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半壁風雲八千里
分卷介紹:我們對北宋的記憶止於靖康之變。雖然歷史書上也提過這個節點,但是,宋人到底是怎樣輸掉了那場戰爭,金人在勝利之後對汴梁城做過什麼,我們該如何看待這個節點,這都是我們應該思考的問題。 本卷,主人公將引領大家回到那個令人難忘的年代,對煙塵中的歷史撫今追昔。
1緣起
汴梁城,八街九陌。
幾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焦急地尋訪著街市上的名醫館。為首的男子面相明敏,他進入一家醫館,向夥計詢問道:「貴號可有能醫治眼病的大國手?」
夥計見他言談舉止不似中原人,搖頭而去。
金軍兵臨城下,城內保不齊會有細作出入,此時人人自危,凡是見到身材魁梧的,都會被視為金人,老百姓為了避通敵之嫌,自然會小心謹慎。
男子失望地走出醫館。
「四爺,這些蠻子都不肯給咱們主子治病嗎?」一個隨從用女真語問。
「小點聲,你怕人不知道我們的來路么。但凡讓人聽了去,別說找醫生,就是咱們自己想脫身都困難。」被稱為「四爺」的男子正是金國四皇子完顏宗弼。他責備了下屬幾句,又繼續趕路尋找下一家醫館。
困頓之際,一個隨從發現了許多衣衫襤褸的人圍著一方桌子排隊等候著先生把脈。忙指給宗弼道:「四爺,那邊好像有人能看病。」
宗弼順著方向抬眼觀瞧,方桌上掛著一張白布上寫著義診二字,桌子後確實有個郎中診治病人,不過病人儘是些流民,叫花子,給這樣的人瞧病的恐怕也沒什麼手段。可那些掛牌子的醫館裡的郎中並沒人願意出診。宗弼心想:二哥的病不能耽擱,既然如此,不如賭一把試試。
宗弼一行人等扒拉開排隊就醫的人,擠到方桌前,才發現郎中竟是個小丫頭。宗弼本就不抱希望的心像被潑了盆冰水一樣,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看病排隊。」女子一邊給病人把脈一邊淡淡地提醒著。
宗弼暗想:人不大氣場不小。他問女子道:「先生若能醫治眼疾,小人願意等候。若不能,也就算了。」
「排隊。」女子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出身尊貴的宗弼何曾被如此慢待過,心想:好個黃毛丫頭,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待會你若治不好病說不出個子午寅卯,看我砸了你的攤子。
擅於察顏觀色的隨從們都看得出來主子不高興,只要主子翻臉,他們就能立即動手打人。幾個人臊眉耷眼地站在就醫隊伍的最後,焦躁地等待著。一個時辰過去了,宗弼等人終於再次走到了方桌前。
女子抬頭認真地瞧了瞧宗弼,問道:「托相公來尋治眼疾的人是何癥狀?」
宗弼試圖透過女子的面紗看清她的容顏,可只能看見一雙美麗的眼睛。他回答道:「他的眼睛紅腫,見不得光,迎風流淚,有潰爛。」
女子聽了不假思索地提筆寫下一劑藥方,對宗弼說:「相公可按此方抓藥,內服外用的方法都寫在紙上了。四天之內如若不見好轉,可帶人來砸場子。下一位。」
宗弼甚是驚詫:這丫頭會讀心么,態度如此倨傲,神情如此自信,惹人氣惱卻無從尋釁。於是他對女子言道:「若先生能妙手回春,過幾日定當登門拜謝。告辭。」
宗弼抓了葯立即馬不停蹄地趕回大營。
患眼疾的正是伐宋主帥完顏宗望。宗望一路上東征西討,加之汴梁城守軍甚多,西路完顏宗翰的軍隊也被絆在了太原城,他的東路軍成了孤立之師。情急之下,宗望急火攻心眼疾發作。
然金軍紮營城外,糧草飲食尚且堪憂,想找個像樣的大夫更是不可能。情急之際,宗弼帶人入城尋醫問葯,才出現了剛才的種種是由。
用藥的第二天,宗望只覺得眼睛已經大有起色,第四天頭上復明如初。宗望覺得藥效神奇,便問宗弼道:「你是從哪裡得來的方子,竟藥到病除。」
宗弼答道:「真如那大夫所言,不出四天就好了,汴梁城果然人才濟濟。」
「我等雖然奉了皇上的旨意前來伐宋,這郎中卻有恩於我,若不拜謝恐失了禮儀。烏珠,你可願做個線人,帶我去面見那個先生,若能當面致謝,我也算是了了一份心愿。」
「二哥,您請三思啊。眼下兩國交兵,萬一您有個閃失,屬下們都無以面聖。若是要謝那郎中,小弟願代君之勞。」
宗望莞爾道:「當年我追捕遼帝尚且數次獨入獨出,如今竟連個郎中都不敢見。傳出去恐遭人恥笑。那郎中又不是三頭六臂的夜叉修羅,怕個甚麼。」
「可是。我怕。」
「怕什麼,你不是都已經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嗎?怎麼?讓你再去你就不敢了?」
「不是我不敢。只是那個郎中身份低賤,是個街頭搭台給叫花子們義診的。狗肉上不了大席。」
宗望奇異地問道:「竟然不是坐堂的郎中?是個赤腳郎中。那我就更想會會這個高人了。」
「她脾氣可臭了。」
「啰嗦。」
「好。二哥,我可把該說的都說了。見面不如聞名,你可別怪我。」
「快去準備吧。」
見宗望主意已定,宗弼只得下去籌謀見面的事宜。
綰心院是汴梁城內最有名的溫柔鄉之一,當真是往來無白丁,紫袍玉帶絡繹不絕。即便是這樣的時節,這裡的生意依然很好。
「我們不是來見郎中的嗎?怎麼到了這地方?」宗望問道。
「二哥有所不知,這郎中正是這裡的人,聽說還沒被梳弄過。」宗弼說完頗有深意地笑了笑。
「喲,幾位客官看著眼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來我家是要聽曲還是喝酒,不知可有心儀的姑娘?」鴇母見了宗弼等人,上前笑面相迎。
宗弼開腔問道:「你們這裡可有個叫墨染的姐兒?」
鴇母聽宗弼問起墨染,頗為自負地回答道:「大爺也知道我家的墨染姑娘嗎。呵呵。大爺可曾打聽有多少人提著厚厚的銀票排隊等著見她一面。」
宗弼聽了面色一沉,心想:怎麼又是排隊!他對鴇母說道:「媽媽如能行個方便,讓我等插隊一見,銀子金子都不在話下。」
「哈哈,爺果然闊氣。話說送上門的買賣哪有不做的道理,只是墨染年齡尚小,不能接客。不然我會白放著搖錢樹不用嗎?」鴇母婉拒道。
「姑娘年紀小,我等絕不強人所難,只求見上一面以報當日義診之恩。」宗弼再次懇求。
「哦,您說義診啊。這丫頭放著琴棋不練專幹些和她無關的閑事,哼。姑娘說了,義診不要錢。如果有人答謝,交給老身即可。」鴇母說道。
「媽媽養出這樣一個好女兒,自然不會少了辛苦。」宗弼邊說邊從錢袋裡掏出一錠百兩的金子,勸誘道:「若得一見,黃白之物雙倍奉送。」
鴇母立時眼睛放光,她奉承宗弼道:「大爺出手豪氣,一看就不是凡物。老身可以替爺說說,不過成與不成的,也要憑大爺的運氣,看姑娘的心情了。您略坐坐,梅香,還不看茶。蠢東西,大爺們來了這許久,茶也不見,點心也不見,你們都是死人嗎?」
宗望心想:見一面就要費這些錢財,宋人的生活也真是奢靡得可以了。
雖然有丫鬟們伺候著,但是一行人等並不敢多說話,惹出麻煩總是不好的。
不一會兒鴇母顛兒顛兒地跑下樓,笑道:「大爺久等了。姑娘托我問句話,請問大爺是四天前問眼疾的那位嗎?」
宗望聽了心下一動:這丫頭倒也有心,不然怎會有此一問。他忙點頭答道:「正是在下。」
鴇母笑道:「果然是有緣天註定。大爺,這是姑娘給您開的方子,囑咐要按時調理方能痊癒。至於見面么,這一百兩的金子老身無福消受。」
宗弼聞聽,立即怒從心頭起:不過是個下九流的煙花女子,有什麼可驕傲的!他從鴇母手裡接過金子,又從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刀,將金子拋向上空,手起刀落金子一分為二。一旁的小丫頭和老鴇子看得都呆住了,戰慄而不敢言。
宗弼強壓怒火道:「看在我等誠心拜謝的份上,還求媽媽成全。」
「好,好說,好說。大爺快些收了刀,老身再去說與她聽。」鴇母戰戰兢兢地說道。
見老鴇踉踉蹌蹌地上樓,宗弼笑道:「這些南蠻子,只有見了真刀槍才肯就範。從皇上到下九流的東西無一例外。」
「無一例外你那天還排隊等了那麼久?」宗望嗆道。
宗弼被宗望懟得無言以對,他猛咽了一口茶,道:「這什麼破玩意,又苦又燙。」
片刻,鴇母笑吟吟地回來了,她向宗望說道:「給大爺道喜,請隨老身上樓吧。」
一行人等上樓,宗弼又囑咐隨從們守在門口不要亂講話。
室內的布置精巧脫俗,屋內飄逸著一股安神靜氣的香氣。隔著珠簾,只見白衣一女子在書案旁自顧調製著什麼,桌上擺滿了瓶瓶罐罐。
宗弼正欲打起珠簾讓宗望進去,卻被老鴇攔下了。「大爺,呃,我們姑娘說了,男女授受不親。」鴇母道。
宗望覺得好笑。宗弼也輕蔑地問道:「貴號的生意也講究這些虛禮么。」
「講虛禮總比不講理好。」珠簾內女子接話。
宗弼看了一眼宗望,心想:不讓你來,你偏來。不等你說話,就被她搶白。
鴇母見識過宗弼的手段,忙對裡邊的女子道:「姑娘,兩位客官誠心造訪,姑娘可不要莽撞了。萬不可唐突了貴客!」
名叫墨染的女子反問道:「前幾日來看病就存著要砸場子的心,今天說來謝恩。舞刀弄劍的只會欺負些女流,這是貴地的禮儀嗎?」
宗望心想:這丫頭說話好生犀利。不過也正是這樣的人,才有意思。
宗弼耐著性子答道:「幾日前是在下不識高人,唐突了姑娘,還望見諒。不過,今日我們兄弟登門只為當面言謝,拒人於千里之外便是姑娘的禮數嗎?」
「本姑娘不接客,客官如果是來找樂子的,可自尋別人。治病方子剛才也與了你。你們鬧著要見,見也見了,時候不早,小女子不敢耽誤幾位爺的正經前程。一路順風,恕不遠送。」墨染說道。
見墨染下逐客令宗弼正欲發作,宗望卻閃身撥簾而入。
宗望徑直走向墨染,他右手抓住她的腰帶稍一用力將她扳過身來,這粗魯的動作驚得墨染一聲尖叫。
兩人相視須臾,宗望心中暗想:這姑娘當真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一般。
墨染緩過神開口道:「給你開的方子要按時服用,病好之後每天用茶水洗眼睛。切忌著急上火,否則還會複發。」
宗望放開女子,道:「多謝姑娘關心。在下一定遵醫囑服藥。不過,在下有個問題想請教姑娘。」
「言重了,但講無妨。」
「姑娘白天收治病的銀子,晚上收救人的銀子,賺的是雙份的錢。這麼著急賺錢是為了給自己贖身嗎。」
「我賺錢另有用途,是為了捐給前線,抗擊金酋。」
「還真沒看出來,你一個行院的女子,操得竟是南朝皇帝的心。若是南朝皇帝能有姑娘的心志,怕是也能落個雖敗猶榮的美名。不過,以姑娘現在的處境,還是要考慮將來給自己謀劃個好人家從良才是正路。」
墨染語塞,漲紅臉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走吧,走晚了當心被人捉去砍了腦袋。」
宗望從懷裡摸出一枚碩大的北珠,光澤熠熠。說道:「有勞姑娘掛心,在下只顧聆聽姑娘的大抱負,險些忘了此行真正目的。這枚珠子雖是算不得什麼稀罕物,但是禮輕情意重。還望笑納。」
「我可不敢收你的珠子,將來被人捉了贓怎生是好。」
宗望聞言走到書案旁將珠子捻做粉末,笑道:「這樣就不會被捉贓了。聽說這粉末塗在臉上也可以使女子姿容俏麗。在下愚昧惹姑娘動怒,怒氣易生皺紋。姑娘若是生了皺紋勢必影響將來的生意,生意不好少不得被媽媽責罵,也嫁不得好人家。這珍珠粉剛好替在下賠罪,姑娘還是收下吧。」
「豈有此理!」墨染怒不可遏地抓起桌子上的粉末灑向宗望。
宗望躲開珍珠粉,大笑而去。
臨行前,宗弼囑咐鴇母好生看管墨染,不得有一星半點閃失。鴇母小心應承,戰戰兢兢地送走了一行人等。
2豪奪
不久,汴梁城裡傳來了金軍退兵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但墨染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她已經被金人點名要偕同他們北返,照顧和親給金國二皇子的福金帝姬。眼見小丫鬟們給她打點行囊,墨染的頭腦木然一片。
鴇母塞給墨染一些銀兩,囑咐她一路小心。鴇母抱怨著說道:「你這丫頭,就是不聽話,當初不讓你拋頭露面,怕招惹麻煩。怎樣,前幾天來的幾個韃子就不是善茬,你言語怠慢,他們自然不肯放過你。這次跟過去,想必就是你我母女永別了。你走了,媽媽我是誰也指望不上了。」
臨行之前,鴇母又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卷送給墨染,叫她千萬收好。
墨染奇怪地問道:「媽媽,這是什麼?」
鴇母打開了包袱卷給墨染看裡邊的一條襁褓。說道:「孩子,你今天就要走了。兵荒馬亂的,我只怕我們娘兒們沒有再見之日,這是你的東西,你千萬收好。你來我這裡時,還是個小嬰兒。你的這塊襁褓上有些琴譜。我不是經常督促你學這上邊的曲子嗎。我雖然不明白,這琴譜到底有啥玄機。但是,這東西一定是你娘留給你的。」
「啊?我娘?我不是沒有娘?」
「你傻呀!哪有沒娘的人!你娘是誰,我不知道。可是,她還是愛你的。你看,這琴譜是血寫的。到底是啥樣的人,要用血寫個琴譜在襁褓上呢。」
「這麼說,我娘是希望我學會這曲子,將來相認?」
「一定是了。」
「媽媽,可我怎麼覺得這個琴譜里的曲子差了一點什麼。雖然很好聽,但是,就是差了一點什麼。」
「哎呦,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對琴可不如你懂得多。總之,你帶好這個襁褓就對了。千萬別弄丟啊。」鴇母扭過臉去,抽泣著不再看墨染。
「難為媽媽用心良苦,多謝媽媽的養育之恩。大恩不言謝,墨染從來不知父母是何人,只有媽媽待我如同己出。這輩子墨染命薄不能報答媽媽恩德,來生結草銜環,變牛變馬。」墨染直直地跪在地上,說著就用力地磕響頭。隨後,她撣撣塵土,悄然離開。
宋使「護送」著以福金帝姬為首的眾多女子和大量的金銀、牲畜去往金營。一路上女子們的哭啼聲不絕於耳。宋使對金人諂媚的態度,更是讓墨染不願直視。
到金營時已是日暮黃昏。這些女子們被金人安排住進了營帳,只有福金帝姬被單獨帶走了。不同於其他女子,墨染不哭也不鬧,她很清楚:覆巢無完卵。不能主宰命運的人就算是哭死也沒人心疼。自己和這些女子們已經被朝廷當作慰問品送給金人了。如果慰問品能給更多的人換來和平的生活,換來國泰民安,那麼犧牲小我又何樂而不為呢。她感到腹中飢餓就從包袱里取出平素愛吃的小點心和醬菜。在她看來,逃避式的尋死覓活是不值得稱頌的。死改變不了什麼,只有堅強地活下去才有重新開始的可能。不管將來好壞,只有挨過眼前的困難,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想活著就得好好吃飯!
吃飽喝足後,墨染在角落裡哼著琴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之際,她又回到了綰心院,夢到了三年前大雪紛飛的一天。
猛地,墨染被人推醒。有金兵撲過來架起她就往外邊跑。「你們要帶我去哪?你們想要幹什麼?」墨染神志不清地問道。冷風將她吹醒,前邊是個超大的營帳,離老遠就能看見燈火通明的帳篷里人們手忙腳亂沸反盈天的樣子。
「四爺,人帶來了。」兩個金兵把墨染放下,向宗弼復命。
宗弼對墨染道:「你可來了!你快看看我家王爺他怎麼了?」
宗望伏在地上乾嘔不止,有人給他捶背端水都被他推開了。墨染走近一瞧,見宗望嘴唇黑紫,面色青蒼,冷汗淋漓。說道:「你家王爺中毒了。」
原來,宗望在與福金帝姬歡好時意外中毒,而福金帝姬也藉機以死明志。所謂的「和親」不歡而散,紅事變成了白事。
「何毒?軍醫們束手無策,姑娘可有辦法?」宗弼急切。
墨染又隔著袖子給宗望切脈,少頃她筆走龍蛇地寫下了藥方,對宗弼道:「立即去煎藥端給他喝。」
「我,我的胸口像火在燒一樣。吐了一遍就再也吐不出來了。」宗望強打精神說道。
墨染柔聲安撫著宗望,又對宗弼說:「你且扶他躺下。我去調配個偏方,馬上回來。」
「你不能走,方子找人去調配,你走了萬一……」宗弼不敢再想下去了。
「你可真是磨嘰。我雖然不喜歡你們這些金人,但是眼前他只是我的一個病人,我不會棄之不顧的。」墨染嫌棄地說道。
宗望也抬眼看向墨染。墨染頓時心軟。她取了一隻銀茶碗對宗望說道:「你且躺著,我去去就來。」
很快,墨染就把湯藥端了回來。宗望把湯藥一飲而盡,沒多久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出來。
「二哥,您感覺怎樣啊?」宗弼關切。
宗望長出了一口氣道:「輕鬆多了。」
墨染也上前探視了一眼,道:「待會兒你再把煎好的湯藥喝了就早些睡吧。晚上起夜要多穿衣服。明天我來看了你你才許吃早飯。懂了嗎?」
宗望點頭應允。
宗弼見宗望有了精神,便也跟著鬆了口氣,說道:「勞煩姑娘就近休息。你是人才,不能屈身在我們堆放戰利品的營房。我這就叫人在帥帳附近給姑娘單獨搭一間小營房,姑娘在此等候片刻。」
墨染對宗弼說道:「有道是既來之則安之,我被你們抓來,怎麼折騰也全看你們的心情,我也只能聽之任之。」
宗弼忙解釋道:「姑娘誤會了。並不是我們要抓你過來,是因為二哥覺得你醫術精湛,是難得的人才,所以才有心請你過來。本來二哥是要先見你的,可福金帝姬畢竟是上邦公主,不能慢待,所以才唐突了姑娘。姑娘千萬不要挑理。正所謂該見面的總會見面,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對,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墨染自嘲地笑道。
這時,有侍者端水來準備喂宗望服下。宗望搖頭拒絕,伸手指了指墨染。
墨染氣不打一處來,假裝沒看見,眼睛看著別處。
宗弼勸道:「王爺身子虛弱,下人們笨手笨腳不會照顧。還請姑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墨染拒絕道:「我只會看病,不會喂葯。他若不喝,那也不要勉強了。想死想活還不都憑著他。」
「將來我二哥病好了,不會慢待姑娘的。」宗弼勸道。
宗望喘著粗氣說道:「麻煩姑娘親自喂我喝葯。我,我可是你的病人,你怎麼能棄我於不顧?」宗望為博取墨染的同情心,擺出了一副可憐相。
墨染最聽不得別人這樣說,只好接了水碗道:「罷了,罷了,你贏了!」她端起水碗,一勺一勺地餵給宗望喝。
宗望喝了水,感覺胸口心頭平靜了很多。
「二哥,您覺著咋樣了?」宗弼關切地問道。
「不像剛才那麼難受了。」宗望有氣無力地說道。
宗弼很殷勤地問道:「姑娘,我二哥身子這樣虛弱,要不要喝雞湯補補身子?」
看著宗望騙她喂他吃藥之後詭計得逞的得意相,墨染嗤之以鼻地說道:「雞湯救不了他,他得喝雞血。」
「噗!」宗望被墨染逗得把嘴裡的水都噴了出來。
宗弼躲閃不及,被淋了一身。
3返鄉[在寫作和整理材料期間,我曾去過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阿城,參觀過那裡的阿城金上京歷史博物館。我還去過吉林省舒蘭市的完顏希尹博物館,吉林省長春市三道鎮石碑嶺的完顏婁室墓地,吉林省吉林市的龍潭山下的海東青廣場。歷史如果不能存在於每個市井小民的記憶中,僅存在在博物館和資料館,只有少數人才對它有發言權,那麼歷史還有什麼意義?我們還怎樣做到以史為鑒?]
道阻且長,金軍北歸。等不到西路軍的援助,宗望只能見好就收。在他看來,與其提心弔膽地等著別人的進度,不如早點帶著戰利品回國報功。另外,宋國派出了幾十萬大軍做儀仗隊歡送他們返鄉。如果不如約返回,怕是有回不去的危險。
離汴梁越遠,墨染就越是絕望。她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京城。在她的印象中,北方是個很遙遠,很荒涼的地方。就像山海經中寫的那樣,那裡是個野獸叢生的地帶,是個被太陽拋棄的國度,夸父去追日,身背後是一片黑暗與冰冷。那裡的人應該是非常野蠻,還在過著茹毛飲血的日子。墨染越想越怕,幾天前的求生欲一掃而盡。現在,她只想死在一個離汴梁近的地方。可一想到死,墨染又很害怕地哭出聲來。
「怎麼了你?」宗望撩開馬車的窗帘問道。
「我想回家。」墨染哽咽道。
「我們現在就是往家的方向走了。過幾天就到了。」
「我要回我自己家。」
「你自己家?就那個窯子啊?」宗望不屑地笑道。
「窯子那也比你們那裡好。你們那兒是個窮地方,雞不生蛋,鳥不拉屎。」墨染反駁道。
「你這叫笑貧不笑娼。你跟我回去做個乾淨人,不比淪落風塵強?墨染。你的名字是出典墨子的染絲說嗎?雖說出淤泥而不染,可實際上不染的少。你確定自己真能一塵不染嗎?」宗望一邊化解著墨染的話鋒,一邊探尋起了她的身世。
「你還知道墨子?還讀過愛蓮說?佛經你也懂?」墨染對宗望的問話感到震驚,在她看來,像宗望這樣出身的人是不可能也不應該知道這麼多的。
宗望眼見墨染好奇,笑道:「也不是很懂。以後還請多多賜教。」
見墨染低頭不語,宗望從馬背鑽進車裡。他拭去墨染臉龐的淚水問道:「小妮子,誰告訴你我們那邊雞不生蛋,鳥不拉屎?」
墨染緊張地說道:「沒人說。我猜的。」
「你連見都沒見過,憑什麼把我家想得那麼壞?」
「因為你就壞,所以窮山惡水出刁民。」
宗望被墨染氣得笑了出來,說道:「小妮子,你聽好。我的家鄉就是古書上載了的肅慎。認真論起來,大禹王治水時就和中原有往來了。在前朝,我們那裡被叫做靺鞨,還建立了渤海國,和大唐也有往來。高山點燈名頭亮,大海栽花有根橫,我們也是有祖宗有來路的。有根基且史書上載了的地方還能叫蠻荒之地嗎?至於你說我們那裡窮。呵呵,我告訴你,我們那邊的人以漁獵為生,山裡有數不盡的山珍,每年開江之後我們都能吃到頭魚宴。還有,我送你的北珠也是我們那裡的特產。產自混同江、鴨子河。」
「但你們那裡冬天特別冷。我可過不了苦日子。」墨染撇嘴道。
「冷也凍不著你。跟著我,你有穿不過來的貂皮大衣。」宗望承諾道。
聞聽此言,墨染不但不覺得開心,反而打心底泛出了極大的鄙視之情,道:「你們還穿獸皮呀!那還敢說自己不是野蠻人?!哼,看你帽子上綴著的狐狸尾巴就知道你們沒文化。我們有文化的人都紡棉花織布做衣帽。你們沒文化才用獸皮做衣服穿。」
「話別說得太絕對!我們的穿戴是由我們那邊的天氣決定的。棉衣是文化,皮衣就不是文化嗎?難道世間萬物只有按你想像的來,和你所熟知的生活一樣才算合理?那你的道理也太霸道了。人家和你不一樣,所以就連喘氣都是錯的了?聖人不是說要和而不同嗎。我和你在能達成共識的基礎上保持自己的個性與觀點不也是可以的嗎。」
宗望的一番話讓墨染陷入了沉思,心想:他說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見墨染不語,宗望說道:「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那邊確實落後。人一旦生了病,就只能扔進山裡自生自滅。所以,就是自己的親人生了病,我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日漸消瘦,直到死亡。我的眼病在你看來是小毛病。可在我家那邊卻沒有能治好這小毛病的人。染兒,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讓我家鄉那些患有眼疾的人也能看見太陽。我家鄉那邊的人更需要你。」
墨染瞄了宗望一眼,又低頭道:「你容我想想。」
「好啊。反正路途還很長。你有的是工夫去想。」
「那,你能教我騎馬嗎?」
「為什麼?」
「因為學會了騎馬,我就能快點趕過去給人看病了呀。」墨染用小聰明掩飾著自己的本心。
「你不用學騎馬,將來出入都有車接送。」宗望笑道。
被堵住了話頭,墨染只好「哦」了一聲,不再言語。
宗望心想:小妮子,你不過就是想要逃回去。還找借口繞彎子。和我斗,你還嫩了點!
正在這時,宗弼打馬而至,他不管自己的出現是否煞風景,很興奮地對馬車裡的宗望說道:「二哥,再有十來天我們就可以到會寧了。我恨不能飛回去,出來這麼久,真想快點回家。汴梁什麼的雖然是天朝上邦的都會,我卻覺得那裡不如咱們自己家好。」
「嗯。那當然,家裡有人在等你回去啊。」宗望笑道。
宗弼聽了,臉略微一紅,卻也不置可否。他岔開話題道:「我們繳了不少財物,雖說是要呈給皇上,你有喜歡的也可以留下些許。我想皇上也不會怪罪。二哥,你看,這東西你喜不喜歡?」
宗望抬眼觀瞧,是一把精美的古琴,便好奇地問道:「你從哪裡得來的?」
「和親的帝姬不是以死明志了嗎?這是她的遺物。只可惜咱們女真人不會弄這玩意兒。你要不要?不要的話我就拿去燒火做飯了。」
墨染一眼就看出了這把琴的妙處,真是難得一見的極品。於是她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那把琴。宗望回頭正瞧見墨染的神態,笑問道:「染兒,你會彈琴嗎?」
「會一點點。彈得不好。」墨染答道。
「好不好都不要緊。我只問你,你喜歡它嗎。」宗望把琴遞給墨染。
「喜歡!」墨染接過了古琴,對它愛不釋手。
宗望對墨染說道:「路途漫長,你隨便彈個什麼曲子讓我們聽聽吧。」
墨染調整了一下琴弦,試音之後,輕攏慢捻。
一曲之後,宗弼誇讚道:「真好聽,雖然我聽不懂。」
墨染心想:這才是真正的對牛彈琴!
宗望聽了頷首笑道:「你彈得琴曲確實好聽。不過,好像是欠了點什麼。」
墨染聽了宗望的點評忽然間眼前一亮,問道:「你也是這麼想的嗎?那麼,你覺得我的琴曲里缺了什麼呢?」
宗望搖頭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雖然喜歡附庸風雅,但卻不是聽曲的行家。你這曲子,只有真正的行家裡手或者是作曲者本人才能知道欠缺在哪裡。我沒耳力,聽不出來。」
墨染笑道:「可你能聽出曲子有缺陷就已經很厲害了。想不到你還是挺有文化的,並不是看起來那麼草莽。」
「所以你不討厭我了嗎?」宗望趁熱打鐵地問道。
墨染眨眨眼,心想:這些胡人們說話咋都這麼直接啊?真讓人受不了。
宗弼討好地說道:「二哥,既然姑娘喜歡這把琴,曲子又彈得這麼好,那不如就把這琴送給姑娘吧。」
宗望心想:這是借花獻佛的好事,不花錢不費力就能討美人歡心,何樂而不為。於是,他也對墨染說道:「寶刀配英雄,瑤琴送美人。染兒,你要是喜歡的話……」
「我雖然喜歡,但是我不能要。這琴不是我的,是福金帝姬的。她跟你們和親過來還帶著這把不當吃不當喝的琴,想必也是非常喜歡才這麼做的吧。我不想做橫刀奪愛的事,即便是琴的主人死了,我也不能這樣稀里糊塗地把琴據為己有。我不要,讓它去陪著它的主人吧。」
墨染的一席話讓宗望很是動容,道:「染兒果然是個有禮有節的人。我知道了。不要就不要,你喜歡,我以後給你弄一把新的就是了。咱家那邊有無盡的林海,裡邊有成百上千年的古樹,想要什麼樣的琴不能造出來?就按你說得辦,咱們不要別人的東西。」
墨染點點頭,心想:「這個金人似乎沒那麼糟糕,還是能聽得進去正經的好話的。」
庶出的宗弼本打算借著這把琴拉進自己與嫡出的宗望間的關係,沒想到二哥並不領情。既然達不到目的,留著這爛木頭有什麼用?與其人扛馬拉費工費力,不如劈了做柴火,還能燒飯煮粥用。想到這兒,宗弼就把琴丟給了火頭軍,讓他們感受一下什麼叫真正的「焚琴煮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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