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老房子

小年的前一日，我去老房子看望了奶奶。老房子是一幢靠海的小洋樓，是我們到大連後的第一個家。說是老房子，其實也就18年，它在房子里還算是年輕的。今年的冬天，奶奶一個人住在這裡。

自從我們舉家從廣東回到東北，每年冬天奶奶都從瀋陽到大連來過冬，一起在老房子共度春節。而今年本來說全家到新裝修的別墅過年，老太太卻執拗地要住在她習慣的老房子里。我和奶奶聊天的時候，她說新家太不接地氣。附近沒有小廣場、沒有菜市場、沒有老街坊。然而爸爸和媽媽聊天時談到奶奶更深層的想法則是：她擔心在新家中去世，這樣以後對家人或許是一種負擔。人表示對子女後代的愛意，最深刻的方式就是為之計長遠吧。

奶奶身高160公分，典型的四川女人，嬌小的身軀里有一股鋼火。小小年紀，自己乘船延長江向東求學。最後她在新中國工業建設的大時代背景下進入東北電力局，做到了高級工程師的位置。奶奶最為自豪的事情之一，就是在當時男性為主的工程師團隊里，她是唯一的女性。據父親講，奶奶在單位從來沒說過軟話。即使頂頭上司犯錯誤，她照樣得理不饒人。在時下流行的瑪麗蘇電視劇里，這種女生都會被白馬王子追求。奶奶的白馬王子就是我的爺爺。那個我曾經無數次提到的爺爺。那個會唱京劇、跳探戈、精通德日英三國語言的東電總工程師。他走起路來風度翩翩，白襯衫永遠一塵不染。

今年冬天，每一次回老房子看望奶奶，她都會和我聊爺爺。我之前曾經在舊文《爺爺奶奶的愛情》中寫過他們的故事。當時我寫道」那個永遠如一汪湖水般寧靜，一直守護她，愛著她的男人再也回不來了」。不過當時，她和我提到爺爺的頻率還遠不及今年。或許是因為，失去的越久，想念的越深。

跟奶奶聊天，她回憶爺爺在人民大會堂接受毛主席和周總理接見的場景；她描述爺爺和外國專家討論技術問題時的揮灑自若；她講爺爺帶的徒弟里有著日後的中央常委。這些事情，我聽她重複了無數次。每一次，她都似乎又變成了那個在台下仰慕愛人的幸福女子。她的眼裡閃爍著光，臉上泛起紅潤。她和我回憶完爺爺光輝的過去，又總是替爺爺惋惜。說要是入了黨，爺爺可能有更大的成就。

我和奶奶開玩笑說，這種淡泊名利的基因或許也遺傳給了我爸。當年人大代表、民主黨派副市長等等一大堆榮譽接踵而來時，父親全部都推掉了。父親和爺爺一樣，把更多心思花在了技術與研究上。父親經常自嘲：「我這個人沒什麼上進心。」

當然奶奶也會和我聊一些家裡的事情。聊我的父母、我美麗的妻子、我可愛的兒子、還有我的事業。每當這時，我都覺得她老了。她的確不再是當年那個當高級工程師的奶奶了。曾經的奶奶知道我喜歡讀書看報，一拉上我就聊國際政治、軍事歷史。用四川話說：擺龍門陣。我覺得那架勢不是聊天，而是要開辯論賽。如今，那個驕傲的女強人，變成了一個家長里短的小老太太。坦白說，我更喜歡現在的她。這樣的她，或許更像是一個奶奶。

我今天去看望奶奶，順便給她做個午飯。材料是媽媽一大早買好的帶魚和羊裡脊。我又帶了一包成都著名小吃冷吃兔。說到廚藝，從爺爺開始，我們老王家男人就都有自己的一手。結婚幾十年，爺爺一直是家裡的主廚。我做的香煎帶魚、蔥爆羊肉讓奶奶讚不絕口。老太太八十多歲高齡和我喝了二兩。奶奶在那邊說話，我在這邊笑呵呵地應著。奶奶的背駝了，聽力退化了。我就彎著腰，儘可能地把臉靠近她。說著說著，說到了我們瀋陽的老房子。

那是我出生後住的第一個家，也是爺爺去世的地方。傳統的蘇板房，紅色油漆的木地板，綠色的防水漆塗到三分之一處，上面是白色的粉刷牆。2017年冬天，奶奶把它過戶到我的名下。奶奶叮囑我：「亮亮啊，這個老房子你一定不要賣啊。它是你爺爺留下來的一個念想。書櫃裡面還有好多你爺爺的老照片，他工作的筆記，他的文稿。還有那個老沙發，你爺爺累了就喜歡躺在上面休息，雖然一個腳壞了，修理一下還能用啊。另外.......」

聽著老太太絮絮叨叨，我眼睛慢慢地像起霧一樣模糊起來，然後臉頰就濕漉漉的了。這個一向堅強的四川辣妹子，也別過頭去，抹了抹眼睛。

我微笑著和奶奶說：「奶奶不會的，我不會賣的。我很喜歡那個房子。只要回瀋陽我就抽空去看看。」

短暫的午飯後，我離開了奶奶家。臨走前，我擁抱了她，並和她臉頰貼著臉頰說了聲再見。出門時漫天飄雪，為世間一切的不美好披上一層柔軟的潔白。我仰望著天空，心裡想：爺爺，您看到這雪了嗎？它們每一片都承載著奶奶對您的思念。當然，也有我的。

相關舊文《爺爺奶奶的愛情》，重新發布。已經關注本公眾號的讀者可以在公眾號內看到。未關注的讀者，可以在關注後查看歷史消息中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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