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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大劫殺》:真實還原魯榮漁2682號上靈魂顫慄的殺戮

作者:郭國松

《太平洋大劫殺》是根據轟動全國的「魯榮漁2682號」事件創作而成的非虛構作品。作者郭國松以職業記者的冷峻眼光,輾轉東三省和內蒙古,歷經三年多的艱苦採訪,試圖還原這起讓靈魂顫慄的殺戮,近距離觀察被極端環境所扭曲的人性,揭示社會底層人掙扎求生的苦難命運。本文選自該書第六章,是全書的高潮部分,告密、內訌、連環計、誘殺……這一切像電影一樣在太平洋深處上演。


黃金波告密引發的內訌

在惶恐不安、殺機四伏的詭異氣氛中,「魯榮漁2682」號繼續向西航行,它載著第一輪殺戮後剩下的22條生命,很快將穿越這片陰森恐怖的死亡之海,到達太平洋西岸。

每一個人都懷著生的希望。每一個人對生的期待卻不同。

經過近40天的航行,漁船進入西太平洋,逐漸靠近日本海。

接下來的場景宛如好萊塢犯罪大片,情節突然發生逆轉。

7月23日,包德讓姜曉龍從原來住的12人間搬到機艙上方的四人間。在溫斗、溫密被殺後,大管輪王延龍被他們驅趕到樓上的12人間看管起來,這個小房間如今就像「鬼屋」,遊盪著溫氏兄弟的冤魂。

包德對姜曉龍說:「機艙是很重要的地方,要安排我們的人守著,防止有人破壞。」

這個理由聽起來完全成立,何況包德是船上的二號人物,換個鋪位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包德的失敗恰恰就在這個地方,他在關鍵時刻做了一件「政治不正確」的蠢事——姜曉龍是劉貴奪的心腹,不僅忠心耿耿,而且絕對是劉貴奪的「第一把刀」,未經他的允許或者事前與他商量,動他的人,無異於太歲頭上動土。

無從知曉,包德把姜曉龍安排到「鬼屋」居住,在表面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後,他的真實動機是什麼。在決定偷渡日本、船長入伙、船上的環境發生變化之後,包德此舉引起了劉貴奪的懷疑。

在這艘漁船上,33名船員本來就有按照地理位置分出的四個幫派,其中,內蒙古籍的船員五人,包德是核心;黑龍江籍船員四人,劉貴奪是核心;吉林籍船員四人,沒有核心人物;遼寧籍船員最多,共17人,李承權是說一不二的老大。安徽的邱榮華、貴州的馮興艷、山東的薄福軍單槍匹馬,沒有自己的勢力範圍。

內蒙古籍的五名船員,包德、雙喜、戴福順、包寶成是蒙古族,只有黃金波一個人是漢族,劫船事件發生後,他跑前跑後,成了劉貴奪的跟班;包寶成在參與最初的劫船後,似乎脫離了這個群體,後來的所有行動未發現他參與的證據;馬玉超是黑龍江海倫人,他的戶籍顯示為山東恆台縣,只是學校的地址,畢業後戶口尚未來得及遷出。

出事之前,地域所形成的老鄉幫派並不明顯,最多也不過喝酒、吹牛罷了;出事後,漁船被劉貴奪的黑龍江幫和包德的內蒙古幫控制,遼寧幫因為船長李承權的失勢而成了打擊對象。

劉貴奪和包德所控制的兩股勢力,本身也不是什麼牢不可破的兄弟關係,不過是基於反抗資方的需要而暫時結成的利益同盟。但這種臨時同盟的基礎非常脆弱,很容易因為利益紛爭或者相互猜忌而導致內訌,甚至自相殘殺。

遠洋捕魚船正在作業,圖片源於網路,與本文故事人物無關。

果然,包德安排姜曉龍到四人間看守機艙的輕率之舉,立即將利益同盟撕裂,劉貴奪開始用敵視的眼光重新打量他的夥伴包德,他突然變得面目全非,就像當初看到的溫斗——

「我和包德說去日本,我看他不說話,我感覺他好像不同意,但他沒直說,也沒有公開表示反對我。」

「我當時沒想殺溫斗、溫密他們,包德把他們都殺了。」

「我感覺包德不對勁,好像不和我一條心,和我說話也少了,以前總說整這個,整那個,現在感覺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可能想把我殺了,他當老大。」

「姜曉龍是我的人,包德把他調到船艙四人間底下住。我問是誰讓去的,姜曉龍說包德讓他去看著別有人破壞機器。他想把我殺了,他說了算。」

「我觀察戴福順以前挺能睡的,最近戴福順晚上不大睡覺了,還鍛煉身體,並且看見我就回去了。」

「包德還跟我說要賣魷魚的事,我說他說笑話,公司肯定報漁船失蹤了,要賣魷魚就暴露了,那不可能。」

劉貴奪越看越覺得包德不順眼,越想越感覺他的行為可疑。他已經從「血盟」的夥伴變成了敵人。

7月24日上午,劉貴奪在船頭甲板開會,討論偷渡日本的事情,包德、黃金波、姜曉龍、劉成建、戴福順、雙喜這些主力都在場。開完會後,劉貴奪把馮興艷、梅林盛、黃金波留下來,其他船員都散了。

「劉貴奪問我,這幾天是否有人找過我,我說沒有,他又問梅林盛,梅也說沒有。」馮興艷說,「劉貴奪讓我多注意點兒,說有人要造反,當時他沒說是誰。晚上劉貴奪在駕駛艙門口給了我一把方刀,讓我去看住機艙。」

劉貴奪走後,黃金波對梅林盛說:「你跟包德關係那麼好,他最近有沒有找你過去說啥?」梅林盛搖搖頭,一時猜不出船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天午飯後,12人間,李承權坐在吳國志的鋪上看電視,劉成建在用手機看小說,劉貴奪嘴裡叼著煙,右手拿著一把刀,面無表情地進入房間。「咱們這些人心不齊,有人要造反,老李你說這事咋辦?」劉貴奪站在那裡,很突兀地問道。

「都走到這個地步了,該咋辦就咋辦。」李承權放下電視,站起來,拿過一包紅塔山煙,抽出一支遞給劉貴奪。

「你說咋辦?」劉貴奪重複問了一句。

「你給我一把刀,誰造反我就弄他。」李承權被「招安」後手上還沒沾血,他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行,老李,有你這句話就行,到時候招呼你。」劉貴奪說完轉身就走。

「知不知道誰要造反?」劉貴奪走後,李承權向劉成建打聽消息。

「不知道啊。」劉成建也是一頭霧水。

「今天晚上又要動手殺人嗎?」李承權下意識地咧了一下嘴。

「沒聽說要殺誰。」劉成建說。

劉貴奪回到舵樓,梅林盛正在操舵。「船上有人要造反,有內奸,多留意一下。」劉貴奪說。

梅林盛不明白劉貴奪說的內奸指誰,也不敢問,只好習慣性地點點頭。這一個多月來,大家也都慢慢掌握了劉貴奪的性格,他說什麼,你別問,只管點頭,錯不到哪裡去。

這時候,梅林盛想起頭一天散會後劉貴奪說的話:「黃金波跟我說,包德說我太狠了,等到日本後這裡的人都會被我殺死。媽的,他說這話啥意思?」

現在,梅林盛似有醒悟,感覺劉貴奪是不是想對包德下手。只是他不敢跟別人說,怕傳到劉貴奪的耳朵里。

劉貴奪夜間值班,包德帶人接班後,他也沒有睡覺,一連找了五個人,調查包德謀反的情況。他心裡大致有了底,決定去睡一會兒。

包德不知道劉貴奪正在暗中調查他,到了下午三點多鐘,他看到黃金波睡覺起來了,便招呼他到一層甲板。

「還有幾天就到日本了,你有啥想法?」包德試探著問道。

「到日本人生地不熟,誰知道咋整,走一步算一步。」黃金波回答說。

「20多個人去日本,指不定誰被抓,咱們就暴露了。」

「劉貴奪不是說讓大副給船開回去嗎,手上沒沾血的人都跟他回去,我們去日本。」

「劉貴奪不會帶這麼多人去日本,他想把我們都殺了,把船弄沉,跟姜曉龍幾個人去日本。」

「你聽誰說的?」

「你也被他騙了,我們都上了他的當,原來說的是回國打官司,現在他一個人說要去日本,我們都得跟著他走。」

「那有啥辦法?」

「我準備整劉貴奪,把船控制在咱們手上。」一番煽動和試探後,包德亮出了底牌,「咱們內蒙古籍的人要一條心,你想不想跟我干?」

「我跟你干。」黃金波沒有表現出任何猶豫,當場答應下來,「你想咋整?」

「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說。」包德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沒想到黃金波答應得如此爽快。

黃金波生於1991年2月,2010年12月28日出海時,他還未滿20周歲。由於年齡最小,又很瘦弱,其他船員對他或多或少都有些照顧和幫助。釣魚時各干各的,誰也沒辦法幫他,但是,像出艙(把冷凍倉的魚搬出來,裝到其他船上運回國內)這樣的重活,多半都不讓他干,打個下手,做點零碎的事情。

劫船事件發生後,黃金波遊走於包德的內蒙古幫和劉貴奪的黑龍江幫之間,對他們兩人都表現得畢恭畢敬,左右逢源。雖然包德知道黃金波形影不離劉貴奪,但他自認為對黃金波的影響力還是足夠的,再加上他本身是內蒙古人,關鍵時候還是會站在老鄉的一邊。

包德錯了。這個大字不識的內蒙古漢子完全沒想到,這艘小小的漁船上,一群船員就是一個小社會,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利益和目的;有人的地方就有骯髒的陰謀和背叛,這是亘古不變的人性法則。

生死攸關的時刻,黃金波開始在包德和劉貴奪這兩大勢力之間作出選擇。

吃過晚飯,劉貴奪帶人接班後,黃金波趕緊把劉貴奪拉到一邊,向他和盤托出包德企圖謀反的計劃。

對於為什麼要把包德謀反的情報告訴劉貴奪,黃金波的回答很簡單:「因為劉貴奪平時很照顧我,我不相信包德說的話。」

黃金波和姜曉龍堪稱劉貴奪的左膀右臂,深得其信任。「我挺罩著黃金波,船上就他年齡最小,我讓他跟著,干點兒輕快活,喊個人什麼的,動手殺人時在後面。」劉貴奪說,「後來黃金波跟我說他也動手殺人了,我問他有啥感覺,黃金波說挺爽。」

得到黃金波的秘密情報後,驚恐與憤怒之下,劉貴奪決定先下手為強,當天夜裡誅殺包德和他的追隨者。

秘魯漁場上正在作業的龐大釣魷船船隊,釣魷船通過成排的燈泡吸引魷魚。魯榮漁2682殺人慘案正是發生在這種漁船上。圖片源於網路,與本文故事人物無關。


連環計誘殺包德

劉貴奪意識到除掉包德的勢力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以當時的力量對比,包德一方就是他和雙喜、戴福順、包寶成四個人;劉貴奪一方,也不過是他和姜曉龍、劉成建、黃金波四個人算得上一條心,馮興艷、王鵬儘管已經入伙,但關鍵時候會站在誰那一邊,劉貴奪也不敢說有絕對的把握。

但是,劉貴奪還有「預備隊員」可以利用——船長李承權和入伙心切的崔勇、段志芳都表示願意手上沾血。即便如此,也不能跟包德硬拼,再說,在內蒙古籍船員以外,還有沒有其他人與包德結成同盟,劉貴奪並沒掌握情報。權衡再三,智取包德的計劃在他的腦子裡形成了。

劉貴奪隨即召集他的嫡系成員姜曉龍、黃金波、劉成建,向他們通報誘殺包德的秘密計劃。

「我也是在當天要動手殺包德他們時才知道原因的,劉貴奪說包德他們要造反,所以要殺他們。那天好像是7月24日晚,我當時躺在駕駛室的右上鋪,就是大副付義忠原來的位置,劉貴奪從外面進來,悄聲對我說:包德要造反。我當時還不相信,對劉貴奪笑了一笑,沒吱聲。」姜曉龍回想起當晚的過程時說,「過了一會兒,劉貴奪又到駕駛室找我,遞給我一張紙條讓我看,看完了告訴黃金波和劉成建。我一看上面寫著我們這夥人所有人的名字,其中包德、雙喜、戴福順、包寶成這四人名字邊上打的叉,我就明白了,要除掉包德、雙喜等四人。」

黃金波也對那天晚上的殺人計劃記憶猶新:「那時候船長已經開始跟著我們幹了,還有崔勇。當天晚上,劉貴奪讓船長、崔勇、我、劉成建、王鵬,幾個去了前艙,去之前,劉貴奪讓我和劉成建別動手,讓船長、崔勇手上沾點兒血,就是讓他們兩個殺包德的意思。」

劉貴奪精心設計了一個「連環計」的殺人方案——他先召集自己的人,告訴他們當晚準備殺了包德和雙喜、戴福順、包寶成四人。為了避免打草驚蛇,用崔勇充當誘餌,以殺崔勇的名義來迷惑包德;接著,劉貴奪又跟包德說:「快到日本了,夜裡殺崔勇,讓船長手上沾血入伙。到時候把他叫來走崗,你就別動了,把刀給船長,你在旁邊看著他。」

按照劉貴奪的方案,當天夜裡要由李承權和崔勇兩個人執行殺害包德的計劃。「我現在告訴你,你的兄弟王永波、溫斗都是包德帶著他們內蒙古幾個人殺的,我當時說捅傷就行了,他不聽。」劉貴奪以此手段刺激李承權,「今天晚上我就給你提供一個機會,讓你親手殺了包德,為你的兄弟報仇。」

「能給我的兄弟報仇,我願意干。」 李承權已經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他滿口答應下來,「我就是怕一個人對付不了他。」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劉貴奪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沒有全盤告訴李承權。

接著,劉貴奪又把崔勇叫到船頭,向他秘授機宜。

晚上11點,劉貴奪、包德、李承權、姜曉龍、黃金波、劉成建都在駕駛室。包德絲毫未察覺劉貴奪暗中磨刀霍霍,死神已近在咫尺。「你去叫崔勇上來走崗。」劉貴奪對包德說,「等會兒你們動手都利索點,別像個娘們兒。」

說罷,眾人走出駕駛室。「老李,要好好表現,旁邊有人監督你。」劉貴奪警告李承權說。

包德渾然不覺有詐,他下樓去叫崔勇的時候,順手把自己一個多月來不離身的刀子遞給李承權,兵不血刃地被劉貴奪解除了武裝。

其實,被解除武裝的還有雙喜和戴福順。劉貴奪已經告訴他們,晚上要殺崔勇,刀子不夠用,讓他們兩個在12人間看管大管輪王延龍和大副付義忠,把刀子借給其他人。

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在前鋪待命的崔勇,將劉貴奪給他的刀子暗藏在身後。

「崔勇,輪到你走崗了。」包德來到前鋪,敲著門喊道。

崔勇應了一聲,跟著包德上樓。到了二樓甲板,李承權等人拿刀站在那裡。在即將拔刀之際,李承權還不忘按照劉貴奪的設計演了一出雙簧。「崔勇,是不是你要造反?」李承權說。

崔勇不說話。包德毫無防備,轉身想往旁邊走,被李承權一刀刺中腹部;崔勇同時從身後拔出刀子,猛扎包德的背部;原本站在一旁監督李承權殺人的黃金波和梅林盛,也一起揮刀刺向包德。

首次殺人的崔勇,說不出是緊張還是興奮。他看到刀刃前端沒有血跡,就用左手把整個刀刃塗滿了鮮血,又往光著膀子的胸前塗上血,「目的是讓劉貴奪看到我沾血,證明我動手捅人了。」

殘酷的現實,早已將人性扭曲到極點。「魯榮漁2682」號發生的事件表明,當面臨生與死的兩個極端的選擇時,人性之惡可以無限地突破底線,每個人都可以在一瞬間完成基因變異,彷彿「潘多拉盒子」中放出來的魔鬼,即便是那些你曾經熟悉的善良之人,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對你舉起屠刀。

突然遭到前後夾擊,包德身中數刀摔倒在甲板上,又一個翻滾站起來,伸手抓住仇人黃金波,想奪下他手中的刀子。無奈寡不敵眾,最後跳進海里。

「他們要殺我,都出來!」包德在海中呼喊他的同伴。

李承權沖著駕駛室揮手:「停車!右滿舵!」

船頭緩緩轉過來。劉貴奪打開船上的探照燈和廣播,對著在海面上掙扎的包德問道:「造反的還有誰?說了就拉你上來。」

「拉上來我就告訴你。」包德用手抓住船頭前部的鐵板,吃力地說道。

「死到臨頭,還想討價還價!」廣播里傳出劉貴奪的聲音,「說吧,還有誰跟你一起造反?」

「還有黃金波,」包德知道中了劉貴奪的計,難逃一死,便胡亂說道,「還有船長!」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黃金波是我的人!」劉貴奪哈哈大笑。

「操,死了還要亂咬!」李承權罵道。

劉貴奪指揮漁船重新調整航向、加速,慢慢離開這片海區。

漆黑的海面上,身受重傷的包德將是如何的絕望。

漁船正在作業,圖片源於網路,與本文故事人物無關。

順著S203公路,從興安盟首府烏蘭浩特市驅車向西北120公里左右,便是包德格吉日胡的家鄉阿力得爾蘇木(相當於鄉鎮),屬於內蒙古自治區科爾沁右翼前旗行政區範圍。

下了S203公路,拐上一條破爛不堪、年久失修的鄉村水泥路,再往前走不遠,就到了包德的家。

這是一個蒙漢雜居、半牧半農的鄉村,看不到我們想像中的大草原,極目所見,到處是低矮的山丘,那些農田一直延伸到山坡上,偶爾可見有農民在用農機翻地。

陽光明媚,春寒料峭,房屋背陰的地方尚有殘雪。枝頭上綻放的幾片嫩芽,預示著這是一個春天即將來臨的時節。

公路兩側的房子看起來還算整齊。包德的家位於村子的最東頭,兩間紅色的磚瓦平房,像是新建的,院子里停放著兩台小農機,門前不遠處,一條小溪緩緩流過。

包德四兄妹,他是老三,哥哥、姐姐,還有個妹妹,出事的時候,姐姐和妹妹已出嫁,哥哥包溫都色和父親在家種地。

包溫都色剛剛30出頭(1985年出生),身材矮壯,皮膚黝黑,他跟弟弟包德格吉日胡都是文盲。如今,這個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在海上出事的第二年,包德的父親去世,未滿60周歲。「出了這事,他父親愁死了。」包德的舅舅包正海說。

包德4歲那年母親生病去世,老大包溫都色也只有16歲。一身疾病的父親帶著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家徒四壁,一家人蝸居在一間只有10多平方米的低矮土坯房裡。

「當年分地的時候,每人平均七八畝地,咱家交不上提留款,生產隊就把一部分地收上去給別人家種,現在要不回來了,就算要回來也是山坡地。」包溫都色操著生硬的漢語,說起記憶中的苦難。

「這個家庭在村裡是出了名的窮,要不然兄弟倆哪能都打光棍。」包正海說,「這兩年哥倆長起來了,才好一點兒,房子也蓋起來了,小時候家裡那可是很苦。」

積攢多年,終於蓋起了新房子,雖然只有64平方米,但是看起來在村子裡算是體面的。「這房子在村裡是一等的。」包正海說。

儘管包德一家在全村最窮,不過,這裡總體上都比較貧困,半農半牧區其實遠遠比不上牧區。能產生經濟效益的綿羊一年可以長到五六十斤,但因為當地沒有草場,無法放羊,主要是以種地為主,只有極少數家庭用一半的土地種草餵羊。

全村40多戶,200多口人,包正海和幾個村民算了一下:「富裕戶能佔到1%,因為他們家裡養羊,能有個幾萬塊錢存款。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養羊。」

通常而言,在內地的一個自然村(村民組),200多人最多也不過兩三個單身漢,但這裡居然有十幾個光棍。「我那個小子30多了,也是單身。根本不敢找人提親,就是有人給介紹,介紹成了,也要花十萬八萬。」包正海說,「單身也不是遊手好閒,就是因為窮。年輕姑娘都去城市了,在外打工不願意回來。」

這幾年,包德每年都出去打工,農閑的時候出去,農忙時回來種地。也因為是文盲,出去只能幹一些收入低的體力活兒,從來沒到過太遠的地方打工,都是在離當地很近的海拉爾一帶。

「我老弟在外地打工,家裡的地也要種,還有個父親,一身的病。」包溫都色坐在炕上,不斷地重複和糾正不準確的漢語發音,「他打電話給我,說要去海上打魚,我不讓他去,在家裡種地,差不多就行了。他說咱倆都沒成家,一旦要成家啥也沒有,咋整?」

出乎意料,在船上接連殺人的包德,在本村人的眼裡並不是異類。

「這小子看家裡窮,出去打工賺錢,給家裡操心。」55歲的村民陳來寶說,「這小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平時跟人說話的時候很和氣,見到誰都很好,出這種事,不知道什麼原因。」

包正海雖然是包德的舅舅,但你分明能感覺他對外甥的評價很實在。「那孩子人很老實,也沒啥脾氣,不識字,在屯子里人緣好,聽說他死了,都可惜。」包正海說,「要說品德,那比他哥都好。老大喜歡喝酒,他也不喝酒,就是抽點煙。從小到現在沒聽說跟誰打仗(打架)、惹是生非。我也不是誇他。」

如今,唯一的弟弟也死了,包溫都色一個光棍漢,耕種30畝地。在船上死的人,每個人都得到了將近60萬元的賠償,但包德只有4萬多元。「說是一年的工資,咱也不懂,不知道是什麼錢。」包溫都色不斷嘆息,滿臉的悲憤。

「我心裡始終就不對勁,憋氣,窩囊,這孩子就是犯死罪,別人也不能殺他。他犯了天大的罪,那要法院才有權力殺他。」跟沒文化的包德兄弟比起來,他們的舅舅包正海算是體面的人,說話也很有條理。他怒氣沖沖地說,「我們一老農民,也不大會說理,就是欺負我們。他不是自己跳海里,是被別人逼的。」

在我發動汽車準備離開的時候,包正海站在車門邊,又問了我一遍:「你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別人誰也不能殺他!我想去跟公司打官司,可是連路費都沒有。」

本文選自郭國松新書《太平洋大劫殺》第六章25、26節。

《太平洋大劫殺》郭國松 著 東方出版社  2016年08月


關於郭國松

郭國松,著名法律報道記者,歷任南方周末高級記者、中國周刊助理總編輯、法治周末執行總編輯、21世紀傳媒法律與新聞研究中心主任、首席研究員,現任21世紀傳媒影視部總製片人,著有長篇小說《天在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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