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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敵艦隊:一場死刑判決如何引發歐洲大戰

(美)加勒特·馬丁利

民主與建設出版社·後浪出版公司,2017年12月

(以下文字經出版社授權摘自原書第一章)

揭幕

福瑟林格

1587年2月18日

比爾先生周日晚上才把死刑判決書帶回,但是到了周三清晨,未等曙光爬上高高的窗欞,福瑟林格的大議事廳早已布置停當。儘管什魯斯伯里伯爵遲至昨天方才返回,人們卻無法再忍受絲毫的遷延,急不可耐地要求執行死刑。沒人知道下一個從倫敦疾馳而來的驛使會捎來怎樣的旨意,也沒人知道,倘若再等一天,其他同伴是否會意志動搖。

平時擺設的傢具都已搬離大廳。在大廳進深的攔腰地方,木料燃起的烈焰在煙囪下熊熊閃耀,與令人汗毛豎立的酷寒彼此交鋒。人們朝向大廳高端搭建了一座小型平台,模樣像是提供給巡演藝人的小巧舞台,伸入大廳有12英尺長,8到9英尺寬,不足3英尺高。平台的一側設有一段階梯,檯面用新伐木材鋪就,上面嚴嚴實實蓋著黑天鵝絨布。在平台上,正對著階梯放著一把同樣罩著黑天鵝絨的高背椅,前方三四英尺外則鋪著黑色的地墊。緊鄰墊子的地方坐落著像是一張低矮長凳的物什,然而絲絨未能遮住的邊角卻分明地顯露出,那是一具木質斷頭台。時間將才早上7點,這「舞台」的管理者已經在滿意地眼看著一切準備就緒了。郡長的差役已經全部就位,他們頭盔、胸甲一應俱全,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勇武英偉,縱然動作僵硬,長戟也被緊緊地攥在手裡。觀眾全都經過揀選,包括來自鄰近地區的兩百多名爵爺和鄉紳,他們一大早就被緊急傳喚而來,此時已經排隊進入大廳的低端。

舞台的主角讓他們等待了三個多鐘頭。差不多30年前,她嫁給了未來的法國國王,在盧瓦爾河畔那輝煌而險惡的宮廷里,她一次次錯失了領悟更為重要的政治教訓的機會,卻習得了掌控社交場面的訣竅。現在她從大廳一側悄聲穿過一扇小門走了進來,在眾人發現自己之前便已在大廳中現身。她邁向平台,六位侍從兩人一組尾隨其後。她無視延頸企踵、竊竊私語的觀眾,看上去對執掌自己生死的官員也同樣漠然。在一位虔誠人士眼中,步履柔緩的她彷彿行進在前去禱告的路上。只有在拾級而上,繼而坐進黑絲絨椅子的一瞬間,人們才隱約感到她似乎也需要他人的援助之手。就算她的雙手在安放於膝上之前曾有過一絲顫抖,也未曾有人察覺。接著,儘管大廳里的氛圍十分靜穆,她卻彷彿是在向觀眾雷鳴般的掌聲答禮致謝一般,第一次轉過身來面向他們,有人覺得在她臉上看到了微笑。

身著黑天鵝絨的她好像淹沒在了相同顏色的高背椅中。冬日陰鬱的光不僅使得她白皙的手黯淡了幾分,還令她頭巾的黃金色與堆疊在頭巾下的棕發的紅金色也失去了色彩。但看客們仍然可以清楚地望見她喉上精緻的白色蕾絲褶邊,再往上,是一片反襯著黑暗的潔白的心形花瓣,那是她的臉龐,上面點綴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一張小巧而流露出渴望與不甘的嘴。這就是令里奇奧為之殉身的女人,是她讓達恩利勛爵這個年青的傻瓜,還有亨特利伯爵、諾福克公爵、巴賓頓,以及其他上千位無名男子在北方的荒野和絞架上身名俱裂。自從她鼓動拜倒裙下的臣民們越境來襲,她的傳奇光環便像一柄利劍懸掛在英格蘭的上空。這是最後一位富有此等傳奇色彩的被俘公主,她是法國國王的遺孀、遭放逐的蘇格蘭女王、英國王儲,而且(沉默的現場見證者中想必會有人認同這一點)就在這一刻,如果她的權利得到伸張,本應該是英格蘭的合法女王。她在剎那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接著便深深陷進椅子的一團暗影之中,渾似身邊的法官並不存在。在眾人的目不轉睛中,她感到了滿足。

肯特伯爵和什魯斯伯里伯爵與她一同進門,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已經在女王對面落座。比爾先生立於一旁,清了清嗓子,展開羊皮卷,開始朗讀判決書。他其實沒有必要緊張,因為是否有人聆聽委實是件值得懷疑的事。「目無法紀……招亡納叛……欺君犯上、密謀弒君……叛國罪……死刑。」公文的字句對於瑪麗·斯圖亞特和廳堂里的其他人來說無關緊要,他們心知肚明,宣判與罪行無關。本次判決不過是這場政治決鬥中發起的又一輪攻勢,在場的多數人自記事之日起便目睹了這場戰爭,實際上,早在敵對的兩位女王出生前,決鬥便已開始。交戰的兩派於60年前開始形成,一方捍衛舊教,另一方代表新教,出於命運的捉弄,其中的一方甚或雙方都常常團結在女人的統領下。歷史見證了阿拉貢的凱瑟琳與安妮·博林的矛盾、瑪麗·都鐸與伊麗莎白·都鐸的衝突、伊麗莎白·都鐸與洛林的瑪麗的較量,而伊麗莎白·都鐸與絞刑台上的這位囚徒瑪麗·斯圖亞特之間的決鬥,如今已經持續了將近30年。最敏銳的政治家們興許會好奇,過去20年中,英格蘭究竟如何成功地容下了這兩位前世註定的仇家,並讓她們同時存留在世上。

無論伊麗莎白做了什麼,瑪麗·斯圖亞特都必定竭盡所能尋找一切辦法破壞表姐的計劃、貶損她的身份。在雙方的殊死搏鬥中,揮出的刺擊沒有犯規一說。當帶來優勢的武器從手中滑落後,瑪麗嘗試了弱者可以隨手抓起的所有武器。除了謊言、眼淚、逃避、威脅和乞求,她還利用王冠、美貌和信仰去儘力贏得任何男人為她的事業赴湯蹈火。他們最終證明自己是柄雙刃劍;但是,就算他們現在砍了她的頭,她也利用他們給敵人留下了傷口,在英格蘭的牢獄中,瑪麗甚至比在蘇格蘭的王座上給表姐的國家造成了更大的混亂。她還打算再度出擊。現在,她轉過下巴頦兒,向比爾先生的結束語表示厭倦。

彼得伯勒教長的緊張還要甚於比爾先生,在忍受他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三次開篇詞後,瑪麗輕蔑地打斷了他的發言。「教長先生,」瑪麗對他說,「我會懷著真切而神聖的天主教信仰死去,一如活著。您就此所說的一切都是徒勞,您的祈禱對我並無益處。」

她非常肯定,信仰是一把不會傷到自己的武器。瑪麗在福瑟林格遭到的監視固然嚴密,但狡猾膽大的親信們在易裝後出入英吉利海峽的各個港口為她捎信,使她得以接觸外界信息。報告稱,北部地區仍屬於天主教,西部亦然,甚至就在這裡,在新教異端的據點,在英格蘭的中間地帶,在倫敦,越來越多的人正日漸重拾古老的天主教信仰。此前,因為身為王儲的自己是天主教徒,將在信奉異端的表姐駕崩後和平繼承大統,數量龐巨的天主教臣民保持了平靜,但現在,這位異端女王如若處死她的正統繼承人,這些臣民們必將揭竿而起,憤怒地掃除所有這些不公的惡行。同時,與為了保全獄中的自己進行斡旋相比,為死去的蘇格蘭女王報仇這一名號必然更能激起海外的天主教國王們的熱情。

瑪麗是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在她身上,很少有哪一點像這件事一樣不會引起人們的質疑,但單純秉持信仰死去對於她是不夠的。決鬥還將繼續。為此所有人必須知道,她不只是齎志而歿,而且是為之殉道。也許,她並不總是天主教信仰最堅固的樑柱;也許,對於天主教這項事業來說,她施下的那些令人生疑的詭計所造成的傷害,有時要超過她的奉獻所產生的助益。可是寒光凜凜的斧頭會永遠削去舊日的過錯,會讓低語的讕言沉寂。活著,她能用話語鼓動人們撲向她的敵人;死了,她的血明顯能夠更加有力地鼓動他們為自己復仇。近幾年,她尤為鍾愛一句寓意模糊的箴言:「我死即我生。」殉道將會使她的諾言和威脅一併兌現,而她只需要演好這齣戲的最後一幕。

故而,她高擎起十字架苦像,讓長廳的每個角落都能看清自己對宣判的挑戰。她的聲音如得勝般上揚,蓋過了彼得伯勒教長,常常比他抬升的語調更為高亢、清越,使得那屬於古老信仰的天主教禱詞聽起來神秘而富有支配力,一時竟凌駕於熱切的新教英語禱告之上。教長誦畢,女王的禱詞又持續了一分鐘,現在她使用的是英語;她在為英國人民和自己的王室表姐伊麗莎白的靈魂祈禱;她原宥了所有敵人。接下來,她的侍女們忙碌起來。黑天鵝絨長袍被褪至女王的膝蓋以下,露出緊身馬甲和一襲緋紅的絲質襯裙,她這身從頭到腳都是血紅色的殉教者衣著與四周的晦暗形成了鮮明對比。驀地,她向前走出了幾步,靜靜地屈膝跪地,俯身在矮小的斷頭台上。「在你手中,主啊……(Inmanus tuas, domine...)」隨後人們聽見了兩下沉悶的揮斧聲。

還有最後一個儀式環節等待完成。行刑人必須展示頭顱,並按慣例喊出一些詞句。只見戴面罩的黑衣人弓腰,直身,繼而高呼:「女王萬歲!」但他攥在手中的不過是屬於敵對美艷女王的方頭巾,以及別在上面的一頂精緻的棕色假髮。緊接著,一顆皺縮、枯萎、蒼白的人頭滾向了講壇邊緣,它嬌小而發亮,有著蕭疏的銀色發茬兒,這才是殉教者的頭顱。瑪麗·斯圖亞特一如既往地深諳如何令敵人難堪。

Mary Stuart,Queen of Scots(1542-1587)

內容簡介

本書在16世紀整個歐洲天主教與新教勢力進行激烈鬥爭的大背景下,對1588年發生在英國與西班牙之間的著名海戰進行了精彩描寫,作者將豐富學識、清湛文筆以及精緻的謀篇布局完美地融為了一體,使本書至今仍是關於這個主題的經典著作。

全書以蘇格蘭瑪麗女王受刑開篇,精彩記述了英格蘭、西班牙、法國、尼德蘭、教皇國等多方勢力相繼做出的回應,清楚交代了各國盤根錯節的外交關係以及複雜微妙的政治局勢,最終聚焦在英國艦隊與西班牙無敵艦隊在英吉利海峽內展開的一系列海戰,刻畫了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法國國王亨利三世、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海盜德雷克、無敵艦隊總司令西多尼亞公爵等性格鮮明的人物。

作者將豐富的一手史料和大量二手著作冶於一爐,不著痕迹地加以巧妙運用,使歷史細節、學術成果和敘事主線緊緊貼合,做到了雅俗共賞,堪稱基於嚴謹研究的歷史敘事作品中的典範。

目錄

序言

前言

關於曆法的說明

關於船隻及其火炮的說明

無敵艦隊航線圖

1、揭 幕

福瑟林格,1587 年2 月18 日

2、一座城市的天真

倫敦,1587 年2 月19 日

3、一位女王的心術

格林威治,1587 年2 月19 日至22 日

4、歡快時節的尾聲

巴黎,1587 年2 月28 日至3 月31 日

5、行動計劃

布魯塞爾,1587 年3 月1 日至22 日

6、苦澀的麵包

羅馬,1587 年3 月24 日至30 日

7、上帝的顯豁意旨

埃斯科里亞爾聖洛倫索修道院,1587 年3 月24 日至31 日

8、「風令我前行」

倫敦和普利茅斯,1587 年3 月25 日至4 月12 日

9、火燎髭鬚

卡迪斯灣,1587 年4 月29 日至5 月1 日

10、「無論根據何在」

葡萄牙海岸,1587 年5 月2 日至5 月20 日

11、木桶板和財寶

聖文森特角和亞速爾群島,1587 年5 月21 日至6 月18 日

12、斷其一臂

斯勒伊斯,1587 年6 月9 日至8 月5 日

13、美滿的時日

庫特拉,1587 年10 月20 日

14、勝利之用

法國,1587 年10 月21 日至12 月16 日

15、不祥的一年

西歐,1587 至1588 年,仲冬

16、以宏偉戰艦為伴

格林威治和英國近海,1588 年1月至3 月

17、懷著奇蹟降臨的希望

里斯本,1588 年2 月9 日至4 月25 日

18、街壘日

巴黎,1588 年5 月12 日及早先時候

19、街壘日

巴黎,1588 年5 月12 日及稍晚時候

20、無敵艦隊起航

里斯本到拉科魯尼亞,1588 年5月9 日至7 月22 日

21、「天時和地利」

從普利茅斯、拉芒什海峽、比斯開灣到北緯45°,

1588 年4 月18 日至7 月30 日

22、邁入競技場

利澤德半島到埃迪斯通群礁,1588 年7 月30 日至31 日

23、第一滴血

埃迪斯通群礁到起點岬,1588 年7 月31 日

24、「總價駭人的優質炮彈」

起點岬到波特蘭角,1588 年7月31 日至8 月2 日

25、令人驚嘆的陣列

波特蘭角到加萊錨地,1588 年8月2 日(星期二)至6 日(星期六)

26、地獄燃燒者

加萊附近,1588 年8 月6 日至7 日

27、陣列潰亂

加萊錨地到格拉沃利訥,1588 年8 月8 日

28、遲到的奇蹟

澤蘭海岸和北海,1588 年8 月9 日至12 日

29、「我本人正是你們的將軍」

提爾伯利,1588 年8 月18 日至19 日

30、德雷克落網了!

西歐,1588 年8 月至9 月

31、漫漫歸鄉路

從北緯56°附近的北海海域繞過愛爾蘭,去往西班牙港口,

1588 年8 月13 日至10 月15 日

32、一位高個兒男子的末日

布洛瓦,1588 年12 月23 日

33、來自上帝的風

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1589 年元旦

34、沒有一絲沮喪

里士滿,1589 年元旦

結 語

紐約,1959 年元旦

文獻通釋

章節附註

譯名表

出版後記

序言

傳統上,無敵艦隊戰敗的故事也被視為一個國家遭逢危機又自我救贖的故事——經歷了危機和救贖的是16 世紀末葉的英格蘭,它面對和挫敗的對手是腓力二世的西班牙,一個勢不可擋的強國,一個自封的羅馬教會的捍衛者。在時人和後代的眼中,這座由童貞女王統御的小島竟然擊敗了西班牙和天主教反宗教改革陣營的龐大勢力,可謂天意使然的大事,對於英國和其他國家的新教徒而言,這場勝利也提供了有目共睹的憑據,證明了上帝絕不會拋棄他孤苦無依的子民。

勝利的喜訊傳來後,一場舉國同慶的感恩節與伊麗莎白一世登基30周年的紀念慶典一道被安排在了1588 年11 月,感恩節的日程包括為期一周的禱告儀式、佈道宣講和列隊巡遊,與此同時還伴有明亮的篝火和四處迴響的教堂鐘聲。這是一場為天降救贖舉辦的慶祝典禮,為了共同紀念這起偉大事件,英格蘭和起義的荷蘭諸省還打造了許多紀念章,其中的一枚刻畫了無敵艦隊被「新教之風」吹散的景象,還烙有「上帝吐納風雨,他們因之潰散」的字樣。這場突然籠罩西班牙無敵艦隊的劫難極大地鞏固了16 世紀晚期正在英格蘭呼之欲出的一種國家自我想像,在這種想像中,這是一座蒙神祝福的島嶼,一處崇奉新教的自由樂土。

17 年後,在伊麗莎白的繼承者詹姆斯一世即位之初,又有一幕顯然彰顯了天降救贖的好戲再次確認了這種想像。1605 年11 月5 日,蓋伊·福克斯(Guy Fawkes)的火藥陰謀被破獲。11 月恰恰是伊麗莎白登基的月份,這位女王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光輝在當時與日俱增,此時披露羅馬天主教會的驚天密謀剛好提供了新的憑據,證明上帝一直在照看他的這片國度。隨著教皇和敵基督的勢力又一次遭到挫敗,一項年度慶典自1605 年開始設立,旨在每年提醒英格蘭的男女牢記這兩次都稱得上無與倫比的天恩,為此他們有必要永遠忠於信仰的事業。

最後,好像是為了再三強調上帝將非凡的祝福賜予了這個國度似的,奧蘭治的威廉——在另一陣「新教之風」的助力下——於1688 年11 月5日在托爾灣登陸,他將要履行身為光榮革命捍衛者的使命,而這場革命最後確保了新教和自由的決定性勝利。在一個團結的英國威嚴地邁步向前的進程中,它其實是懷著驕傲的自信依次超越了西班牙和法蘭西兩大帝國,直到在這世上遠邁群倫,它堅信自己是一個尤其得到垂青的國家,它的宗教、自由無不安如磐石,它的艦隊也好似有銅牆鐵壁。不過等到1888 年,當擊敗無敵艦隊的第三個百年紀念日在各地分散的慶典中度過時,典禮本身已經無甚必要了。大不列顛已經統治了海洋。無敵艦隊的故事早已被重述了無數次,19 世紀的一批傑出史家,如J. A. 弗勞德、J. K. 勞頓、朱利安·科貝特等人,在重述時還補充了新的文獻證據,而今這個故事早已深刻地烙印在國家記憶之中。

饒是如此,到了維多利亞時代4 晚期,世界又迅疾地發生了巨變,這將激烈地改變英國及其世界帝國的前景。1940 年的情景一如1588 年,這個國家的生存再度命懸一線,某個奉行侵略的強國正咄咄逼人地跨越歐洲大陸,迫使一個又一個國家在其顯然不可阻擋的侵略勢頭之下屈服。兩起事件相隔幾個世紀,卻又如出一轍,此間的張力讓一位年屆不惑、曾經在哈佛大學接受學術訓練的美國史學家加勒特·馬丁利心緒難平,很快,當他的祖國加入戰爭並與英國並肩作戰時,他也即將前往美國海軍服役。「寫一本有關西班牙無敵艦隊戰敗的書,」他的序言如此開篇,「一定早就有人動過這個念頭,而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在1940 年6月,那時全世界的目光又一次轉向了英格蘭的海岸及周邊海域。」19 年後,即馬丁利逝世前的第三年,《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戰敗》(The Defeatof the Spanish Armada)——在美國發行的版本簡稱《無敵艦隊》(TheArmada)——將會付梓,批評界和大眾讀者的好評隨即如潮湧至。「這部書,」英國歷史學家J. H. 普拉姆寫道,「無可挑剔,是一部大多數史家都會不惜耗費半生心血以求完成的傑作。」

自從1959年出版以來,馬丁利的《無敵艦隊》不僅旋即躋身暢銷書之列,而且一版再版,當讀者們渴望尋找關於1588 年劃時代事件的敘述類作品時,這部著作依然是最常出現在推薦書單上的第一選擇。我們該如何解釋本書在數十年中經久不息的暢銷和長銷呢?馬丁利是一位深具職業素養的歷史學家,他的研究專長本來是一個相對深奧晦澀的題目——「16世紀的歐洲外交和國際關係」,在這個領域他將發表另一部經典作品——《文藝復興時期的外交》(Renaissance Diplomacy, 1955)。馬丁利的研究使他對相關時段史料——無論出版與否——的掌握造詣非凡,他曾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準備編纂一部縱貫16 世紀上半葉英西關係史的多卷本史料集。不過在一絲不苟的學究式研究之外,他還是一位胸中燃熾著雄心的歷史學家,他想要寫作能夠吸引和感染公眾的作品,而在平常的學術機構中,這樣的作品罕如鳳毛麟角,與此同時,他還要以完美無瑕的學術成就作為支撐是書的立論之基。他在1942 年第一次得償夙願,一部成功的傳記《阿拉貢的凱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在該年問世。他還將再次如願以償,而這一次,出現在他筆下的無敵艦隊甚至博得了更加轟動的反響。只需讀一讀《無敵艦隊》開篇的第1 章,看看有關1587 年2 月18 日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在福瑟林格受刑伏誅的生動描寫,我們就能體會到馬丁利是一位何其擅長講述故事的大師。他在摹畫細節、呈現戲劇效應等方面委實別具隻眼,而類似的神來之筆還會在書中層出疊現,對1588 年巴黎街壘日戰鬥的描寫可謂才華橫溢,對同年8 月英、西艦隊的海上持久戰的描繪也令人過目難忘,後者還展現出了馬丁利對海軍事務細節的精通。他在勾勒人物性格上同樣才氣過人,例如文中對行將老去的腓力二世的刻畫,身在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的腓力操勞國事,「雙眼布滿血絲,筋骨疼痛,手指僵直」,他宵旰憂勞,「將重任加諸己身,做起了西班牙帝國的頭號職員」。在馬丁利的書中,16 世紀的歐洲在我們眼前栩栩如生。值得一提的是,這樣的妙筆也出現在了另一位史家費爾南·布羅代爾的作品中,兩人同處一個時代,雖然彼此間風格路數迥然,但布羅代爾那部在《無敵艦隊》面世十年前首次出版的《腓力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也以僻處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的這位孤獨君王為主人公,為我們留下了一幅難以忘懷的肖像畫。馬丁利作品中的細節描寫、人物性格刻畫,謀篇布局上的布景與閃回,並沒有阻遏和毀壞故事的內在動力與連貫性。他有一個偉大的故事要講給世人,他以明晰、凝練、深邃的筆觸,出色地完成了敘述。

因此,僅就對於這一段著名歷史插曲的勾畫和再創作而言,馬丁利的《無敵艦隊》不僅在當時,而且至今仍然無與倫比。但是在另一方面,和布羅代爾的《腓力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不同,該書在歷史學意義上的新穎程度還可以再作商榷。《無敵艦隊》展現了令人欽佩的清澈文筆,就無敵艦隊一役做出了專家式的權威論述,卻似乎並沒有為既有的故事框架帶來實質性的改變。對此或許只有一點例外,這便是馬丁利就梅迪納·西多尼亞公爵的歷史評判所做的翻案,1588 年以後的幾個世紀里,梅迪納·西多尼亞在指揮無敵艦隊期間的表現只為自己招來了無窮無盡的蔑視和非難。馬丁利是一位決心要為過去的歷史人物討回公正的史家,而歷史上與公正無緣的失敗者至少與勝利者一樣為數眾多。在馬丁利充滿同情的描述下,梅迪納·西多尼亞是一位按良心辦事而且富有才幹的統帥,馬丁利講述了公爵一路上遭逢的可怕難題,描畫了他在主公下達的時常前後違忤的命令中左支右絀,欲兼得而不可為的掙扎狀態,日後彼得·皮爾森(Peter Pierson)曾就公爵及其作戰生涯開展過一項資料翔實的研究,馬丁利為梅迪納·西多尼亞所做的辯護在皮爾森出版於1989 年的《無敵艦隊的指揮官》(Commander of the Armada)一書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證。然而,作為增進歷史性理解方面的一項貢獻,本書的真正力量還不在於此。馬丁利最突出的成就表現在他沒有僅僅把無敵艦隊的故事局限於英國,或者英西雙邊關係的歷史劇本中,而是將此事置於全歐洲這場大戲之下,這場歷史劇不僅涉及倫敦和馬德里,巴黎、布魯塞爾和羅馬也都深深地捲入了戲劇衝突。在這裡,身為精研外交的歷史學家,作者回到了自己的本行。在此前沒有任何歷史學家曾經獲得過徹底成功的地方,馬丁利成功了,他揭示了一張覆蓋歐洲大陸的盤根錯節的多邊關係網——譬如,發生在法國,以吉斯公爵奪取巴黎為最高峰的一系列事態發展,原來與腓力的無敵艦隊終能揚帆起航彼此息息相關。憑著高超的技藝,他在編織一個複雜故事的千絲萬縷時做到了條分縷析,將英格蘭的事業放在了更為寥廓的歐洲語境下予以論述,無敵艦隊一役也被納入新教勢力與天主教反宗教改革陣營相互對抗的宏大敘事之中,變成了這場囊括寰宇的全面戰爭中的轉折時刻。從另一重角度來看,這場戰役甚至成了後來在1940 年春夏之際臻於頂峰的另一場全面戰爭的預演。

不可避免地,本書對1588 年諸多史事的解讀在收穫教益的同時,也存在某些疏漏之處。在回首這段歷史時,很明顯馬丁利將視線更多地鎖定在歐洲的場景上,從而犧牲了故事中大西洋的歷史維度。整個故事或許更適宜從德雷克完成於1577 年至1580 年的環球航行開始起筆,是這次周遊而非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在1587 年的死刑處決,讓利益遍及世界的西班牙帝國感到了真切的威脅。同樣,對1587 年至1588 年的全神貫注還制約了故事另一端的敘述視野,這個故事無論如何不應該以1588 年無敵艦隊的戰敗和潰散而告終。新的入侵艦隊將會在16 世紀90 年代再度向不列顛群島進發,未來十年里,西班牙權勢的駭人程度在同時代人的眼中似乎並不遜色於從前。

當然,1588年這一戰確實導致了一些重要的後果。征服英格蘭的宏圖大計在該年落空,對西班牙人和英國人的集體意識產生了持久的影響。就西班牙而言,這暗示著因為自己的罪過,上帝已經轉而與他的選民彼此敵對。這種意識連同此後接連不斷的挫折和戰敗,為西班牙的國民心理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失利陰影,直至20 世紀的最後數十年才得以雲開霧散。另一方面,對英格蘭來說,這場大捷則宛如一針強心劑,在全體國民的心中奠定了勝利的意識,這種集體意識不僅在漢諾威和維多利亞時代結出了輝煌的碩果,還讓英國人在面臨德國1940 年發起的猛攻時,能夠舉國上下堅定一心,勇於成為這場泰坦之戰中活下來的那一個。時間又到了1988 年,慶祝擊敗無敵艦隊的第四個百年紀念日來臨,當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慶典展覽在格林威治的海軍博物館(Naval Museum)拉開帷幕時,看上去無敵艦隊的故事終於耗盡了它對國民情感的所有號召力。就像馬丁利本人首先期冀的那樣,當年涉事的各方都已各領褒貶,得其所哉。伴隨英國的國民心理自20 世紀中葉以來的變遷,多數時候,無敵艦隊一役已然難以在集體意識中喚起共鳴,故事的遺音餘韻正隨塵埃落定。結果便是,無敵艦隊的戰敗作為一起遙遠的歷史事件,到今天不過意味著按時重放的富有戲劇性的文獻紀錄片而已。而馬丁利早已通過卓越的敘事技巧將英格蘭當年的偉業雕琢成一部好戲,在全歐洲的舞台前方上演,其實他才是這條路的先行者和奠基人。雖則如此,1940 年那場黑暗和光明的偉大角逐尚且距今未遠,現實的呼應更為馬丁利戲劇化的歷史重塑灌注了動人心扉的力量,仍將繼續感染讀者與之同行,並確保他對於1588 年這段往事異彩紛呈的召喚能夠不斷吸引新的讀者展卷共賞。

J. H. 埃利奧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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