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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戲之王》&《金錢世界》:好萊塢之夢將醒

好 萊 塢 之 夢 將 醒

同一個下午,我連著看了《馬戲之王》(The Greatest Showman)與《金錢世界》(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兩部影片有些相似之處:比如卡司中,都有米歇爾·威廉姆斯,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傳記性電影,都是講述權勢名利對人命運的改變,兩相對照,十分有趣。

先擺觀點:兩部影片觀賞性都不錯,但各有瑕疵,期望不必過高,不妨進影院一觀

《馬戲之王》已於2月1日在中國大陸上映

上映近一周,票房超過5000萬

《金錢世界》將於3月2日在中國大陸上映

《馬戲之王》看點頗多:重回歌舞片載歌載舞的「狼叔」休·傑克曼,迪士尼童星出身的扎克·埃弗隆和贊達亞,同台演繹公子哥和賣藝女的跨種族階級愛情故事,如戴安·阿伯斯鏡頭下的畸形人和怪咖在絢爛的舞台上唱響「我就是我,顏色不一樣的煙火」的正能量旋律,《愛樂之城》的幕後音樂推手賈斯汀·保羅操刀朗朗上口的原創音樂,每一條元素都惹人注目。

故事的主線是富家千金和窮小子的俗套,少年P·T·巴納姆初遇少女查芮蒂,一眼定情,心如匪石不可轉,查芮蒂是巴納姆想成為「馬戲之王」的初心,兩人完美詮釋了一種近乎童話般的、鳳求凰式的從一而終。

歌舞片的人物主題曲都是人物性格最準確的註腳。查芮蒂的人物主題曲《許多夢》(A Million Dreams),講述一個妻子殷切地擁抱與守護丈夫的夢想,分享喜怒哀樂,不管得失對錯,只要在一起就是全世界,水晶般的美好愛情。放棄了錦衣玉食的查芮蒂卻說:「我已經擁有了我想要的一切。」

而與之相對,是丈夫巴納姆的緋聞對象珍妮·琳德(由靠《碟中諜5》和《白皇后》走紅的瑞典女星麗貝卡·弗格森飾演)。巴納姆的馬戲團在紐約叫座,卻仍被評論界視為不入流的低俗趣味。氣不過的巴納姆在一次社交場合攀上了備受英國女王讚賞的歌劇女演員珍妮·琳德,並帶她在美國境內巡演,試圖迎合上流社會的趣味,獲得他們的尊重,與此同時,也與自己的初心漸行漸遠。琳德的人物主題曲叫《永無止境》(Never Enough),唱頌儘管竊取所有星光,仍不足夠的慾望和野心。

珍妮·琳德是巴納姆不知足的慾望外化,白玫瑰的妻子抵不過他對紅玫瑰的歌姬的熱切凝視,妻女雙全的家庭抵不過他對外界認可的渴望,馬戲團成員對他的擁戴和感激抵不過他對上流社會的仰望。而歌舞片向來大團圓的結局我們也猜得到:巴納姆幡然醒悟,回歸家庭,回歸馬戲團,回歸自我。

《馬戲之王》上映後的現實表現亦可看做文本內容的自身反射:爛番茄的評論家的54%差評和觀眾90%的滿意度標誌著影片叫座不叫好的局面。影片中,起初起身拂袖而去的評論家,最終和巴納姆並肩而坐,對他贈予鼓勵和期望,是影片對娛樂大眾和嚴肅藝術無法兼得的想像性和解

而觀眾們亦在絢麗多姿的歌舞編排中忽略了影片簡單粗暴的敘事,忽略了傳記影片本應具有的某種對人物的批判性深入解讀,好比歷史上的真人馬戲鼻祖或許只是一個擅長作秀的騙子,好比巴納姆搜羅來這些畸形人,是否要接受消費生理殘疾的道德審判。然而,只要音樂響起,現實靜止,夢幻開場,就像好萊塢黃金時代一般,唱唱歌跳跳舞,所有矛盾都會解決——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金錢世界》上映前的外圍新聞就已經高於影片本身:凱文·史派西的同性性侵事件一出,八十歲高齡的導演雷德利·斯科特等待對方打電話解釋一下無果,立即決定更張換角,火速聯絡另一位曾被考慮出演讓·保羅·蓋蒂的演員克里斯托弗·普盧默,兩天敲定重拍場地,十天之後,史派西與影片的關係只剩前期放出預告片中的殘影。而奧斯卡給予普盧默最佳男配角的提名,更像是狠狠地報復不知悔改的凱文·史派西。

《金錢世界》是個講述綁票的故事,票是商業巨鱷保羅·蓋蒂的親孫子,贖金是1700萬美金。米歇爾在其中飾演的角色是蓋蒂的兒媳蓋爾,兒子被綁架,公公雖身纏萬貫,卻冷眼袖手旁觀。

雷德利·斯科特擅於將繁複瑣碎的社會事件剝繭抽絲,轉換為險象迭生、扣人心弦的視聽語言。金錢對人性的異化,最終被具象化為一位母親與整個商業帝國之間的抗衡。雖然身穿香奈兒套裝,手提小香包,蓋爾早已不是豪門貴婦,在丈夫開始仗著家大業大花天酒地時,就與其分道揚鑣。夫家的冷漠勢利和綁匪的咄咄逼人擠壓這個瀕臨崩潰邊緣的單身母親。爺爺蓋蒂考慮的是是否有人想趁機從他手中騙錢,瘋狂的媒體關心的是這個世界首富家族到底還有多少黑料可爆,只有作為母親的蓋爾,勉力和義大利綁匪斡旋,救子心切。

片中的另一位男主演馬克·沃爾伯格飾演蓋蒂安插在蓋爾身邊調查事件真相的前CIA探員弗萊切·蔡斯。蓋爾身為母親的堅強和勇氣使得蔡斯從對蓋蒂的忠心耿耿,轉為對蓋爾的敬重同情。而電影之外,兩位主演之間還包裹了另一層好萊塢「同工同酬」的爭議:22場戲重拍,米歇爾只拿1000美金的片酬,約等於日薪80美元。而沃爾伯格的重拍費,是150萬美元。迫於壓力,沃爾伯格最終將這筆錢以米歇爾的名義捐給了好萊塢女性集體抵制行業濫用性別權力的公益基金Time』s Up。

現實與虛構的對照總是令人唏噓:我到訪過洛杉磯的蓋蒂藝術中心(The Getty Center)。半山腰上簡潔大氣的現代建築,和頗具日式風情的庭院,門票一向免費,蓋蒂生前的大多藝術收藏,都開放給遊客參觀。此情此景實在難以和影片中這個一毛不拔的冷酷大鱷聯繫在一起。我也在倫敦的The Old Vic戲院看過戲,該戲院以出品新穎的故事新編劇目而聞名,凱文·史派西長期擔任The Old Vic的藝術總監,鋪天蓋地的謾罵亦無法掩蓋他對戲劇表演行業做出的貢獻

一個殘酷的事實:藝術的背面時常都掩蓋著權力、金錢與性的交易與暴力,用某種黑暗澆灌,卻生長出「藝術」這最艷麗的惡之花。我們一面讚歎大導演雷厲風行的正義感,在十天內創造的公關奇蹟,另一面則詛咒這個行業的暗流,似乎已經腐爛到根部的醜惡與不公。雷老爺子換角的初衷是希望不要因為個別人的名聲而損害了整個拍攝團隊的努力,而事實上,人們對這部影片的關注將永遠與影片之外的事情緊密相連。

近半年是好萊塢的多事之秋。曾經的造夢工場,夢境是瑰麗無暇的夢境,工廠有等級森嚴的資本規則。而近來聲勢浩大各種要求政治正確的運動,讓夢境和現實之間堅不可摧的壁壘被打破,夢境開始為現實埋單

我們開始被要求自我審查,開始不自覺地清算影片中是否有足夠的有色人種和白人演員看齊,開始在為一個有種族歧視嫌疑的笑話發笑前思考是否應該笑出聲,開始不斷考量影片創作者是否又一次消費了女性,開始不斷被要求為各種議題表態

當我看到伍迪·艾倫成為眾矢之的時,我好像被下了禁言咒,無法再在公眾場合大談特談我曾經怎樣喜歡他的作品。當我讀到了烏瑪·瑟曼對哈維·韋恩斯坦的指控,當我意識到昆汀·塔倫蒂諾對藏污納垢的視而不見甚至蛇鼠一窩,我知道下一次當我再觀看《低俗小說》或者《殺死比爾》的時候,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發自內心地愉悅,一種莫名的愧疚讓夢境不再香甜。

一切又回到了那個亘古不變的古老議題:藝術家的私人品行是否需要和作品品質乃至其藝術修為掛鉤

我無意站在「政治正確」的對立面,彷彿自己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也對受到性侵犯和性別歧視的女性表示最深切的同情,希望她們在法律層面得到公正的對待。

然而,我仍然想指出夢的本質從來不是道德感,而是幻想的具象與慾望的宣洩。讓夢「正確」,不如叫我們不要再做夢。在影片兩個小時的封閉時空中,對問題的想像性解決,已經無法再調和真實世界的矛盾,就像清晨的鬧鐘,無休止地將你從夢中叫醒。

希望這場疾風驟雨能終究平息,希望理性的行業規範能再度賦予我們自由做夢的權利。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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