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孩子的傷最重

到了一個年紀，有了一些反思能力，就會漸漸覺得，比起「乖孩子」，「窮孩子」的傷才最重。

「窮」，就是貧乏。貧乏會導致很多東西後知後覺，甚至不知不覺。

上周末翻了一本電子書，《電影編劇的秘密》，蘆葦的一個訪談錄。是《霸王別姬》的那個編劇蘆葦，不是頤和園的蘆葦，也不是圓明園的蘆葦。邊看便羞愧，邊看邊被衝擊——我們這個年代受過大學中文系教育的人，比起蘆葦他們那一代人來，太差勁了。

蘆葦自述，他初中畢業，後上山下鄉，耽誤了好些年。但一到農村去，就發現天降偉人講的那一套不完全對，個人世界裡唯一的真理標準發生了動搖，他就開始拚命的想，這也是錯的，那也是錯的，那什麼是真的？回城後在工廠工作，受不了頻繁的政治學習，就辭職了，在家待了三年，要集中解決自己的精神問題——他要重建他的意義世界，要不然，就活不下去。

他講這一點，我心有戚戚。我念書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感受。大學老師告訴你，你以前學的那些玩意，幾乎全是錯的，尤其是在旁聽歷史和哲學課程的時候，那個過程很痛苦，你想辯論點什麼，結果發現一點材料和邏輯都沒有。那怎麼辦，就帶著在自己腦海里掙扎最厲害的問題去看書，去找答案。想尋找真的答案，這是最初的問題意識的萌發。

我更心有戚戚的是，他能花三年時間，去集中的解決自己的問題。這不是一般的人能有勇氣去做的選擇，更何況是那個年代。今天會被批評「啃老」，那個年代就是赤裸裸的吃飯問題。我猜想他一定出生在一個不錯的家庭里，無論是父母的開明程度，還是經濟條件。他說對他影響很大的三個人，一個是契訶夫，一個是羅素，一個是維特根斯坦。嘖嘖，二十多歲，大部分人在浪費青春的時候，他在讀這些，在思考這些。

書往後翻，應徵了我的猜想。有一次和劉三解聊我們一位共同的前領導，三解說，她出身在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家庭。我當時很好奇，這句話為什麼能做為一句對人的評價？它的評價的功能性在哪？三解說，因為出身在這種家庭里的人，通常都會很從容，世界觀和價值觀都更高級，能把很多問題看透，待人接物都會很得體，對自己的體認也會很自信很中肯，一般不會是low逼。在蘆葦講他的家庭的時候，這個解釋也適用。他說他的父親是西北局的小領導，他辭職在家，父母壓力也不大。

他說，西北局有個很美的院子，有個很大的圖書館，他小時候能看到很多電影。這就是一個人最早的美育和信息優勢。他說有個《世界電影》的雜誌，很關鍵，很多片子上面都有介紹。他的電影世界的源目錄就是從這裡來的，起點高。 「莫言的《紅高粱》是從《外國文藝》裡面學的，一個美國華裔作家， 叫湯婷婷（ 英文名： Hong Kingston），她曾經寫過一 本書叫《內華達山脈的爺爺》，曾發表在這本雜誌上。 兩者一比， 你就知道《 紅高粱》是模仿它，而且模仿得很開竅，它是有出處的。」

他一直在電影，在談小說，在談文本。這對我的衝擊在於，這些東西，要隔了很多年之後，我才能在大學裡，被一群農民知識分子二轉手三轉手四轉手的講給我，這些，於他而言，就是親身的經歷和體驗，一切都似乎歷歷在目，那些文本和美學，在很早的時候，就是他生活當中的一部分。我們大部分人對莫言的接受史，是從他的榮譽開始，那個榮譽被固化為一個無趣的知識，這大部分人的心智也就被固化在那個階段。而他，知道《紅高粱》那個文本的「互文性」，知道它的出處，知道那個操作那個文本的手藝的優劣得所。

他說，這個世界很大，思想資源很多，一旦你接觸到這些，你就不會去思考「林彪是個忠臣還是奸臣」這樣的偽問題了。這是他二十幾歲的思想高度。和這一比，今天那些在類似問題上歇斯底里中老年，簡直就是半獸人。而這，很奢侈的地方在於，他能很輕易的進出西北局的圖書館，閱讀真正的好東西真東西。當然，也在於，他的悟性和天賦。這樣的人，他的心智，怎麼會被扭曲，怎麼會被輕易的蒙蔽？

我把那本電子書的鏈接，分享給了好幾個朋友，倒不是想去跟他們討論什麼編劇的技巧。我就是有一種隱隱的激動和懊惱。激動的是，我在某些地方和他碰撞了；懊惱的是，我這樣的窮孩子，傷真的很重，清醒過來花費的時間，又何止是十年？放眼再去看更多的「窮孩子」，就更加滿目瘡痍了。當然，這裡面，我自多情的成分多一點。

這是哪本書的電子版，

網站好像宕機了，你可以先微信收藏，

隔兩天再刷新，可能就恢復好了。

「窮孩子」的傷重，體現在他們看世界的態度上。很多時候，不會去直面，更多的是用情緒和情感確立立場，習慣對既定規則毫無思辨的執行和遵守。從骨子裡覺得很多問題自己不配去思考，不敢抬起頭來看世界，這是很悲哀很心酸的事。

物質上的脫貧，一兩代人的努力就能見效。精神上的脫貧，要更加的艱辛，因為要進化出一個能從源代碼上去捍衛血脈的人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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