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1)
一部電影《無問西東》上映,西南聯合大學驀地從歷史的深處走進了現實,走進了許多人的視覺焦點。
當昆明冬日的暖陽把溫柔的輝映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門頭上時,我再一次來到西南聯大舊址。人很少,非常安靜。
西南聯大的舊址位於雲南師範大學校園內
走進大門,聯大最初三位校長的半身塑像映入眼帘。三位校長默默地注視著我,我則懷著敬仰的心情看著他們。
蔣夢麟:「學校之惟一生命在學術專業,學生當以學習為最大的任務。」
蔣夢麟,北京大學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1930年12月,蔣夢麟在辭去民國政府教育部長職務後,正式出任北大校長,而在此之前他曾代理過北大校長,蔡元培說過:「綜計我居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十年有半;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蔡元培不在校時,學校行政事務大多由總務長蔣夢麟代為處理。此後直到抗戰勝利,15年間,他始終是北大的行政負責人,是北大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一位校長。1964年6月他因病在台北去世。蔣夢麟推崇蔡元培關於大學教育的主張和「學術自由」的原則,他說過:「在職之年,但知謹守蔡校長餘緒,把學術自由的風氣,維持不墮。」
梅貽琦:「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梅貽琦,1931-1948年任清華大學校長,是執掌清華大學時間最長的校長。梅貽琦出任清華校長期間,奠定了清華的校格,為清華大學做出了不可泯滅的貢獻。他對師資人才進行嚴格遴選和延聘,推行一種集體領導的制度。他與葉企孫、潘光旦、陳寅恪一起被列為清華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他推崇民主管理,教授治校。1931年12月,他出任清華校長就職演講時說:「一所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他建立了教授會、評議會和校務會議組成的學校管理的民主制度;他管理學校有方,人格魅力超常,生前身後,眾人褒揚,「翕然稱之,胥無異詞」。
張伯苓:「育才先育人。」
張伯苓,南開中學、南開大學的創辦者,先後擔任南開大學校長40餘年,自創南開教育體系,他終身以「教育救國」的信念所指,傾盡全身心成就斐然,被譽為「中國現代教育的一位創造者」。周恩來、梅貽琦、曹禺、老舍等人都是他的學生。盧溝橋事變後,國民政府教育部決定在長沙、西安、福建設立臨時大學,指定張伯苓、蔣夢麟和梅貽琦為長沙臨時大學的負責人。隨著上海、南京等地相繼失守,國民政府決定將長沙臨時大學南遷至雲南昆明,校名定為「西南聯合大學」。張伯苓、蔣夢麟和梅貽琦作為西南聯大校務委員會的三個常務委員「輪流執政」主持校務,遇有重大事項共同討論決定。到昆明不久,張伯苓和蔣夢麟相繼離去。走之前,張伯苓對梅貽琦說:「我的表,你帶(戴)著。」意為請梅貽琦作為他的代表,他接著去重慶開辦南開中學。蔣夢麟對梅貽琦說:「聯大校務還請月涵先生多負責」。張伯苓、蔣夢麟的謙讓,避免了三校合併中的諸多矛盾。正如蔣夢麟所說:「一校三校長,好比一條褲子三人穿,如果三個人都去搶這條褲子,來回拉扯,什麼都幹不了,所以只能讓一個人穿褲子。」就這樣統管三校的大權由梅貽琦一人承擔起來了。在國難當頭的危急存亡之秋,風雨飄搖之世,正是三位校長特別是梅貽琦以非常的人格,非常的治理,以及非常的心血,成就了西南聯大在中國教育史上的輝煌。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大學合為「西南聯合大學」,然而這三所學校其校風、風格各有特點,人們總結為「清華嚴謹,北大自由,南開活潑」。在校長和教師們的共同努力下,三校學風和諧融為西南聯大的新校風,即:「清華和南開嚴謹教學的精神及北大自由研究的傳統」。不拘一格唯才是舉,這是西南聯大成功的一大法寶。西南聯大的教師大多是留學歐美名校的,但是在1938年,聯大聘請沈從文為教授,而當時的沈從文雖然是作家有作品,但無學術著作,況且他連小學都沒畢業。其時,學識淵博的文史大師劉文典說:「沈從文居然也評教授了,要講教授嘛,陳寅恪可以值一塊錢,我劉文典一毛錢,沈從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錢。」可是到了次年,西南聯大又聘請了三位年青人當正教授,他們是錢鍾書、華羅庚,許寶騄;而且他們的年齡都沒有到30歲。
沈從文 網路照片
錢鍾書 網路照片
華羅庚與家人 網路照片
校風自由,學術自由,思想自由,則更是西南聯大安生立命之基,學術斐然之源,昂霄聳壑之根,顯耀當世之本。1941年,教育部強制要求:「西南聯大必須開設三民主義課」。此舉遭到聯大師生的強烈抵制。以陳立夫為部長的教育部示意梅貽琦校長「開除聞一多等進步教授」,但梅貽琦一直拖延不辦。聯大教授會的態度則是:「對於大學,國家社會要持不干涉的態度,要予他們研究的自由、選擇人才的自由」。1942年,陳立夫曾三次要求西南聯大,務必遵守其核定的應設課程,統一全國院校教材,統一考試等新規定。聯大教授會對其回應到:「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一切設施均有成規,行之多年,從不敢謂為極有成績,亦可謂為尚無流弊,似不必輕易更張。」最終,聯大沒有採用統一教材,保住了教育的獨立、自主與尊嚴。
西南聯大學風自由,但是考試非常嚴格。西南聯大辦學8年,有近8000名學生通過考試入學,但最終只有3800人畢業。
西南聯大學生、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就說過:「一個好的體制應該最大限度允許人的自由。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西南聯大為我們提供了這一切。」
誠如西南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撰寫的聯大紀念碑文中所言:「聯合大學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
有記者問原西南聯大學生鄒承魯院士:「為什麼當時條件非常差,西南聯大也不大,卻培養出了那麼多的人才?」他回答了兩個字「自由」。上世紀80年代,沈從文出國訪問,有位研究聯大的外國漢學家問他:「抗戰條件那麼苦,為何西南聯大八年培養的人才,超過了戰前北大、清華、南開30年人才的總和?」沈從文也只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當年的聯大學生、著名作家汪曾祺回憶說:「老師講課絕對自由,講什麼、怎麼講,全由自己掌握。」正因為自由,教授們極重視創新,「都以開創性見解為榮,以照本宣科為恥。」
在課程設計上,聯大也別居一格。同是《楚辭》專家,聞一多、游國恩、羅庸都在課堂講授《楚辭》;青年教師唐蘭、彭忠澤也同時開講此課。各位教師觀點不同,風格迥異,在三尺講台縱橫揮撒,指點春秋,評述戰國;諸子百家齊鳴,合縱連橫對決;或言跌宕怪神,或思繾綣惻怛。這種直面的競爭,從不同角度給學生以深刻的啟示,激發了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提高了學生的判斷能力。
在聯大,學生更改專業調換科系很容易,提出申請填張表格就行了。學生聽課也可以自由選擇。不過學校有一項規定:文法學院的學生必須選修一門自然科學;所有學生都必修中國通史、西洋通史、大一國文等課程。梅貽琦說:「通才為大,專家次之。」這是聯大貫徹通才教育的實踐,即以其小小的強制,而期冀獲得學術學業創意創新上更大的自由。
雲南師大教授楊立德在其所著的《西南聯大的斯芬克斯之謎》中說:「聯大成功的原因很多,其中一點是她就是大學本來的樣子,而不是衙門。」
西南聯大彙集了中國當時第一流的學者和教師,他們都是真正有故事的人。
聞一多,這位著名的詩人和學者,在從長沙徒步走向昆明的前一天,即1938年2月18日,他為理、工學生上國文課時,專門講了都德的《最後一課》。他以普法戰爭後普魯士在阿爾薩斯禁止教授法語,一所鄉村小學的老師韓麥爾為學生上最後一堂法語課的事例,熱烈激昂地說:「失去自由的苟活,在任何情況下都只能是痛苦的代名詞……到了昆明,我要給你們講《詩經》、講《楚辭》、講中華古國最燦爛、最輝煌的篇章!」「中國不是法蘭西,因為,中國永遠沒有最後一課!」
聞一多 網路照片
梁思成和林徽因,這一對才貌雙全的建築設計大師專門為西南聯大設計校舍,但是經費捉襟見肘,梅貽琦再三請他們更改設計方案,由高樓改為矮樓,又改為平房;磚牆改成了土牆。以至於梁思成忍無可忍,衝進校長辦公的地方,把設計圖紙砸到梅貽琦的桌上。梅貽琦耐心而動情地說:「思成,等抗戰勝利回到北平,我一定請你來建一個世界一流的清華園,算是我還給你的…...行嗎?」最終還是按照學校的要求,除少量房屋使用青瓦、鐵皮屋頂外,其餘的都用茅草;土坯牆改用粘土打壘,盡量減少磚頭木材的使用。一代建築設計大師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學術最精最高之時設計這樣簡單且「每個農民都能建造的」茅草屋。
梁思成和林徽因網路照片
梁思成和林徽因設計的校舍
張奚若,愛國民主人士、教育家,「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名的提議者,在抗戰期間,他作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多次抨擊國民黨政府。有一次國民參政會開會,蔣介石也來參加會議,會議期間,張奚若當著蔣介石的面發言批判國民黨的腐敗和獨裁。蔣介石感到難堪,就打斷他的發言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張奚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從此不再出席參政會。但等到下一次參政會開會,國民政府並沒有忘記他,給他寄來了開會路費和通知,張奚若當即回電一封:「無政可參,路費退回。」
張奚若 網路照片
趙忠堯,著名的物理學教授,在由長沙向昆明轉移時,他將當時中國現代物理研究所僅有的50毫克放射鐳裝進鉛筒,外面罩上一個象鹹菜壇的瓦罐里,一路上緊緊看護著,白天抱在懷裡,夜晚放在枕邊。到了昆明時,他的胸膛已被裝鉛筒的瓶子印上了兩道血印。趙忠堯以自己的生命健康為代價,保護了中國高能物理的幾乎全部家當。
趙忠堯 網路照片
一代大師陳寅恪學貫中西,才高八斗,孤高狂傲,上課從不帶書,他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著名學者許淵沖說:「哈佛大學也找不到陳寅恪這樣的『四不講』教授。」陳寅恪學術精深,且通曉十餘種語言,甚至包括梵文、西夏文和突厥文,被稱為「中國最博學之人」,他講課時揮撒自如,旁徵博引,指點古今中外,涉獵眾多學科,雖然艱深難懂,但卻學生雲集,還吸引了如朱自清、馮友蘭、吳宓等教授常來旁聽,故而他有這份自信和傲然。
陳寅恪 網路照片
陳岱孫。享譽世界的著名經濟學家、教育家,他授課嚴謹,時間拿捏精準,每當下課鈴聲響時,他的課剛好講完。但在雨季,雨聲風聲時常擾亂他的時間計劃。一次,他上課時,大雨如注拍打在鐵皮屋頂上,把他的講課聲全部蓋下去了。只見他側耳聽了一會,然後在黑板上寫下「停課賞雨」四個大字,坐在講台前,袖手凝神,與學生共聽雨打鐵皮的「嘣嘣」聲響。在無奈中透出幾分洒脫和幽默。
陳岱孫 網路照片
這也許就是陳岱孫和學生們一道「停課賞雨」的鐵皮屋頂教室
2018年2月8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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