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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個骨灰盒說起

圖/実田千聖

小偷

1

全是書啊。

小偷感嘆道。

這是他第一次進知識分子的家,房間里除了書,只有必備傢具,這些傢具甚至有些破爛。

一看就是個窮酸秀才!完了完了,這回走空了。

小偷一面想著,一面抱有一絲能發現值錢東西的僥倖,眯著腳步聲在屋裡轉悠。轉到主卧,發現正對門口的是個大斗櫃,再看斗柜上放的東西,他立馬出了一層冷汗。奶奶的,還有人把骨灰盒放卧室的嗎?!

小偷站在門口有些猶豫。雖說主卧床上有個男的睡的正香,不過看起來比較有可能放值錢東西的,屋裡屋外也就這個斗櫃了。小偷咬咬牙,躡手躡腳地進屋。

他瞥了一眼那骨灰盒上的照片,是個清秀男人的黑白照。年紀輕輕的就死了,可惜了了。想著,小偷輕輕拉開抽屜,結果卻令他大失所望——裡面全是字跡不一的稿紙,沒有一張毛票,更別提美元法幣,黃金白銀了。

小偷在一堆廢紙里翻了又翻,確定沒有任何能拿來換錢的東西,不得已難過地合上抽屜。他瞄到了骨灰盒旁的貢果,在心裡自我安慰:沒有錢,拿點水果吃也是好的。

正當他向盤裡的蘋果伸出罪惡之手時,一個聲音憑空響起。

「你拿我蘋果乾嘛?」

小偷嚇得一激靈,他下意識回頭一看,身後是一張清秀男人的臉,還掛著惺忪睡意。

他總覺得這張臉有些熟悉。默默收回手,不經意間又看了一眼那個奇怪的骨灰盒,上面的男人也看著他。

……他終於知道這種莫名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了。

還沒來得及跟鬼爺求饒,小偷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2

「你醒啦?」

小偷剛睜開眼,看見一張放大版的鬼爺,還以為自己進了陰曹地府,一打滾就摔下床,哭著抱緊鬼爺的大腿,鼻涕眼淚都往那長衫上抹。

「哥我錯了啊!我真的錯了!我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拿您的東西啊!看在我第一次的份上就饒了我,放我回去年年給您燒紙錢!」

哭求了半天,小偷抹抹擠出來的眼淚,抬頭偷瞧鬼爺,發現鬼爺也在低頭看他。

「噗。」鬼爺笑了。

這一笑,把小偷笑傻了,不裝哭了,抬頭眼巴巴地瞅著他。

「這青天白日的哪有什麼鬼?快起來。」鬼爺彎身將他拉起來,替他拍掉褲子上的土。「我是附近大學的沈老師,看你沒事我也就放心了,一會兒還要去上課呢。」

小偷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又快步到那骨灰盒前使勁地瞅。

「那是我用來裝東西的,怕賊偷。」

沈老師走過去,打開骨灰盒,拿出一張鈔票,又蓋上。小偷趁機伸頭瞄了一眼,嗬,裡面全是錢,拿一本字典壓著。

「這是二十塊,夠你吃點東西。」沈老師拉過小偷的手,把錢放在他手心。「以後不要再做偷雞摸狗的事了,找個正經營生,好好過日子。」

「我沒正經活兒,就是偷東西長大的。」小偷脖子一梗,癟癟嘴說道。

他撒了謊,小時候家裡也算不愁吃喝,他也是念過書的人。只是這一切都隨著母親的重病急轉直下,最後母親去世,父親續弦,家裡再沒有他的位置。

「我看你不像個大老粗……識字么?」沈老師問道。

「認識一點……」

「這樣吧。」老師嘆口氣,把手收回,那二十塊留在小偷手裡。「我缺個助手,平時幫我整理整理東西就行,如果你願意,可以來我這兒工作,不過錢可不會太多,畢竟我賺的也沒多少。」

「管吃住么?」

「管。」

「那就行!」

3

就這樣,小偷順利成了沈老師的小跟班。白天做做菜,收拾好文件就去街上溜達溜達。老師的課他偶爾也去聽,也沒那麼高深,每個字他都聽得懂,只是連在一起就不會了而已。

沈老師看他在家無聊,買了本菜譜給他,又送給他一本字典,教他查。慢慢地,飯桌上也豐富起來,連小偷都覺得自己可能在做菜這方面確實有點天賦。

最初的幾天夜裡,沈老師就教小偷識字,等字識得差不多,又教他算術。幾個月下來,小偷的業務已經從整理東西,延拓到給學生核分,裝訂試卷了。

「我說,你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晚上吃飯,老師夾了塊土豆,問他。

「啥意思?」

「就是夢想啊!」沈老師嘴裡含著飯,含糊不清地說:「就比如我,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自己寫本書。有你幫我整理卷子,我多出來的時間啊,就能用來寫作。」老沈看著他,眼中含笑。「你呢?想經商,開鋪子,還是幹啥?」

小偷想了想,「我也覺得寫書不錯。」

「噗。」

「是不是拿著稿子去出版社,就能有錢啊?」

「那叫稿費!」沈老師添好飯坐回來。「寫書啊,你就想吧。現在就是教授,寫出來的人家也未必願意要。」說罷他嘆口氣。「你說這寫出來的東西,人家是要看啥呢?」

「學知識唄!」小偷脫口而出:「像你們這有知識有文化的,就適合寫書。」

這句話正說到沈老師心坎上,他有些害羞地笑了兩聲,連連點頭。

「說的是,說的是。書寫出來,就是給人學知識的嘛!」沈老師很高興,翹起二郎腿點上了煙斗。他就這點不好,一有點什麼事,就愛抽煙。

小偷雖然覺得嗆,但同時也覺得那吞雲吐霧的樣子很有派頭。

「沈老師,你能教我抽煙不?」

「不行,小孩子學什麼不好,學這個。」沈老師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不過還是美美地咂吧了幾口。

4

那天夜裡,小偷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腦子裡還是剛剛在飯桌上的對話,能寫一本書是多榮耀的一件事啊!看著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供別人閱讀,成為口中的話題,如果寫得好,沒準還能拿個什麼獎,甚至像四大名著那樣成為經典!

想到這兒,他已經有些飄飄然了,彷彿自己已經變成了知名作家,遊走於上流社會的大小聚會,拿著高腳杯接受女人們的崇拜與讚美。他甚至還能學會抽煙,像是沈先生那樣故作深沉地叼著煙斗,煙霧繚繞在他身旁,好像文曲星下凡的仙氣。

他做著美好的夢,把它懷在心間,漸漸入眠。

5

小偷和沈老師認真地說了他想寫書的願望。

「我願意給你我能提供的任何幫助。」沈老師也如此認真地回答他。

於是,深夜不眠的身影從一個變成兩個。

小偷有許多不會的字,連段落標點都由沈老師教給他。打從小偷決定寫一本書時起,他便比以前更勤奮了。

夢想的力量是巨大的。沈老師看著小偷,忍不住想。

起初沈老師問小偷要不要讓他幫忙看看手稿,改改病句。小偷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像受了調戲的大姑娘扭捏地拒絕。沈老師笑笑,也就不再提起。

小偷日日夜夜看著身邊的沈老師,就像塵埃看著月亮,他戴的眼鏡像是光暈,令他神往。他趁沈老師洗澡時偷偷戴過那副眼鏡,縮小的世界和強烈的暈眩感使他不得不放回原處。那時候小偷還不懂什麼成像原理,只覺得這又是沈老師與眾不同的一處象徵。

小偷就這樣又自卑又仰慕地和沈教授待在一個屋檐下,堅持著寫書的夢想。

6

小偷也在沈老師的小房子里擠了幾年,從愣頭小子成長到一個青年,說話也耳濡目染地斯文起來。沈老師變成了中年人,鬢角開始灰白,眼鏡又重新配了度數。

從前動筆寫的稿子,已經攢了厚厚的一沓。小偷把他們歸攏好,細心地標上頁碼。他原想自己去投出版社,但預想到的都是陌生人嘲諷譏笑的臉,便膽怯了。

左思右想還是麻煩沈老師代他去一趟,就算他花了多年寫就的「書」真的與垃圾廢紙無異,從沈老師的口中得知,他似乎也能好受不少。於是在某個晴朗的早晨,他將那摞手稿鄭重地交給了沈老師。

稿子一不在手裡,小偷就像丟了魂,上街迷迷糊糊地買菜,回家時發現自己除了三根黃瓜什麼都沒買。

那黃瓜屁股上還帶著黃色的小花,從布袋裡伸出腦袋對他笑。

他有些失望,天色晚了,沈老師還沒回來,他就像是已經被狠狠拒絕了一樣。掐下黃瓜花扔到垃圾桶里,開始準備飯菜。

等沈老師回來,看到桌子上的菜不禁訝異。

那分別是拍黃瓜,炒黃瓜片,和黃瓜絲冷盤。

「那稿子我已經送到我一個出版社的朋友那裡,他說需要幾天時間看看,再給我回復。」沈老師溫和地說。

「太好了。」小偷好像聽到延期執行的死囚,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肚子里。這時他才緩回神,看著桌子上三盤綠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找了個蹩腳的借口:「今天黃瓜降價,我就多買了點。」

「行吧。看在你手藝不錯的份上。」

7

稿子交到出版社的幾天後,小偷還沒等來編輯的消息,上頭又有了文件下來。

這是一場全國性的「革命」,將矛頭指向了「文化領域」。

小偷看不太懂,還是照常買菜回家,給沈老師打下手。他很關心自己的「書」,每天都要問一問沈老師有沒有收到消息,沈老師也每天都要回答他:「還沒有」。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過去,似乎越過越緊張。沈老師總是愁眉不展,在學校停課那天,他回家在地上挖了個大坑,將原來視若珍寶的書都埋到地下。等重新改好了土,沈老師就從口袋裡摸出火柴,嘖嘖地抽起煙來。

「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小偷問他。

「你不要管。」沈老師皺皺眉。「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咱倆都是農村人,沒上過學,來這打工的。」

「哦。」

小偷本想問問自己那本書的事,看沈老師情緒焦躁,把話咽回到肚子里。他看著沈老師把眼鏡摘下來,努力適應的樣子,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氣氛再緊張,日子總要過下去。街上出現了大批娃娃兵,穿著草綠色軍裝高昂著腦袋,隨意闖進一棟房子,就能拖出幾個驚慌失措的大人來。

命運從不肯放過任何一個人。

「砰砰砰!」

沈老師很久不再看書,吃完飯要麼閉目養神,要麼坐在椅子上發獃。粗暴的敲門聲嚇了他一跳,趕忙過去開門。

小偷洗完碗從廚房出來,看到一群小孩蠻橫地闖進屋子到處亂翻,剛想嚷,被沈老師一記眼刀合上了嘴。

「這是什麼?」為首的小女孩似乎在卧室里有發現,舉著什麼問他。

沈老師看不清,眯著眼睛朝前走了幾步,忙陪笑著回答道:「嘿嘿,那就是支毛筆,隊長。」

「就是支毛筆?」女孩拿著那根毛筆回到客廳,臉上的執拗竟然還真有幾分威嚴的味道。

「這是四舊!」她兩隻手握住毛筆的首尾,抬腿一頂,咔吧一聲,毛筆斷了。

「誒!」沈老師心疼不已,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小偷感覺他像是要說些什麼。

「隊長說的對!」沈老師說。

小偷擰緊了眉毛,他敢肯定老沈剛才想說的不是這句。

「少拍馬屁!」隊長把頭一擰,又發現了新玩意——老沈放在桌子上的眼鏡,實在看不清東西時,他還會戴。

「這是眼鏡!不看書的人怎麼會有?是不是你的?」女隊長拿著眼鏡質問老沈。

「不是!這不是我的!」

「那就是你的!」女隊長轉過頭看著站在廚房門口的小偷,狠狠道。

小偷還沒緩回神來——沈老師的否認讓他意外。還沒來得及說眼鏡不是他的,小隊長已經乾脆利落地斷了案,給出指示:

「帶走!」

8

兩個人被一起押到了鄉下,分別安排在牛棚羊圈勞動改造。小偷也不再叫沈老師,就老沈老沈地叫著。他去找老沈的次數多了,他一喚老沈,人抬頭,那頭被喂的老牛也跟著抬頭。

某天夜裡,老沈約小偷見個面,趁沒有人塞給他一張紙條,交代他找個沒人的地方看。

那雙遞紙條的雙手上布滿血泡和老繭,還有一股牛糞味兒。

小偷趕緊點點頭,想問問他最近過的好不好。老沈看出了他的意思,側身擺了擺手,轉過頭緩緩走回牛棚宿舍。

他目送老沈離開,抓著紙條跑到一棵樹那坐下,匆匆展開字條讀了起來:

人啊,不能貪得。

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件事,以後都要記好了。

我從小讀書,到長大到大學裡做老師,一路走來,堂堂正正。你來我家偷錢,我心裡一清二楚,只是你沒料到我會把錢放在骨灰盒裡。我也沒料到你看見我就直接昏了過去。我原想等你醒來,好好質問一下你來我家做什麼,你的反應卻像個小孩,不像個壞人。我也不想為難你,就把你留了下來。

我一直想當個作家,可惜一直未能如願。我投給編輯社的稿子,都被退了回來,理由大多是說內容迂腐無趣。我也因此一直在努力,跟你一樣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印在紙上。

你交給我的手稿(你很關心它吧)我下班就去了編輯社,他們當場就讀了你的作品。還沒讀幾頁,就讚歎你的文筆質樸,敘事真實,打算很快印刷出版。

編輯們都祝賀我,說我是個大作家了。

我沒有反駁。

我一直沉浸在作家的美夢裡,直到回家看見你惶惶的樣子。

我騙你說還沒有結果,你鬆了一口氣。我也鬆了一口氣。

但誰也沒有想到,不久的以後竟然是一場文化浩劫。我不再上班,待在家裡不可終日,有時候想,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好不容易要出一本署我名字的書,又變得遙遙無期,又有時候想,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拯救,拿走了本不屬於我的東西,讓我睡得心安。

也是打那時起,每每我看見你,心中都不免一陣愧悔。

我知道,我是遲早要跟你道歉的,而現在正是時候。

編輯部的孔先生是我的朋友,不知道他是否安好。關於你的書出版的事,由他負責。以後如果還有機會,拿著我這張紙條去找他,他也會明白。

你的書終究還是要寫你的名字的。

最後,希望你能原諒我。

——老沈

「救命啊!牛棚著火了!」

周圍人的喊叫喚醒了他,他很快收起紙條站起來,在樹後遠遠就能看到衝天的火光。

那曾是老沈離去的方向。

9

一年多以後。

小偷穿著板正的大衣,插著兜,旁人看不到他攥緊的拳頭,也不會想到裡面是什麼。

一年以前,他因表現良好,提前恢復了自由。

他現在正走向之前的那家出版社,鄰居們都說,那裡重新開張了。

「老沈的學生啊,快請坐請坐。」接待他的是一個中年人,姓孔,頭髮灰白,有些謝頂。

「這本書啊,也算是歷經磨難了。但我們都認為它很有價值,裡面都是些美好的東西,如今看來,令人懷念啊。」

他有些感慨地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裝訂成冊的書,遞給小偷,沒留意那雙顫抖著接過書的手,就接著問:「老沈現在怎麼樣了?還好嗎?」

「他一年前去世了。」小偷說。

「……唉,真是可惜。原以為他能親自接到這個好消息。」

小偷摩挲著封面,每一處都細細摸過,最後手指落在作者上。那裡寫的是老沈的名字。

「這本書打算什麼時候出版?」

「可能也就這幾周吧,印刷廠那邊正在協調。你手裡拿的是樣本,如果喜歡,就送給你了。」孔先生坐到他對面,誠懇的說。

「謝謝。」

「你和老沈的關係不一般吧,他那麼多學生,怎麼只有你來?」

「沈老師人好,這是他……臨終前交代給我的。」

「噢……節哀順變。」

從出版社裡走出來,外面不知何時開始紛紛揚起雪花。小偷坐到街旁的長椅上,從口袋裡掏出被他攥得皺的不像樣子的紙條,上面的字跡被汗水洇濕,有些模糊。

他小心仔細地把紙攤平,再按照老沈給他時的樣子折起來,輕輕夾在書里。隨後又解開大衣,將書夾在衣服中。

在路過的人看來,這是個奇怪的青年。

他重新系好扣子,身影逐漸消失在雪裡。身後飛舞的,是他心中撕碎的紙屑。

圖片作者:実田千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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