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教授如何解決吃飯問題:包飯、蹭飯、下館子……
西南聯大眾星雲集,那裡的教授,幾乎每位都是在近代學術史上熠熠生輝的人物。那大家一定很好奇,教授們私底下的衣食住行是怎樣的呢。單單「吃飯」這一條,或許就會引發人們很多疑問:聯大時期戰火紛飛、物價飛漲,教授們的收入並不優裕,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下,他們的伙食情況怎樣?從北平遷到昆明,從地北到了天南,在有限的條件下,他們想念家鄉口味了會怎麼辦?時局不穩、警報頻發,他們是否能在緊張的教學、工作、躲轟炸中解決吃飯問題?
歷史離我們遠去了,像「吃飯」這麼具體而私密的內容似乎無從得知,好在那時一些學者有寫日記的習慣。中華書局出版的《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里就記載了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鄭天挺先生和他的朋友們是怎樣吃飯的,從他的日記里,或許能找到上述問題的答案。
鄭天挺
鄭天挺先生,福建長樂人,生於北京。曾任西南聯大教授、總務長,北京大學教授、文科研究所副所長。夫人早逝,他終生未續娶。有兩女三兒,學校南遷時,他隻身南下,留子女於北平。後長女鄭雯到聯大上學,得以相伴。鄭先生在西南聯大是和其他教職工一起住在宿舍的,沒有夫人照顧,他自己也並不懂廚藝。日記中寫道:
泰然作餃子饗余輩,余見其手傷,苦慢,忽興至助之。此事兒時偶為之,三十年未作矣,竟不能成形,勉強助成二十枚。(1941年3月10日)
十二時至師院食餡餅,諸人親自動手。余與雪屏、毓棠司烙,竟至焦黑。余於飲食事一無所能,北方餃子最平常,余亦不善作。靜思之,蓋兒時未嘗近庖廚。七歲以前年太稚,家人眾多,不容插手。八九歲後驟失怙恃,一姊一弟先後殤折,惟余與三弟兩人,而有男女僕二,亦不須插手,遂養成此不能操作之習慣,良可嘆也!(1944年6月11日)
不擅長廚藝的鄭先生,幾乎不曾自己下廚房做飯,他的一日三餐是怎麼吃的呢?
日常吃
日常的吃飯方式有食堂和包飯。首先是食堂。學校當然有食堂,去食堂吃飯或許是師生們最常選的一種方式。鄭天挺先生的日記里也寫到去食堂吃飯,「至平津小食堂食麵」、「十二時偕矛塵、匯臣至西南食堂午飯」、「十二時在友誼食堂食炒飯一盂」、「雪屏來,同至昆華食堂食魚」。
在食堂除了吃簡餐、便飯,還可以聚餐、宴請客人:
七時與矛塵宴孟鄰師伉儷、月涵、端升、今甫、逵羽夫婦、雪屏、莘田於翠湖食堂。(1940年3月7日)
鬍子安自澄江來,與匯臣、曉宇、矛塵、少榆公宴之於西南食堂。(1940年6月8日)
大概因為去食堂吃飯沒什麼特別之處,日記里提到的次數倒不算多。除了去食堂之外,鄭先生還斷斷續續訂過包飯。1938年12月28日日記記載:
與柿花巷同住諸人商寓中事……今日商談房費數目及包飯事。
1942年7月1日日記記載:
今日起複加入靛花巷公舍飯糰。
所謂包飯,就是請廚工上門包一段時間的伙食。教職工住在一起,大家一同包個小廚房,按月結賬,定個幾葷幾素的標準,保證基本的營養。
但包飯有固定的開飯時間,一旦錯過,就會吃不上。日記寫道:
近頃午間甚忙,歸寓往往不得食。自本月始,不復在寓包飯矣。(1942年5月2日)
宿舍以十二時十分開飯,必下班立刻奔回始能得食,否則不及矣。向因月涵退值太遲,故不能包飯,自其公出乃包一餐。然一遇稍有公事洽談,即須在校門前小鋪進食。(1944年2月15日)
鄭先生要處理學校各種事務,要給學生上課,有時還需外出辦事,再加上梅貽琦(月涵)先生退值比較晚,鄭先生會經常趕不上中午開飯的時間,所以一度沒能「包飯」。
梅貽琦
1944年4月1日日記寫:「下周起午飯擬在師範學院包飯。」大概是去師範學院吃比回宿舍吃方便,1944年到1945年間日記中經常提到「在師範學院午飯」。然而也只是包午飯一頓而已,晚飯並沒有包,他在1945年4月22日的日記中解釋道:
余以下午多酬應,久未包飯,而日食於店,所費不貲,故每以米線充饑,甚非養生道。下月擬包全日餐矣。
鄭先生下午應酬多,晚上沒能包飯,而天天在外頭吃,又為了省錢,只好吃米線。鄭先生覺得「甚非養生道」,於是打算下月起包全日餐。可見在物價飛漲的情況下,包飯是既能保證營養、又比在外面飯館吃實惠的一種方式。
不同地方的飯糰,飯菜品質是不一樣的,1944年6月1日日記寫道:
十二時至師院午膳。本月仍包午餐一頓,交費千五百元,較靛花巷飯糰稍貴四百元,然品質差佳。
那包飯都吃些什麼呢?鄭先生只在1938年3月22日(在蒙自)的日記里提到過包飯的內容和價格:
晚包飯商人、理髮商人來議價。教職員包飯,早:粥,雞蛋一;午、晚:米飯,二硬葷,此間土語謂全盤皆魚肉也。一岔葷,謂魚肉與蔬菜合之也。二素,謂蔬菜豆腐之屬。二湯,月價國幣十二元。學生包飯,早:粥;午、晚:米飯,一硬葷,二岔葷,二素,二湯,價九元,如去硬葷價七元。學生在長沙時,包飯價五元五角,且午、晚三葷二素,相較未免過昂。議未協。此間縣政府各局三等辦事員月薪國幣十二元,滇幣百二十元。教職員包飯一月,竟與其月薪等,亦無以對此間人士也。豈商人欺我輩乎?
雖然這次因為商人要價太高,沒有訂成,但可一窺當時的包飯水平,教職工是三葷二素二湯的標準。1938年時,物價還沒有像後來一樣漲到離譜,每日包三餐,月價十二元,已經竟與教職員月薪等。1940年5月8日日記記載包飯一月「非五十元不辦」,1944年9月1日日記記載包飯一月(每日包一餐)竟達一七〇〇元,可見通貨膨脹之劇。
「蹭」飯吃
教授們住得都很近,當然會經常串串門。如果誰包了餃子、做了麵條,或是得了好食材,自然會請朋友上門一起分享。大家也會不定期找個由頭聚餐,讓精通廚藝的人掌勺,做點外邊吃不著的家常美味。所以在鄭天挺先生的日記中,記載了很多在朋友處「蹭」飯吃的愉快經歷。
1939年10月24日,鄭天挺先生移居昆明北門內青雲街靛花巷三號寓所。當時北大文科研究所也設在靛花巷,其中有一位助教叫郁泰然,為人極熱心,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長做麵食。他和鄭先生成為舍友後,便經常邀請鄭先生品嘗他的手藝,日記中記載:
郁泰然自作餃子,畀餘食之。(1940年2月9日)
泰然為作面,以壽余及莘田。(1940年8月7日)
晚泰然作肴饌數盂,過節。(1940年9月16日)
十時許,泰然以粥相饗。(1940年11月17日)
泰然作魚相饗。(1942年1月19日)
五時半在泰然處晚飯。(1942年3月21日)
1942年10月,北大文科研究所從靛花巷移到才盛巷,郁泰然先生也隨著搬了出去,而鄭先生仍然住在靛花巷。從這以後,鄭先生每每去才盛巷辦事,都會在郁先生那裡「蹭」飯吃:
六時至才盛巷北大辦事處,泰然留食餃子。(1942年10月13日)
四時半至北大辦事處治事。在泰然處晚飯後歸。(1943年3月9月)
晚至才盛巷,晤蔣太太,在泰然處食水餃。(1943年6月23日)
六時至才盛巷,泰然約食魚,豐而美。(1943年12月21日)
三時至才盛巷習拳、治事。泰然留食饅首。(1944年2月28日)
偕往才盛巷……在泰然處食湯麵兩大碗,食後覺飽。(1944年9月1日)
餃子、湯麵、饅首、魚,看來都是郁先生拿手的。鄭先生雖然祖籍福建,但生長在北平,是徹徹底底的北方胃,對麵食十分喜愛,難怪郁先生的廚藝會這麼對鄭先生的胃口。
這裡不得不提到郁泰然先生的熱心腸。鄭先生1940年12月6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七時五十分,緊急警報作……與莘田同入防空壕。泰然以不耐久坐,且事多,入而復出,少頃,以水餃一盂饋余輩於壕中。又頃,復以茶至。
在躲警報的危急時刻,郁先生還想著給大家端來餃子和茶水,這是一位多麼古道熱腸、體貼細緻的人啊!鄭先生生病了,郁先生也經常會帶湯、粥等食物去探望。郁先生去世後,鄭先生不勝悲痛,他在日記中寫道:
其人甚熱心而戇直,餘三十一年冬在昆明卧病,泰然幾於間日必來視。余來平以後,所有衣物均托其代管,泰然視為己事,處處想到。此次扶病而回,餘三往視均未面,不意去年送我至航空公司之生龍活虎,從此竟成永訣。傷哉!
郁泰然先生的廚藝大概在聯大教職工中是出了名的,教授們好幾次聚餐,都請泰然掌勺:
曉宇諸人自攜肴饌,假孟鄰師寓居公宴也。主人李曉宇、包尹輔、郁泰然、梁光甫、張宜興五君,皆善調味者也。客孟鄰師伉儷、逵羽夫婦、楊今甫、周枚蓀、查勉仲、羅莘田、趙廉澄、章矛塵、陳雪屏、黃少榆、沈肅文、朱匯臣。餚十簋,食餃子,皆市肆間不易得之家常風味也。(1940年1月21日)
晚今甫、尹輔、曉宇、雪屏、逵羽、匯臣六人為東道,托尹輔、泰然主調饌,攜餚來所共飲,極精美歡融。(1940年8月13日)
泰然、宜興、尹輔自炊自饌,相約有莘田、從吾、矛塵、匯臣。(1942年8月7日)
偕孟鄰師、樹人、矛塵至才盛巷,公宴孟鄰師。由泰然、尹輔任烹調,絕精。(1943年3月16日)
七時北大同人聚餐,到逵羽、枚蓀、矛塵、宜興、名興、裴慶、友應、家傑、希亮、恆孚,由尹輔、泰然自作,並請蔣太太參加,亦盛會也。(1945年3月19日)
鄭先生用了「不易得」、「極精美」、「絕精」來誇讚聚會的菜肴。聚餐和郁泰然一同掌勺的人還有一位「尹輔」,即包尹輔先生。鄭先生也經常去包先生家吃飯:
十二時半,飛機未至,乃至蘇家村尹輔家便飯。(1941年2月7日)
六時匯臣約在尹輔家飲饌。(1944年1月11日)
在尹輔家晚飯。(1945年8月27日)
六時半至尹輔家晚飯,有勉仲、端升、矛塵、剛如。(1945年9月2日)
包先生大概不是北方人,吃不慣麵食。鄭先生日記里寫某次在宿舍吃「撐條面」,「尹輔以不慣麵食,未至」(1945年6月27日)。那麼下面這一則日記的記載也就不奇怪了:
六時曉宇約在尹輔家食麵,尹輔自調餚菜,曉宇炸醬,光甫作面,純北平味道,他處不易得者也,不覺過量。(1939年12月1日)
大家一起做炸醬麵,包尹輔負責的是「餚菜」,大概是因為並不擅長做麵食的緣故吧。
傅斯年
另外,傅斯年(孟真)、樊際昌(逵羽)、章廷謙(矛塵)、黃鈺生(子堅)、魏建功等人也邀請鄭先生在家裡吃過飯:
午建功約在家食餃子。(1939年4月26日)
詣孟真家早飯。……更至孟真家午飯,食包子、燙麵餃,絕美。(1939年10月21日)
三時暖甚,方欲入校,得雪屏書,約往逵羽家食餃子。(1940年5月27日)
午在孟鄰師處便飯,復在矛塵處食湯麵餃。(1940年10月20日)
十二時半至黃子堅家食炸餃子盒子。(1942年7月20日)
以上做東道的五人中,只有傅斯年是北方人,其他四位都是南方人,但他們吃的餃子、包子、燙麵餃、炸餃子盒子,全是麵食,或許是一同在北京培養了相同的飲食習慣吧,也或許是為了照顧鄭先生等人的口味而特意準備了麵食。
還有羅庸(膺中)的夫人包的素餡餃子大概特別合鄭先生的胃口,鄭先生兩次在日記中提及:
再詣膺中賀年,留食素餡餃子,談至九時還。(1944年1月25日)
四時詣膺中……因留飯。余索食素餡餃子,膺中夫人為之臨時作,心甚不安。(1945年2月14日)
另外,有一位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也經常留鄭先生在家裡吃飯,他就是蔣夢麟,當時的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是鄭天挺先生的老師,也是領導,所以鄭先生登門拜訪的次數比較多,經常兩人談完事到了飯點,蔣先生都要留飯。蔣先生也常會特意請鄭先生和其他教授到家中聚會和吃飯。據日記記載,光是1939年10月這一個月內,鄭先生在蔣先生家中吃飯就有八次之多:
晚孟鄰師約在家便飯。(1939年10月5日)
五時孟鄰師約往食餃子。(1939年10月14日)
五時謁孟鄰師,晚飯後歸。(1939年10月16日)
七時至孟鄰師寓晚飯,十時歸。(1939年10月18日)
六時至孟鄰師寓晚飯。與師談至九時歸。(1939年10月22日)
晚孟鄰師約在家晚飯。(1939年10月23日)
四時半謁孟鄰師,師以開皇本《蘭亭》為贈,留晚飯,談至九時歸。(1939年10月26日)
下車至才盛巷,聞孟鄰師約往便飯,赴之。(1939年10月26日)
戰火紛飛的年代,教授們背井離鄉,生活艱難,像這樣串串門,去朋友家「蹭」頓便飯,一邊品嘗朋友的廚藝,一邊暢快地聊天,想必是他們生活中的一種慰藉。
下館子
教授們也有下館子打牙祭的時候。中國的美食文化自古發達,即便在抗戰時期,昆明的餐飲業也有其可說道之處。不少學人都寫文章回憶過聯大時期昆明的美食,汪曾祺就說自己曾把「汽鍋雞、過橋米線、新亞飯店的過油肘子、東月樓的鍋貼烏魚、映時春的油淋雞、小西門馬家牛肉館的牛肉、厚德福的鐵鍋蛋、松鶴樓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麵館)的大排骨麵,全都吃了個遍」(《採薇》)。不過他同時又這麼寫聯大的教授:「這些教授肚子里有學問,卻少油水。……走進大西門外鳳翥街的本地館子里,一屁股坐下來,毫不猶豫地先叫一盤『金錢片腿』的,只有趕馬的馬鍋頭,而教授只能看看。」(《〈學人談吃〉序》)沒錯,教授們的薪水很有限,在抗戰時期要養活一家人,他們甚至要兼課、寫文章掙錢才能勉強維持,聞一多就有掛牌治印的軼事。不過,偶爾到當地的飯館小小地「奢侈」一次,也是那段艱難歲月里苦中作樂的一種方式。那他們都去哪些館子、吃些什麼呢?鄭天挺先生的日記里就有他和朋友們下館子的記錄。
汽鍋雞
鄭先生愛吃麵食,吃得最多的是麵條。除了去朋友家吃面,連下館子也經常吃面。日記里諸如「伊甸園食麵」、「上海粥店食薰魚面」、「德祿食麵」、「鴻興樓食麵」、「新雅食麵」、「興隆館食麵」、「四合園食麵」、「西車站老鄉館食麵」,數都數不過來,幾乎到每家館子都可以吃面,還真沒看出他偏好哪一家。大概麵條於鄭先生而言,就像米飯對於南方人一樣。
除了麵條,鄭先生也愛吃餅。他吃餅就比較有偏好了,大概最愛易調隆的餡餅和鴻興樓的薄餅。
易調隆(「一條龍」)是鄭先生和朋友們常去的館子之一,而幾乎每次去必吃餡餅,日記里多次寫到:
晚與莘田、矛塵至易調隆食餡餅。(1939年10月4日)
四時與佛泉同往易調隆食餡餅四個。(1939年10月6日)
曉宇約往食餡餅。(1939年10月13日)
抵寓洗足後,偕曉宇至易調隆進餡餅。(1939年10月21日)
午請矛塵父女在易調隆食餃子、餡餅。(1939年10月22日)
六時偕矛塵、曉宇至易調隆食餡餅,以前日曉宇約余往而未果,今日余補請之也。(1940年1月15日)
自商務出,至易調隆食餡餅。(1940年2月2日)
六時至易調隆食餡餅。(1940年11月29日)
易調隆的生意在當時是很紅火的,《朱自清日記》也寫過這家館子的好生意:「到易調隆去吃火燒和餡餅,因為顧客太多,不得不等了老半天。」(1940年1月10日)因為生意太火爆,經常客滿,鄭先生還曾經連續三天去這家館子,到第三天才排上座:
欲往一條龍食餃子,值其已滿座。(1944年1月25日)
舍中飯已開過,至一條龍又坐滿,至興隆館食麵。(1944年1月26日)
家驊夫婦來賀年,袁太太午間始自重慶飛來也。即約之往一條龍食餃子。(1944年1月27日)
連去三天,也從側面說明了鄭先生對易調隆的餃子和餡餅的喜愛。
鴻興樓的薄餅也在日記里屢屢被提及:
六時偕雪屏、矛塵歸,值陳勛仲復光來,同至鴻興樓食春餅,莘田偕往,五人共食二十九元。(1941年2月4日)
七時偕月涵、正宣兩公步歸,在鴻興樓食薄餅。(1942年3月31日)
五時半與莘田及諸兒至鴻興樓,應子水食餅之約。(1943年8月25日)
遇靜嫻、坤儀,同往鴻興樓食薄餅。(1944年2月19日)
在鴻興樓食薄餅,與寶騄作主人。(1944年2月24日)
除了麵食以外,鄭先生尤其愛吃羊肉。在華山西路有一家羊肉館,是鄭先生特別愛去的:
寶騄送來售枕墊款九百元,即偕之至華山西路口食羊肉。(1944年10月16日)
在華山西路食羊肉後還舍。(1944年11月21日)
至華山西路羊肉鋪晚餐。(1944年12月4日)
1944年底至1945年,鄭先生經常晚上出門吃羊肉,有幾次日記里沒有寫明是在哪兒吃的,但通過語氣猜測或許是華山西路的同一家。這家的羊肉不僅味道好,價格也公道,鄭先生曾兩次在日記中感嘆它沒有漲價:
九時出,食羊肉,每碗仍五十元,惟量稍減,市之未加價者,其惟此乎? (1945年2月4日)
晚食羊肉,仍為五十元一碗,今日未漲價者,其惟此乎!(1945年2月8日)
然而好景不長,才過半個月,這家羊肉鋪就換了主人,開始瘋狂漲價:
七時出食羊肉,已七十元一碗,主人亦改他姓矣,半月之變遷如此。(1945年2月25日)
晚出食羊肉,每碗八十元矣。(1945年3月6日)
經羊肉店又食羊肉一碗,較前亦加二十元矣。(1945年4月30日)
同出食羊肉,每碗已百五十元矣。(1945年5月6日)
晚食羊肉兩碗,已加至二百五十元矣。(1945年8月24日)
先前的羊肉鋪主人,或許是因為沒有漲價而經營不下去了吧?半年之內,羊肉價格竟漲了四倍,真是可嘆!
許寶騄
同樣愛吃羊肉的有許寶騄,著名的數學家,也是俞平伯先生的內弟。日記里多次寫鄭先生和許先生一起去吃羊肉:
與寶騄談,同出食羊肉而歸。(1945年5月7日)
晚與寶騄出食羊肉。(1945年5月8日)
後再偕寶騄出,食羊肉而歸。(1945年5月9日)
連吃三天,可見喜愛之程度。
還有一家館子的羊肉、羊肚是鄭先生經常去吃的,那就是先春園。先春園在昆明市長春路中段,是一家雲南本地菜館。清湯羊肉是那裡的招牌菜,另外「荷葉蒸肉」也是其獨創的名菜。鄭先生日記中也多次記錄他和朋友們相約去這家館子品嘗特色菜:
八時偕少榆至先春園食羊肉。(1939年5月12日)
九時與矛塵至先春園食羊肚。(1939年12月13日)
偕曉宇、少榆在先春園食羊肚。(1940年1月26日)
偕勉仲在先春園食蒸肉。(1942年6月30日)
六時家驊約至先春園食蒸骨、蒸雞,兩人竟費三千元。(1945年6月16日)
還有厚德福的涮羊肉。厚德福是北方菜館,鄭先生在1938年11月13日去香港的時候,曾吃過那裡的一家厚德福,當時為吃到了地道的家鄉味道而十分快慰:
十二時巽伯約往厚德福午飯,食家常餅、瓦塊魚,北方風味,快慰,非獨口腹之嗜也。店伙皆北方人,蓋自北平移來者也。(1938年11月13日在香港)
昆明也有厚德福,不過「素以價昂著」(1939年6月10日日記),算是比較高檔的飯館,所以,一些比較重要的招待和比較正式的宴請,常常設在厚德福:
正宣來,同至厚德福招待金城銀行,為借款事也。(1942年2月26日)
余與福田、龍蓀、企孫、佩弦、繼侗、岱孫、枚蓀、一多、芝生公宴公超於厚德福,談至十時半乃還。(1944年11月20日)
十二時至厚德福,李岫青約午飯,座有軍長高,劉多荃之舊部也,又有馮占海,耳其名久矣,瘦小不似武夫,今皆營商矣……(1945年3月8日)
不過,鄭先生光顧這家餐廳,卻常是為了涮羊肉。鄭先生在北京長大,自然愛吃涮羊肉,他第一次到昆明厚德福吃涮羊肉,即回憶起了在北京西來順吃涮羊肉的情景:
昨約今日為雪屏祝生日,值今甫入城,並為之祖餞。主人為矛塵、匯臣及莘田與余,至曲園,無座。改至厚德福,菜且罄,惟餘涮羊肉而已。雖不逮北平遠甚,尚具規模。二十六年離平之前,幾於日日偕雪屏在西來順食此。當時危城坐困,憂心如焚,惟藉飲食以消愁。今日思之,尚餘凄苦。然而離家三年矣,天南對此,又不勝惆悵也。(1940年11月29日)
厚德福的涮羊肉「雖不逮北平遠甚,尚具規模」,想必也能讓身處異鄉的鄭先生過過品嘗家鄉美食的癮。日記中僅記過三次吃涮羊肉,全都是在厚德福。
《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
嚼芬塢以元宵、湯糰聞名。「水晶湯圓,初以嚼芬塢為第一」(羅養儒《談談往昔昆明人口福上之享受》),鄭先生去嚼芬塢,便只是為了吃一碗元宵、湯糰:
同人以余之備果點不足也,強余請食元宵。同至嚼芬塢,凡十人各進一盂,費五元五角。(1940年12月17日)
聽講畢,偕莘田、雪屏、清常翠湖步月,食元宵一盂於嚼芬塢而歸。(1942年2月6日)
八時相偕至翠湖步月,並約莘田、閑若環湖兩匝……隨至勸業場東廊嚼芬塢食湯糰而歸。(1941年4月7日)
說到這裡,又不得不感慨戰時之無常,1941年4月7日,鄭先生和羅常培(莘田)、許寶騄(閑若)才在勸業場的嚼芬塢美美地吃了一頓湯糰,第二天便有緊急警報,敵機瘋狂轟炸之後,「北望勸業場,火光熊熊,昨日食湯糰之地已為灰燼矣」(1941年4月8日)。
說完了鄭先生自己或者和兩三友人打牙祭喜歡去哪裡吃什麼,再來說說教授們招待客人或者正式聚會去什麼館子。除了已經提及的厚德福外,東月樓和冠生園也是教授們請客常去的地方。
東月樓在護國路,是雲南菜館。從日記中看,宴請或者聚餐經常會選在這裡:
七時與莘田、矛塵公宴陶玄於東月樓,九時歸。(1939年8月27日)
六時至才盛巷與雪屏、膺中、匯臣、矛塵、介泉、莘田、曉宇會齊,公宴林覺辰於東月樓。(1939年10月25日)
建功來,六時同至東月樓,與逵羽、膺中、矛塵、肅文、德成、介泉、曉宇、莘田、雪屏諸人公宴許季茀、李季谷。(1939年11月1日)
六時至才盛公舍,北大同人在東月樓聚餐。(1942年3月19日)
請客和聚餐具體吃什麼呢?鄭先生1942年4月2日的日記曾記過他們五人在東月樓聚餐點菜的情況:
七時雲浦約在東月樓便飯,省政府新定飲饌限制規程:一、不得飲酒;二、一人至二人限二菜一湯,三人至五人限三菜一湯,六人以上限六菜一湯;三、每菜不得逾三十元。今日吾輩凡五人,例僅三菜一湯,斟酌再三,定宮保雞丁、紅燒肘子半、雞絲菀豆、什錦湯各一,此在往日不能過五十元也,今日雞丁、肘子均三十元,菀豆二十元,湯六元,甚至花捲一枚價一元,名為提倡節儉,實為商人開一加價之門。
當時由於物資匱乏,有所謂的「飲饌限制規程」,五個人吃飯,不過三菜一湯,可說十分儉省了。而「在往日不能過五十元」的一頓飯,當時已經漲到八九十,分明是商人鑽政策空子,難怪鄭先生要說「名為提倡節儉,實為商人開一加價之門」了。
據1943年6月15日日記記載,蔡樞衡為了答謝鄭先生幫忙,送了鄭先生一雙價值七百多元的皮鞋,鄭先生覺得不好意思,本想把皮鞋的錢給蔡樞衡,但蔡樞衡不收,於是鄭先生在東月樓請蔡樞衡吃了頓飯。這也從側面說明了東月樓是個比較體面的餐館。
李埏
同樣體面的餐館還有冠生園,冠生園是全國聞名的「品牌」餐館,在昆明也有分店。除了一般的請客和聚餐,還有人選這裡辦婚禮和喜宴,比如歷史學家和教育家李埏的婚禮就是在冠生園辦的:
三時半偕從吾往冠生園,參加李埏結婚,到一多、膺中、伯倫、辰伯、壽民、立廠、夢麟、亮夫、則良、又之、家驊、柏宓、圖南、錫予等二十餘人,無婚書,無儀式,亦無家族中人,僅用精箋簽名,立廠為之引。(1945年4月2日)
這些談學論道的教授們,也都有自己愛吃的那一口,也會專程去吃某家館子的招牌菜,也會因為某家鋪子的羊肉好吃而連吃好幾天。但他們下館子也並不會吃太奢侈的東西,麵條、薄餅、湯圓之類普通的食物,因三五朋友聚餐的緣故,卻讓那些疲於生活的心得到了短暫的休息。
湊合吃
雖然可以去朋友家「蹭」好吃的,也可以偶爾下館子打打牙祭,但這畢竟不是生活的常態,很多時候,因為清貧,因為忙碌,他們只能自己湊合。前面已經提過,鄭天挺先生經常會有特別忙碌的時候,當忙到錯過了食堂和包飯的開飯時間,又沒有朋友招待,又沒有時間和預算去下館子的時候,他都只能自己湊合一下。怎麼個湊合法呢?
一般學校門口都會聚集很多小吃攤、小吃鋪,西南聯大也不例外,日記里記載,鄭先生在忙碌的時候,經常會去「校前」、「舍前」、「巷口」隨便吃幾口,聊當一飽:
一時與耘夫同在校前進膳。(1943年2月13日)
一時在校前午飯。(1943年3月5日)
一時在校前進包子。(1943年8月29日)
二時解除警報,至新舍前食麵一盂。(1941年1月7日)
一時還。巷口食麵。(1945年1月16日)
二時還。在門前食米線、燒餅。(1943年11月24日)
「一時」、「二時」,往往都是中午忙碌過了飯點,然後匆匆在校門口或者宿舍附近隨便吃點。這些還算好的,有時甚至更加不濟:
十二時歸舍。中午飯已過,取冷飯食之。(1942年9月1日)
歸寓,飯已過,購麵包食之,無湯無菜,聊以充饑。(1942年7月14日)
一時歸。以皮蛋二枚佐麵包食之,此價之最廉者,亦七元五角也。(1942年10月31日)
一時歸舍,食麵包。(1942年11月28日)
晚食麵包。(1943年5月14日)
午食麵包三片而睡。(1945年1月28日)
會散歸家,已在飯後,買燒餅食之。(1944年3月9日)
以鴨蛋一進燒餅,聊當一飽。(1945年5月18日)
食燒餅四,以當晚飯。(1945年6月7日)
談畢,已十二時三刻,恐不得食,乃買燒餅二,欲回舍啖之。(1945年7月16日)
冷飯、麵包、燒餅,這些恐怕是鄭先生「湊合吃」時的三大主角。而長期這樣吃的後果就是,即使像鄭先生這樣還算健康的身體,也免不了生病。1942年12月,鄭先生大病一場,持續半月有餘,他在日記中總結自己生病的原因,其中就有「積食」一條:
余自民國二年出天花後,惟十五年冬曾病卧兩三日,三十年無大病矣。平素自負身體強壯,且亦自知謹慎,不意在此竟有此大病。余自省月餘以來飲食失節,每日午間一時後始出辦公室,既不及按時歸食,或就小店零食,或歸以饅首佐冷盤冷肉食之,多寡冷暖無常無序,此積食也。……(1942年12月31日)
鄭先生是一個生活比較規律、且有養生意識的人,他之所以吃得如此「湊合」,工作忙碌是一方面原因,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則是物價飛漲、入不敷出,實在吃不起好的。這裡就要講到鄭先生買燒餅的故事了。
1945年物價上漲之快,令人髮指。鄭先生習慣在日記里簡單記錄每天的花銷,在1945年4月26日、27日、28日,他連買了三天的燒餅,分別記錄如下:
付燒餅二個六〇元。(26日)
付燒餅二個八〇元。(27日)
付燒餅三個九〇元。(28日)
對於燒餅的漲價,鄭先生27日日記專門記了一筆:「燒餅昨日每個三十元,今日四十元矣。」而28日燒餅的單價又回到了每個30元,日記寫道:「別有一家售燒餅者,仍價三十元,不知日內仍長否也。」原來是他找到了另外一家賣燒餅的店鋪還沒有漲價,於是趕緊比平時多買了一個。到了30日這天,燒餅就又漲價了,漲到50元一個:
付燒餅二個一〇〇元(30日)
買到便宜燒餅的事,還要在日記里特意記錄,既可見鄭先生以燒餅充饑次數之多,也可見當時的物價對他的生活影響之大。鄭先生有一段時間是連雞蛋都吃不起的,1945年7月26日日記寫道:
自雞蛋價昂,不食者數月矣。近日燒餅一枚已價百元,其養料不如雞蛋遠甚,今日復購二十,以備早餐。
因為雞蛋太貴,已經好幾個月捨不得買,但連燒餅也漲到快吃不起的時候,鄭先生權衡之下,才重新開始買營養價值更高的雞蛋。鄭先生除了要負擔自己和大女兒在昆明的開銷,每個月還要給北平的家裡寄生活費,在通貨膨脹的背景之下,其經濟壓力可想而知。
民以食為天,教授們也不例外。吃飯當然是生活中頂重要的一件事,在戰亂年代的「吃飯」問題,折射出豐富的時代色彩。在這中間,我們看到了西南聯大教授們生活中平實的、有趣的、溫情的、艱難的、無奈的、動人的種種,他們的樸素生活,映襯著他們的不凡成就,堅守和執著,鍛造了西南聯大的輝煌,是一份難以複製的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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