬菜,然後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小女孩,她當時心裡想的是什麼呢?
洪磊吁了一口氣,看樣子,他想放鬆一下,他說,珊姨,我說了這麼多,讓你見笑了。我說,要不你先吃個蘋果。他說,我不吃,喬小喬總是說我們是負二代,故鄉是陌生的,城市我們是寄人籬下的,我們都是生活在別處的人,無處安放靈魂的人,哪裡才是我們理想的精神家園呢?她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她這話特有哲學意味,她太有才了,說出了我們共同的心聲。有天晚上我們爬到黑山山頂,喬小喬面對黑漆漆的天空,大聲呼喊,我們也是負二代,當時我也喊了,我們也是負二代,我記得喬小喬當時就哭了。喬小喬有一句口頭禪:有誰了解我的悲傷?其實我是懂得她的。
我說,洪磊,你知道喬小喬有沒有最要好的朋友?問這話的時候,我感覺我的臉紅了,我是看著喬小喬長大的,我對她還真是漠然,她有沒有朋友,我都不太了解。洪磊說,有一個算吧,就是住在花園路39號的方麗麗。就是那個打扮挺妖艷的頭上梳著無數小辮子的女孩子,她有時也來找喬小喬。我印象里好像有這麼一個女孩子。對了,我明天就去找她。洪磊說,珊姨,時間已經很晚了,耽誤你的休息了,我走了,晚安。我說,晚安。
洪磊走後,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里,看著被風拂起的白色窗紗,心裡亂糟糟的,思緒紛擾,很不舒坦。不知過了好久,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陸平打開客廳的燈說,咦,你怎麼沒開燈,像傻瓜似地坐在那兒,難道是哪不舒服了。我落落寡歡地說,小喬離家出走了,你以後出差到別的城市,留心一下小喬。陸平說,奇怪了,偌大的一個中國,哪是容易碰到一個人的。我說,也許呢?陸平看我臉色不善,討好地說,我一定留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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