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吃的這一碗,是2500年的春秋
這一年的冬天,分外寒冷
壹
歷經滄桑的姑蘇城又迎來新的寒冬臘月,這一年的冬天,似乎分外寒冷。
臨近春節,卻了無尋常繁華熱鬧的模樣,整個姑蘇城都籠罩在蒼涼的陰霾之下,本該掛著紅燈籠的屋檐下飄蕩著伶仃幾條森然的白幡,破敗的木門後隱隱約約傳來婦孺細碎的低泣。往那平江路路口一拐,腳下往往有瘦骨嶙峋臉色發暗的人依靠在柱子與牆的夾縫之中無家可歸。丁點都尋不出昔日那「梔子香艷平江路,桐油傘下笑語盈」的樣子。
路的盡頭,有一白衣男子漫步而來,神情淡漠,臉色青白,細看眉目間有一絲憂色,周身籠罩著樸素白袍也難掩的貴氣。他彷彿在思索著什麼,時而皺眉,顯得憂心忡忡,眼中卻含著經年累月累積下來的濃重戾氣。
此時,正是越王勾踐舉兵伐吳,一條血路直殺到吳國都城姑蘇城。兵臨城下。姑蘇城中早已炊斷糧絕,人心惶惶,吳軍困守城中,毫無招架之力。越王命兵圍住姑蘇城,密密麻麻的黑甲兵滴水不漏的圍住這座搖搖欲墜的古城,只等這城中人難以維持生存而不得不一個個低頭討饒。
白衣男子輕輕嘆了口氣,聲音飄渺的彷彿不存在於這紛亂世間「終於……還是變成了這樣么……」
貳
吳王僚十二年,公子光派專諸刺殺吳王僚,政變像一支絢爛的利箭,勢不可擋的將吳國政局狠狠撕開一道裂口,轉瞬便將吳國的風雲翻了個天翻地覆。而射出這隻箭的拉弓人,正是伍員。自此,公子光自立為王,號闔閭。
「子胥,此次多虧了你。」吳王闔閭立於高高的殿上,神采飛揚間說不出的志得意滿。伍子胥不置可否,輕笑一聲:「陛下,此乃臣的使命。陛下可要記得,楚國……」
吳王闔閭大笑:「自是不必你提醒,朕也會出兵攻楚,從始至終,朕與愛卿的目標都是一致的。」伍子胥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恨意:「臣,必當竭盡全力。」
出了王殿,迎面而來的寒風將伍子胥因勝利而稍微放鬆的頭腦吹了個清醒,他終於察覺到心中那絲不安為何,憂慮地對隨從道:「陛下興建闔閭大城,滿朝文武只知城池堅固便可高枕無憂,日日飲酒作樂,卻未曾想過,高牆同樣也令我朝軍士進出受限,若他日敵軍攻到城下,包圍大城,豈不作繭自縛?」伍子胥頓了頓,語氣凝重:「若我有……不測,吳國受困,糧草不濟,可去相門城下掘地三尺,取糧。」那隨從表面恭維,心中卻想:陛下在,豈容敵軍攻至城下?但他也不敢多心,趕忙記下。
那吳王闔閭即位後手段極強,鐵血,秩序,效率,吳國在吳王闔閭與伍子胥手下彷彿迎來新一春,養兵蓄銳三年,終於按捺不住,興兵南下,一路打向楚國。
這一打,便是七年。
吳國在這段充斥著鐵鏽味和乾涸的血腥味的時間裡聯手唐、蔡兩國,傾全國之力一路直搗楚國腹地郢都。楚國國君楚昭王與其將軍重臣一路向南潰逃。
叄
郢都王城前,白衣男子負手而立,他眼中似有水光浮現——
「十五年了……郢都,吾的故土,予吾生命又毀吾的地方……吾終於歸來了。」伍子胥神色複雜看著腳下這冷清的繁華都城,輕聲道:「十五年前的賬,如今,本該清清,卻無法清了」楚平王已死,他的仇,這一生都無法真正得報了。仰頭,已是淚流滿面
夢回舊年,伍子胥還是個年幼的孩子,有一天與父親漫步到長江渡口,笑嘻嘻叫道:「父親父親,楓葉紅,還是夕陽紅呀?」伍奢慈愛的笑了,卻不回答,反而講起忠君愛國的故事。「員兒,若想成為良臣,時時刻刻都要心繫於民……「
突然,又到了父親臨死前,他看到了伍奢渾濁的雙眼,那雙無聲的眼睛,彷彿在說著:兒啊,別再像父親一樣,一昧的忠君,一昧的愛國,也不要再為父親報仇,別再卷進這亂世混亂的政局中了,父親只求你們,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健康快樂……
不知為何,他又看到了太子建被殺前那張被仇恨扭曲的臉,太子建蒼白乾裂的雙唇張開,眼神是一種死到臨頭的平靜,無聲的吶喊:子胥,我的摯友,你可知,無論報仇,抑或是成功……巨大的誘惑前往往是最兇險的陷阱,都須知量力而為,萬萬不可被仇恨晃了眼睛,以身犯險……
伍子胥猛的驚醒,大口喘氣,一陣心慌上涌。
無論是父親的教誨還是太子建死前的神情,都留在他腦海里,久久難以揮去。
他才發覺,父親和太子建,都是他現在走的這條路上,血淋淋的犧牲品。
「父親……原諒我最終還是走上了這條由仇恨築成的路,兒只求,無愧於民。」
他躺在大仇得報的枕邊,卻無法真正碰到它。徹夜難眠。
第二天清晨。
「將軍,昭王往隨國逃了!」
伍子胥面色一凜,將腦子裡諸多紛亂雜想拋之腦後,冷笑:「死到臨頭,還妄想逃出生天?」
不出幾日,吳軍便包圍了隨國。
一身銀甲的男子騎在馬上,對著隨國緊閉的城門,朗聲道:「隨國人活的安逸自在,莫不是忘了周朝時,爾等漢水一代的子孫皆被楚國殺盡?」聲音四處回蕩,卻未有所回應。過了許久,一個斯文卻又包含怒氣的聲音響起「伍子胥!爾等定要逼到如此地步嗎?你曾是平王的臣子,親自拱手稱臣侍奉平王左右,如今你通判敵國,更是親手鞭打平王的遺體!如此天理難容!別忘了,你身上流著楚國的血!」銀甲男子彷彿聽到什麼荒唐至極的事情一般,大笑 「楚平王殺我父,屠我兄,圈禁我一家老小時,怎麼就未曾想過我身上流著楚國的血呢?」伍子胥話鋒一轉,用溫柔至極的語調說道「申包胥,你我本是摯友,我知你一心要保楚國,卻不該口不擇言至此。天理,,天理難容么,平王已死,不要這天理,又如何?」
寒風冽冽,這番話穿破寒風,清晰的落入申包胥耳中,話中所含的絕望與悔意令申包胥心中大震。
肆
又一個春秋,吳王闔閭賓天,夫差繼位,攻破越國。
伍子胥進言殺越王,夫差卻始終覺得越國大勢已去,不足為慮。加上越國離間和姦臣添油加醋,伍子胥的一意孤行終於惹怒夫差,下令伍子胥自刎。
接過內侍遞來的劍,伍子胥十分平靜,腦中走馬燈似的飛快閃過今生種種,恍然發現,世上一切終逃不過輪迴二字。他一心為忠心耿耿卻被奸臣所害的父親報仇,一步步處心積慮走到如今的地位,皆是仇恨二字支撐著他,而如今,這支柱看上去何其可笑。最終,落了個和父親一樣的結局,那他這一生所求,又是為何呢?
仰頭長嘆,拔劍自刎,死不瞑目。
下了黃泉,卻因執念太深無法入輪迴,化為遊魂,終日遊盪在姑蘇城內,看著這方土地這方民。
如今的世道,卻輪到越王勾踐圍困吳國。
飢困日久,街巷內婦孺傳來的哭聲慘不忍聞。白衣男子的焦慮撕咬著空氣。
突然,街尾有一家侍打扮的小廝跑來,急急忙召集鄰里,嚷道:「我想起了!!相國公生前說過,如遇敵軍圍困,便可去相門外掘地取糧!!!」人們木然抬頭看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低語私下交流。眾人又見那家侍身後跟著幾位舉止透著貴族氣質的中年男女,想來就是相國公的家人,心下便信了幾分,陸陸續續跟在他們身後,一路向相門走去。等走到城門時,已然跟了近千人。
兩個時辰過後,突然聽到一人驚喜的狂叫「我挖到了!!!這城磚……好似有些古怪?」頓時一幫人便擁過去,三下五除二一下將那塊「城磚」挖了出來,一群人面面相覷。一位曾經是廚娘的老婦推開人群,驚道:「這是……糯米粉嗎?」人們一個個碰了碰,一個個都發覺這分明就是糯米粉。相門地下越來越多「城磚」挖出,人人不禁欣喜若狂,有人當街喜極而泣:「有救啦!我那孩兒能活下來了!」相門城下,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捧著手中的糯米粉,叩謝相國公的恩德,敬仰他生前鞠躬盡瘁一心為國,死後仍心繫於民,恩澤百姓。
白衣男子的心中驀然一松,彷彿一直以來壓在心口的重量一下被取了,心中有個聲音嘆道:我曾經只為復仇而扶持吳國,原來冥冥中也幫了吳國百姓,以前我眼中不過螻蟻的百姓,他們口中的我,也是鞠躬盡瘁的忠臣了……這一生,終究還是有人念及我的。無論當時為了仇恨還是功利,畢竟有為於民,兒也算,不負父親的教誨……
若這,就是,我的宿命。
他閉上眼,安安靜靜地消散在一片光點之間。
伍
念及他的恩德,蘇州人每到寒冬臘月,便準備糯米年糕,一是紀念相國公伍子胥,二是與親朋好友共同分享。故而蘇州年糕造型與城磚相似,往往久存不壞。
這便是,年糕的故事。
死亡不是終結,遺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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