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喬生 隨地球旅行
渥太華是加拿大的首都,城市乾淨美麗,不少建築的風格是維多利亞、哥特式的。我在街頭拍照,突然鏡頭被一個跳躍的東西擋住了,移開相機看,是一個北美的年輕人,他伸起雙手,跳入我的鏡頭,此刻跑開去,向我笑著揚手。我一點都不惱,我知道,他是對我表示友好,儘管我是黃皮膚,他還是毫無拘束地和我開玩笑。我甚至有些感動,為他的調皮、熱烈。於是,我也揚起手,向走遠的他大聲歡叫。
十年多前,我第一次去洛杉磯的迪斯尼樂園,。給我印象最深的不僅是那些驚險刺激的節目,還有這樣一些場景:無數青年人擠滿了樂園,各個民族、各種膚色、各式打扮、各種迥異的語言,一句話,可能全世界各個民族都有人在這裡。洛杉磯的陽光是十分有名的,這麼多青年人在燦爛的陽光下站著,按照繩索的指引自覺地排隊。沒有一個工作人員,保安或者警察,在現場維持秩序。然而,所有的青年都遵守秩序,一個接一個,井然有序,整整兩天,我沒有見到一個人插隊。
我不由想,他們在各自的國度中,在各自好的或者並不是很好的環境中,在各種隱秘環境中,也是這樣嗎?答案是否定的,那麼旅行有什麼魔力,有什麼改變的功能呢?於是,我不僅把旅行的鏡頭對準風景,對準風景中的自己,而且對準旅行者,拍下他們的表情,探索他們的心情,研究他們之間的關係。
我的理解是,旅行者之所以能和睦相處,友好交往,在於他們的交往只限於淺層次。可以說,淺層次交往恰恰是旅遊中人和人相處的必要前提。或者說,人和人的交往,很多時候只要淺層次就夠了。試想,一些個性迥異的人,如果個個都是個性張揚,彰顯特異,這個社會怎麼安靜?怎麼能不發生衝突?如果世界的各個國家,都是強硬比無,狠字當頭,結果戰爭必然不斷發生。世界上已經近七十億人了,記得以前五十億人的時候,都在為地球擁擠而苦惱。現在,地球上的人更多了,將來只會多,不會少。要在有限的空間容納更多的人,除了包容和謙讓之外,沒有第二條路。
這次去加拿大旅遊,在旅行團里,我遇上上海大學的一個律師,交談起來,我的一些朋友是他的熟人,這種巧合叫人興奮。然而我們一路都是淺淺的交往,十分愉快,甚至分手時都沒有留電話。我以為,留不留電話可能都一樣,我們有短暫的淺層次的交往就可以了,滿足了。法國哲學家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如果有幾分對的話,那我們何必對許多人都抱有深交的奢望呢?
里約熱內的奧運會結束了,各國運動員從地球各個角落來,又回到各地去,下屆奧運會再次聚會,又要四年,有些人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在比賽時,他們既是競爭的對手,又是相互激勵的朋友,分手那一刻的依依不捨,會讓許多運動員記住一輩子。然而,聯結這一切的,不過是十七天的淺層次交往。
其實,人生就是過客,就是一個人到人世間來旅行。在人生旅途中,你是來看風景的,又是來表現自己,尋求理解的。別人也是如此。從這個意義上說,旅行的概念不應該只發生在旅遊中,而應該擴大開去。旅行概念,和我們傳統的單位概念、職場概念、宮廷概念都有很大的不同,而後幾者都是一些關係交錯、利益相關、甚至你死我活的地方。旅行和它們相比,就天然地多一層哲學意味。如果我們在別的場合也引進一些旅行的概念,把人和人的相當一部分關係都保持在淺層次上,這樣,處理各種關係是不是能簡單一些?
從更大的角度講,地球就是一個大的旅行團,世界上二百多個國家隨著地球一起在太陽系旅行,在浩瀚的宇宙旅行。只不過這團內一時亂鬨哄的,戰火紛飛,彷彿白日焰火。一時則相對安靜。
當然,深層次的交往不能都不要。刎頸之交,就是對朋友深交的一種形容。但是,你有可能和一個人刎頸之交,不可能和許多人刎頸之交。有的人自我表白,說他是你的刎頸之交,可是到了要緊關頭,他不但不刎頸,還溜之大吉,人都找不到。所以,很多時候對別人不能要求太高,更重要的是靠自己。
在國際旅行團中,這次旅行的夥伴,要在下次旅行也遇上,概率非常小。除非你們互相加了伊妹兒。所以,大部分人都自重。我很少看見有人隨地吐痰,進出廳堂都會為後面的人扶門。人們都會有意無意把自己的毛病和弱點隱去,這恰恰是生活的真諦。所謂真諦,就是不在無謂的小事上去刻意追求分歧。在這種場合,我們有必要像孔雀開屏一樣,只把美麗的一面向著別人,而把難看的背面收起來,只在無人的時候才把它展開,去宣洩。
對於生活在大城市裡的人來說,其實我們每天都是在旅行,每天見到的人,大量的都是不認識的,認識和能夠再見面的只是少數。就是同住一個新小區,又有多少人能夠交朋友呢?在一個大廈上班,每天都坐同一個電梯,幾年下來,還是不認識。對於租房子的朋友來說,這種流動性就更加多。所以,旅行意識的產生和培養是十分必要的。
人類的明天,應該是各民族之間的和睦相處。我們都說和平發展,其實旅行就是一種和平的狀態。旅行者之間沒有利益衝突,都是淺淺的交往,這種淺層次的和諧,擴大開去,恰恰就是社會平衡和諧的基礎。但是,我在這裡講淺層次,並不是一概地排斥和否定深層次。有些事天生就是深層次,那就用另外的方法來處理。然而,我們在處理深層次的關係時,不妨可以有一些淺層次的意識。長遠來看,淺層次交往是地球上的人無可挽回的增多的需要,是人類明天的需要。
人這個意義上說,淺層次是一種境界。
當然旅遊團中也有例外,這次去加拿大,見了一個女士,她對於旅行中的每一個節目,都要深加追究,都要弄清楚團里賺多少錢,導遊賺了多少錢。她經常拉住其他遊客,述說她的驚人發現。她的臉總是拉長的,成一個苦瓜。我覺得,她是到旅行中來尋找虧錢的苦惱,實在不上算。
我們也聽到一些負面新聞。一些人在飛機上大打出手,到跑道上去攔飛機,做出極其危險的事情。這些人是把職場的概念、單位的概念帶到旅行中來了,是帶反了地方。這次去加拿大,在入境之前,車子壞了三個小時,入住賓館已經是半夜了。這期間,所有的旅行者都在平靜地等待,沒有一個人發飆。至多是幾個中國來的,私下發了點牢騷。
我想,即使是淺層次的交往,如果你細細品味,也可以觸到人生的真蒂。這次坐我們前面位子的,是一個85歲的老太,舉止優雅,在4天的旅行中,客車每天都要行馳幾百英里,她始終都是腰板直直的坐在那裡,令讓很多人欽佩。後來交談才知道,她曾經是台灣駐美國大使館的秘書,後來中美建交,台灣撤館,她去當醫生了。現在,她住在紐約,有一個國民黨前要員的夫人,已經111歲了,還常和她一起打麻將。她以一種豁達、幽默的口氣講:「在紐約,人都死不掉了。」回來後,我一直在想,可以以她的事情寫一篇小說,不過到現在還沒有動筆。
TAG:虛構與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