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黑娃(現代故事)
舒黑娃是我大伯的大兒子的大兒子,而我呢,是我大伯隔著六個姊妹的最小的弟弟的最小的兒子。若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他比我早二十五年左右,但好在中國的農村不論這個,只論輩分,我比他高一輩,所以他還得叫我陸老子(六叔)。
說來也巧,不管是以前在縣城讀高中,還是在武漢求學,還是在海南工作,每次回家,在走馬嶺村的路上碰到的第一個熟人竟然都是舒黑娃。如果是夏天回去,我正滿頭大汗地走在路上,突然密密的玉米地里冒出一句:「陸老子,你回來啦!」每次我都先嚇一條,然後用手把心按定下來,抹了抹眼鏡,半天才在玉米葉的縫隙里找到那張黝黑清瘦的臉,鬍子拉碴的;如果是冬天回家,當我邊走邊咒罵走馬嶺的小路淤泥難行時,總會有一個用鋤頭挑著糞桶的人從我身邊經過,在我用手捂住鼻子的同時,耳朵飄進一句輕聲的問語:「陸老子,你回來啦!」在氨味和鄉音的混合刺激下,我那被長途汽車長時間震得七零八落的腦神經,才得以安靜和凝聚起來來,才能夠判斷我真的回到了家鄉了。
在老一點的走馬嶺村人的眼裡,舒黑娃是個怪人,有點神經兮兮的。他總是跟大夥說話不合群。當開春時人們討論哪天開始播水稻種子時,他要跟別人討論《資本論》是馬克思一個人著作的,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合夥著作的;當別人商量是否要挖田缺口放水時,他要和別人討論毛澤東思想和馬克思主義區別與聯繫;當別人商量今年該到哪裡去買高產的小麥種子的時候,他要和別人討論中國共產黨章程和憲法的關係;…。漸漸地,在公共場合,就沒有人願意跟他進行如此「高端」的爭論了。每當這時,舒黑娃就落寞地一個人坐在角落,獃獃地看著腳下的螞蟻或者小草。但也有幾個婦女走過來,叉著手問:「舒黑娃,你又在想毛主席啊,你還不如多想幾個女娃兒咯!」
和舒黑娃討論「高端」問題的境遇,我也有過好幾回。因為我讀初中回家總要經過舒黑娃屋後的小路,而每次他好像要特別堵住我的去路似的,手裡不是拿著烤紅薯,就是拿著燒玉米,一邊啃著東西,一邊跟我打招呼。有一次,他坐在屋後的大石板上,我正好走累了,也坐在那塊大石板上歇腳,他湊過來跟我說:「你是讀書人,算個知識分子,你說說看,唯心論和唯物論的區別在哪裡?」我反覆地問路他好幾遍,然後才確定我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笑呵呵地說:「你們都讀初中了,還沒有講哲學啊!」從那以後,每當我要經過他家屋後時,就必須先偵察一番,然後快速衝過,直道初中畢業。
後來讀高中了,上學的方向相反了,不再經過舒黑娃的屋後了,我以為再也不會跟他「高論」了。但似乎每次周末傍晚,當我快要到家時,他都在我家屋後的地里幹活,這讓我又懷疑他是來專門堵我的路似的。但這時,我起碼不怕跟他討論哲學問題了,因為高中的政治老師早就跟我們講過白馬非馬的哲學問題了。當我信心百倍地跟他打招呼,主動開口跟他說:「你上次說的唯心和唯物的…」,他打斷我的話說:「這個問題我已經搞懂了,我最近正在研究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問題。」
從那時刻起,我有些詫異於他的知識面的廣泛,也有些詫異於他的無師自通的博學了。多方打聽後我才知道,舒黑娃的弟弟舒四娃讀過高中,只是沒有考上大學。畢業時,舒四娃要在學校把這些書統統燒掉,去學校接弟弟的舒黑娃把所有的書獨自搬回家後,又把這些書都藏在自己的床底下,每當農閑或下雨天,只有小學文憑的他就在家「鑽研」,所以他才有如此多的心得,如此多的疑問,以至於多得村裡人都無法理解的程度。
聽我媽說,舒黑娃三十多歲時,勤快,持家,要勞力有勞力,要長相有長相,附近幾個媒婆都給他介紹過對象,但都被舒黑娃那個「高深而豐厚的知識」嚇跑了。有一回,黃苞谷粑粑(媒婆)帶著自家的遠房的表妹來舒黑娃家相親,吃過蛋,吃過飯,收拾完桌子和灶台,終於輪到舒黑娃跟那個女孩單獨談談的時候了,舒黑娃特地帶著那個女娃娃來到自己的床前,翻開鋪蓋棉絮,指著一床的舒書說:「我沒啥愛好,就是喜歡讀書。」女娃娃歡喜地問:「啊!這麼多書賣出去,要賣多少錢呢?」舒黑娃里立馬就黑了臉,獨自牽牛出去啃草去了。
再後來,不甘心的黃苞谷粑粑又帶了另一個遠房的侄女來相親。仍然是吃蛋,仍然是一大桌菜飯,仍然是舒黑娃收拾碗筷。一切停當後,舒黑娃這次沒有帶女方去看自己的書,而是帶到屋後石板上擺龍門陣,兩人從地里的苞谷談到倉里的苞谷,從倉里的苞谷談到另一倉里的稻穀,談得正歡時,舒黑娃突然問女方:「你說,毛主席要是還活著,他會不會贊成鄧小平的包產到戶的政策?」女方說:「我不曉得!」舒黑娃又問:「你說,毛主席和愛因斯坦,哪個更偉大?」女方說:「愛因斯坦是哪個?」…。後來,那個女方離開後,讓黃苞谷粑粑帶話說,她不同意這門親事。據黃苞谷粑粑在公開的場合說,那個女方認為舒黑娃腦殼有點問題!
很快,舒黑娃腦殼有點問題的論斷,不僅在走馬嶺村人那裡不用證明,就是附近幾個村的人那裡,都得到公開承認了。以至於,再也沒有人登門相親了,舒黑娃還是獨自研究哲學問題,獨自考慮相對論問題,而這些問題,在走馬嶺村,以及附近的幾個村,也沒有幾個人思考過,也沒有人敢跟他討論。但他的這些新的研究及新的言行,最近又成了他腦殼問題更加嚴重的有力證據了!
今年暑假送母親回老家,我又在路上碰到了舒黑娃,他那黑黑的門牙脫了一半,鬍子也白了一半,頭髮灰白。還沒等他開口,我就搶先給他打招呼了,先問他地里的玉米怎麼樣,田裡的稻穀好不好。趁他點點頭的功夫,我走遠了。
現在回想起來,對於舒黑娃的這類奇異的人,應該不光走馬嶺村有,其它村也該有的。我們從不缺乏奇異的人,也從不缺乏磨去奇異的人的稜角的方法,也不缺乏絞殺奇異的人的言論,缺乏的是容納他們的環境,缺乏的是換位思考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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