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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濤:由史官而史館

中國是最重視史的國家。著史叫治史,和治理國家一樣的分量。也叫修史。修史是什麼意思?從字面理解,歷史不完整、有漏洞,要修補;錯訛的地方,要修正;醜陋的地方,要修飾,要裝修。史被修來修去,找它的真面目就越來越難了。

最初,史官的地位很高,像爵位,由皇帝授受,可世襲,可家傳,真正「德藝雙馨」的人才有資格擔任。倉頡是黃帝的史官,早晨造字,晚上記事。但這是傳說,無據可考。中國自商朝開始設立史官制度,史官的職任是如實記錄天子的言行,「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那個時候,歷史是個人寫作,史官的良心有多厚,史書的分量就有多重。春秋以降,直至秦漢、兩晉,出產了一批才高八斗,肝膽正氣的史官,董狐、齊太史、司馬遷、班固僅是其中的代表。

從前的規矩嚴,史官「據跡實錄」,帝王是不能御覽的,這是「硬性規定」。其中的要義是「君史兩立」「以史制君」。但皇帝也不是吃軟飯的,為防患「以史制君」,唐太宗李世民在貞觀三年推出「史館」制度,歷史由個人編撰「升格」為集體創作,並由宰相領銜。「總知其務」,史修成後要「書成進御」。史館的「規格」大了,但史的亮度和信度也開始大打折扣了。「史館修史,書成眾手,史才難覓,職任不清,所修史書,文蕪體散。」這種說法不過是一種推辭,最大的弊端是「書成進御」。

「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的時代是從唐朝結束的。但史館制度實行的初年,「君史兩立」的遺風還在。貞觀十六年四月里的一天,李世民想看看記錄他日常行為的《起居注》,遭到了負責述錄《起居注》的褚遂良的直拒,當時君臣間的對話很有意思,問的直接,答得了當。

「卿記起居,大抵人君得觀之否?」

「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也,善惡必記,戒人主不為非法,未聞天子自觀史也。」

「朕有不善,卿必記耶?」

「守道不如守官,臣職載筆,君舉必書。」

李世民富有明君作派,才有了褚遂良的賢臣骨氣。或者反過來說,有褚遂良這等大臣,才有了改變世界的李世民。

諸葛亮防「以史制君」有他自己的一套辦法,就是不設史官。魏蜀吳三國,只有蜀史官空缺。陳壽在《三國志》里的評價是:「國不置史,註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異靡書。諸葛亮雖達於為政,凡此之類,猶有未周焉。」

斗轉星移,自唐以後,帝王不僅察看《起居注》一類的日常記錄,甚而直接主持修史,既當教練員,也當裁判,皇帝是越當越辛苦了。史書越寫越厚,但有了一個大缺憾,「史以醒世」的功能弱了,多了粉世的功能。皇帝修史,地方大員修志,史志成了皇帝以及地方官的專用化妝品。清朝雍正乾隆時期,一些讀書人鬧過一陣子「不讀史」的學潮,在書信和筆記里,把史寫成屎。《大清見聞錄》里講了一個笑話:一天,老天爺捂著嘴竊笑,老天奶奶在一旁問,「笑什麼呢?你個老不正經的。」老天爺連笑帶咳嗽著說,「人間又造了兩個字,實在忍不住,不得不笑。」說著張開手,掌心裡寫著兩個字:信史。

收入穆濤《先前的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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