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與家奴：「妨主」要看「主」是誰？

卷首語

《三國人際——〈三國演義〉里的他們與他們》是本公眾號推出的原創連載書評，旨在基於《三國演義》文本，分析人物之間的互動作用和微妙關係。值得注意的是，就算是同名同姓，本書評分析的是《三國演義》里塑造的文學人物，而非《三國志》等史書上的歷史人物。筆者認為，將《三國演義》當歷史看，或用歷史觀點來評價《三國演義》，這都是閱讀《三國演義》的大忌。而把《三國演義》只當做成功學、厚黑學、軍事學的工具書來讀，則更是對這本「天下第一才子書」的矮化。總之，本書評是就名著論文學，就小說論人際。

劉備與家奴：「妨主」要看「主」是誰？

布告玄德曰：「公為坐上客，布為階下囚，何不發一言而相寬乎？」玄德點頭。……操回顧玄德曰！「何如？」玄德答曰：「公不見丁建陽、董卓之事乎？」布目視玄德曰：「是兒最無信者！」操令牽下樓縊之。……又有詩論玄德曰：「傷人餓虎縛休寬，董卓丁原血未乾。玄德既知能啖父，爭如留取害曹瞞？」（第十九回）

呂布被張飛罵作「三姓家奴」。不過，這是個妨主的家奴，害死了兩個董卓、丁原乾爹。呂布終究被曹操所擒，曹操問劉備是留是殺，劉備寧可背上「最無信者」的罵名，也要勸曹操殺呂布。於是，作者借「又有詩論玄德」列舉了一種看法：劉備不該勸殺，應該勸留，讓這個妨主的家奴禍害曹操，這才是最有利的。前文陳登的評價，也可以呼應這種看法。

吾見曹公，言養將軍譬如養虎，當飽其肉，不飽則將噬人。（第十六回）

的確，這種充分考慮到了呂布的性格——喂不飽就要吃了主人。丁原沒有餵飽呂布的物慾，董卓沒有餵飽呂布的色慾，為了赤兔馬和貂蟬，這隻老虎吃了兩個乾爹。似乎，曹操如果留下呂布，難保不會有喂不飽他的一天。可是，陳登的話還沒說完。

「……曹公笑曰：『不如卿言。吾待溫侯，如養鷹耳：狐兔未息，不敢先飽，飢則為用，飽則颺去。』某問誰為狐兔，曹公曰：『淮南袁術；江東孫策、冀州袁紹、荊襄劉表、益州劉璋、漢中張魯，皆狐兔也。』」布擲劍笑曰：「曹公知我也！」（第十六回）

這段話雖是陳登為應付呂布而杜撰的，卻能從假話中窺見對方的真性情——呂布的自我定位。

把我當虎養的丁原、董卓，都是不懂我的主；把我當鷹養的曹操，才是懂我的主。

想必，這就是呂布內心的自白吧。主人還是家奴，對於呂布來說，這不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是虎奴還是鷹奴，這才是。呂布當時已經是徐州之主，但是家奴的基因竟然如此強大。於是才有了呂布被擒時對曹操說的話：

明公所患，不過於布；布今已服矣。公為大將，布副之，天下不難定也。（第十九回）

可見，呂布對陳登之前的杜撰多麼信以為真，他還指望著曹操繼續「養鷹」，用他抓「狐兔」呢。不過，言者腦殘，聽者敏感。陳登編造的「曹操養鷹論」，讓呂布信以為真；呂布請求做曹操副手的話，卻也讓劉備信以為真了——呂布對曹操說的這兩句，恰恰出現在「玄德點頭」之後，也就是答應為呂布求情之後。從劉備的角度思考，天下未定，曹操正是用人之際，未必會馬上呂布，要殺也會等「狡兔死，走狗烹」的哪一天，而曹操又是自己的最大的對手，可能在呂布害死曹操前，就幫著曹操禍害了自己。

那曹操有容下呂布的自信嗎？

荀彧入見曰：「劉備，英雄也。今不早圖，後必為患。」操不答。彧出，郭嘉入。操曰：「荀彧勸我殺玄德，當如何？」嘉曰：「不可。主公興義兵，為百姓除暴，惟仗信義以招俊傑，猶懼其不來也；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困窮而來投，若殺之，是害賢也。天下智謀之士，聞而自疑，將裹足不前，主公誰與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操大喜曰：「君言正合吾心。」（第十六回）

劉備是心腹大患，曹操尚且可以暫時容下，何況是呂布？劉備是主，有理想；呂布是奴，只有慾望：理想比慾望更讓曹操畏懼。由此可見，曹操的自信有多大。曹操曾對陳登說：

吾素知呂布狼子野心，誠難久養。（第十六回）

注意不是「誠難養」，是「誠難久養」，這是有餘地的。

劉備與曹操同是英雄，還不妨以劉備之心度曹操之腹。

玄德曰：「布乃當今英勇之士，可出迎之。」糜竺曰：「呂布乃虎狼之徒，不可收留；收則傷人矣。」玄德曰：「前者非布襲兗州，怎解此郡之禍。今彼窮而投我，豈有他心！」（第十三回）

劉備當年就有收留呂布的容量，難道曹操就沒有自信嘗試？

布乃當今英勇之士，可降服之，前者非布襲徐州，怎解劉備之禍。今彼窮而投我，豈有他心！

縱然曹操和劉備說過「并力誅之」的話，聽了呂布的話，難保不會變卦，在心裡仿出這一段話來。畢竟在劉備得徐州後，曹操說過：

我仇未報，汝不費半箭之功，坐得徐州！吾必先殺劉備，後戮謙屍，以雪先君之怨！（第十二回）

暫時容得下如此羨慕嫉妒恨的劉備，客觀上讓曹操得到徐州的呂布，為何暫時都容不下？畢竟呂布奪劉備徐州，降低了曹操奪徐州的難度。也就是說，呂布手上的徐州，比劉備手上的徐州更好得。荀彧也曾言：

徐州之民，既已服備，必助備死戰。（第十二回）

因此，曹操對呂布的留與不留，至少是猶豫的，這才徵詢劉備的看法。而此時的劉備將丁原、董卓舊事重提，卻唯獨沒有提起被呂布奪去徐州的眼前事，也是十分的明智。如果添成：

公不見丁建陽、董卓與備之事乎？

曹操又會怎麼發落？很難說。

此外，有趣的是，在小說中的許多人看來，劉備也是個妨主之人。劉表的大將蔡瑁說：

劉備先從呂布，後事曹操，近投袁紹，皆不克終，足可見其為人。（第31回）

劉璋帳前的從事官王累也曾說：

張魯犯界，乃癬疥之疾；劉備入川，乃心腹之大患。況劉備世之梟雄，先事曹操，便思謀害；後從孫權，便奪荊州。心術如此，安可同處乎？（第60回）

不過，劉備與呂布，終究不是一樣的妨主之人。如果說呂布是妨主之奴，最高定位也就是天下之主的家奴；那麼劉備則是妨主之主，最高定位是各地之主的主人。

越曰：「昔先兄蒯良，最善相馬；越亦頗曉。此馬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名為的盧，騎則妨主。張武為此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第三十四回）

回頭看時，追兵已近。玄德著慌，縱馬下溪。行不數步，馬前蹄忽陷，浸濕衣袍。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盧，的盧！今日妨吾！言畢，那馬忽從水中涌身而起，一躍三丈，飛上西岸。（第三十四回）

也許，妨主之奴呂布，之於在非常之主曹操，興許就會興主。這就像妨主之物的盧，亡了陳武、龐統，可之於妨主之主劉備，非但無妨，而且救主。

（本公眾號與本書理念相通，內容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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