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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起來的蘋果樹

心 里 只 要 有 光 人 生 就 會 有 芒

很長時間以來,我想從這個城市逃離,像一陣風一樣,於某個黃昏突然消失在積滿污水的巷子口。我把水壺被子枕頭全搬出來放在陽台上,並在那裡安家落戶,一邊吃著盒飯一邊拚命望著遠方,口裡開始喃喃自語。

在這裡,除了趴在陽台上眺望遠方,我已無事可做。我沒有朋友,沒有工作,出去時又經常迷路,有時,我真後悔自己一個人跑到這個陌生的地方。這裡道路縱橫吵吵嚷嚷,每天早晨八點就開始颳風,大風卷著一千里外的沙土橫衝直撞,在人群中嘻嘻哈哈地奔跑,它吹掉了對面洗浴中心的鐵皮牌子,乒乒乓乓的聲音經常在中午的時候響起,讓人膽戰心驚。我會一直站在陽台上注視著對面,用棉花堵住自己的耳朵。

那天,我站在陽台上又開始漫無邊際地聯想,想到了紅龍和尖頂的城堡,當然,還有許多會飛的樹,它們從遠處飄來,在狹窄的陽台前搖搖晃晃。我覺得自己應該跨上紅龍飛走,最後消失在這個城市的盡頭,可我不知道何去何從,心裡依舊懷念著遙遠的故鄉的蘋果樹。在午後翻卷的風裡,我似乎又看見許多紅紅的蘋果懸浮在灰白的空氣中,並且發出誘人的顏色,而事實是,漂浮在空氣中的是我新洗的褲衩。那天,我突然變得異常勤奮,一大早就端出滿盆的涼水,一口氣洗了三件,我把它們晾在陽台左角的鐵絲上,然後,站在旁邊提防著那場橫掃而來的大風。

現在,風已經把它們吹得蹤影全無,我必須趕緊下樓尋找。想到尋找過程的艱辛,我開始冒冷汗,很多年了,自從我離開父母和他們身邊的蘋果樹來到這裡,就沒有下去過。幾年前,我背著發黃的布袋徒步走了幾天幾夜,終於在一個黃昏走到這個城市,一開始,我迷戀於它五顏六色的燈光,那種不停閃爍的東西總讓我想起祖母講的古老的傳說。她用褪色的藍頭巾死死地包住自己的頭,因為,那裡只剩下兩三根頭髮,她捏著我的手說,你會明白的,你會看到那片會飛的蘋果樹。

於是,我就找到了這裡。

我曾經打算在市郊的大超市旁邊蓋一間漂亮的茅草屋,可以住下來慢慢計劃一下自己的前程。可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傢伙說,你不能在這裡蓋房子,因為,你沒有錢。他嘿嘿地笑著,看看我,然後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算了吧,我幫幫你。在一個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開始蔓延的午後,我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了這個懸浮的陽台,他說他叫六公子,以後有什麼事可以找他,並且給了我聯繫地址,可我在後來一次上廁所時給弄丟了。

你真是一頭笨豬呀。這是我在許多年後給自己的總結語,因為,我總是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把許多原本珍貴的機會白白扔掉。我丟了六公子的電話,現在,又丟了自己辛辛苦苦洗好的褲衩,我在心裡把自己罵得一無是處,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能幹這些愚蠢的事。

我胡亂收拾了一下陽台上的東西,把碟子放在床下被子放在花盆底下,然後戴上手套匆匆出門。這個高大的樓房裡堆滿了五顏六色的垃圾,樓道黑乎乎的,飄蕩著醬菜霉變的氣味,我討厭黑不溜秋的鹹菜,它的皮肉經常讓我反胃,我的胃不好,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這樣說。她摸著我的頭滿臉疼惜地說,你應該每天都吃點雞蛋。於是,她把雞蛋用水沖開,給裡面大把地撒糖和芝麻,一大碗一大碗往我肚子里灌,一直灌到我逃離了那個長滿荒草的地方。

對於那一次的逃離,我在事後的回憶中經常產生一種畫面交織的虛幻感。我看見荒草鋪天蓋地生長,蘋果樹伸出黑瘦的枝丫,一直長到屋子裡,無數肥大的蘋果在灰白的空氣中搖搖晃晃。母親說你不要走,你走了就永遠吃不到我燉的雞蛋。我嘿嘿地在心裡輕蔑地笑,其實,我才不稀罕什麼雞蛋湯。我用眼睛打探著門外,在荒草叢中尋找出去的路,並且脫了鞋子提在手中,回頭對她嘻嘻壞笑著跑了出去。最後,我完全甩掉了她。

原本,我想在城市裡開車,每天轉動著方向盤跑來跑去,我可以一邊吹著口哨,一邊甩著響指從整群人身邊呼嘯而過,可沒有人借給我車,沒有,這兒的人都是嗇皮。他們沒有良心沒有德行,我在心裡抱怨。後來,我想起父親種莊稼的樣子,他總是彎著腰,見到黃土就挖個坑扔進去一些種子,他的背包一直帶在身邊,裡面有大把大把的子粒。我在他身後大聲叫他的名字,我說德才,你種的東西能發芽嗎。他回頭看著我,嘿嘿地笑著說,你等著吃蘋果吧。我覺得他的笑顯得太傻了,但眨眼間,他身後無數南瓜、大麥、土豆和蘋果樹就瘋狂地長起來,它們包圍了我,讓我感到震驚和恐懼。

接下來的第二個春天,我鄭重地把從口袋縫裡找到的種子放在碟子上,然後在陽光下長久注視著它。我感覺它們開始發光,像一枚枚熱情高漲的蠟燭,讓人驚恐不已,在那場恆久不變的大風還沒有來臨之前,我決定將它們播種在陽台上。它們的發芽率很好,密密麻麻的根須爬滿了整個陽台,像一條條蠕動的蟲子,我欣喜地守望著,給它澆水施肥,然而,一場冰雹襲擊陽台之後,所有的一切已蕩然無存。我趴在水泥柱子上哭了很久,一直哭到身上長滿苔蘚。

清醒以後,我已對自己徹底失望,運氣也太差勁了,我在心裡大聲咒罵著。又或者,我走進了一個騙局,自從定居在這座城市,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五顏六色的燈光,那些浮動的色彩好像全都藏起來了,藏在黑暗中某個遊走的角落。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醬菜濃烈的味道中回憶起許多以前的事情,包括來這個城市的細枝末節,以及今天早晨丟失的內褲。這些令人感到無比難受,我用腳使勁在周圍踢著,不斷響起乒乒乓乓的鐵皮桶子滾下樓去的聲音。

大風停止的時候終於走出黑色的樓房,我不知道自己在裡面走了多久,或許幾個小時,或許,幾天。大街上已經沒有人了,我奇怪地看著一切,灰白的水泥路面冷冰冰的,樓房的影子單薄而荒蕪,許多紅紅的東西從遠處接連飄來,在我面前搖晃不已。我知道自己又產生了幻覺,就一個人低下頭飛快奔跑,從東跑到西,跑到一個十字路口。我突然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下一步要幹些什麼,因為,我迷路了。

太陽的光芒像許多年前一樣明亮,我順著陽光射來的方向往前走,希望自己能找到丟失的褲衩,找到回去的路。我伸出戴著手套的雙手在路邊垃圾堆里拚命刨啊刨啊,太陽落下去,又升起來,我感到很累,想翻身坐在地上歇歇,突然看到了六公子。他依舊像以前一樣,滿臉青春痘,疑惑地看著我問,你怎麼開始撿破爛了。說完,低著頭自言自語,其實撿破爛也滿好的,自食其力呀。

我一下子怔住了,想起了我的父親,那時他赤著腳站在六月的村莊中,拉著我的手驕傲地走過乾燥的巷子。他笑呵呵地對那些睜大眼睛的村民說,看看,這就是我的兒子,和我一樣的骨架,將來保准能養活自己。那些人縮在木門的陰影里嘀咕著,他們對我指指點點,我不滿地瞪了父親一眼,大聲喊著,德才,誰說我長得像你呀。他們驚恐地看著我,在他們身後的梨花樹上,一群蒼蠅凌空飛舞,說東道西。

走了走了。我回過頭去對六公子說,我感到很累,說完,就站起來,將手套摘掉扔進下水道,朝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六公子在身後大聲喊著,你還回那個陽台去嗎?你不回去,我就給別人了。我沒有回答他,只是飛快地朝前走著,我的腳下開始長滿荒草,在荒草的盡頭,父親坐在那裡哭著,他把臉放在彎起來的胳膊肘里,他的身後是大片的蘋果樹,堵住了出村的路。我感到那些蘋果樹飛快地迎面撲來,發出呼呼的聲音,它們真的飛起來了。

看,有光

心 里 只 要 有 光 人 生 就 會 有 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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