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宣成:「以文為詩」是韓愈詩歌的主要特點
韓孟詩派
韓孟詩派的活動時間在貞元、元和至長慶的三十多年中,對促成中唐詩歌創作的新變和繁榮有重大貢獻。他們自負才高,且風格各不相同,但在尚怪奇、重主觀這一基本傾向上卻是一致的。
一、韓愈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郡望昌黎,故後人多稱韓昌黎。他三歲而孤,由嫂鄭氏撫育成人。貞元八年(792)登進士第,先後任汴州觀察推官、四門博士、監察御史等。貞元十九年(803)因上書言關中旱飢,觸怒權要,被貶為陽山(今屬廣東)令。元和十四年(819)又因反對憲宗拜迎佛骨,被貶為潮州刺史。穆宗時,他任國子監祭酒、兵部侍郎,又轉吏部侍郎。長慶四年(824)病逝。
「以文為詩」是韓愈詩歌的主要特點。如《山石》:
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飢。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靰。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此詩汲取遊記散文的敘事寫法,按照遊程的時間順序,描述一路所見、所聞和所感,是七言古詩散文化的典範之作。此前,遊記詩或截取景物的某一側面,或擇取情緒的某一重點,因景抒情。本篇則吸收散文鋪敘的特點,詳記遊蹤,聲情搖曳,詩意盎然。本詩在後世很受重視,蘇軾與友人游南溪,不但朗誦該詩,且依原韻作詩;元好問曾將其與秦觀的《春雨》相比照,以證其氣勢風格之壯美。
為避免詩歌因散文化而流於平易油滑一途,韓愈在藝術上蓄意追求狠重、怪奇、險勁
的境界,甚至走到以丑為美的地步,即將生活中的醜陋事物寫入詩中。韓愈詩風向怪奇一路發展,大致始於貞元中後期,至元和中期已經定型。貞元、元和之際的陽山之貶,一方面是巨大的政治壓力極大地加劇了韓愈的心理衝突,另一方面將荒僻險怪的南國景觀推到詩人面前,二者交相作用,乃是造成韓愈詩風大變的重要條件。
韓愈也有寫得富於神韻、近似盛唐人的詩,如: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政,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寫得如杜詩一樣沉鬱頓挫,《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也寫得清新自然,說明韓愈除風格戛戛獨造、硬語盤空的古體詩外,近體律絕也不乏佳篇。
二、孟郊
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性格狷介孤傲,不諧流俗,雖有很強的功名心,卻因不善變通而少所遇合,直到貞元十二年(796),他46歲才進士及第,50歲任溧陽(在今江蘇)縣尉。晚年做過水陸轉運從事、試協律郎。元和九年(814)以暴疾卒於河南閿鄉縣。在孟郊的作品中,有一些關注社會、反映下層民眾生活的詩作,如《殺氣不在邊》、《感懷》、《寒地百姓吟》等,但數量更多的是抨擊黑暗世俗、強烈表現自我悲慨和貧寒生活的詩作,迥異於一般文士的無病呻吟。
孟郊作詩以苦吟著稱,注重造語鍊字,追求構思的奇特超常。他在《送別崔寅亮下第》中說:「天地唯一氣,用之自偏頗。憂人成苦吟,達士為高歌。」在中唐大批寒士困頓失意的廣闊背景下,孟郊成為當時苦吟詩人的代表,其《再下第》云:「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怨詩》寫思婦之怨是:「試妾與君淚,兩處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為誰死!」用蓮花被淚水浸死的假想之詞來表現人物怨情之深,涉想奇絕。這與他被愁苦壓抑的狂放性格有很大關係。故孟郊的詩多表現其凄涼苦寒的貧困生活,詩境幽僻,風格峭硬,籠罩著一股寒氣。如《秋懷》十五首其二:
秋月顏色冰,老客志氣單。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腸中轉愁盤。疑懷無所憑,虛聽多無端。梧桐枯崢嶸,聲響如哀彈。
以深重的人生憂患意識,去感受當時的苦難,一片哀音低響,句多凄苦。
孟郊詩為後人傳誦不已的,是那首古樸平易的小詩《遊子吟》,詩寫得平易自然,結尾的議論新穎而有情味,能於質樸中見奇妙,遂成為家喻戶曉的佳作。
三、李賀
李賀(790一816),字長吉,生於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陽縣),皇室鄭王李亮之後。唐朝人重視進士出身,李賀因為父親名晉肅,「晉」、「進」同音,排之者就說「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使他無法應試,後蔭舉做了個奉禮郎的小官,負責掌管君臣版位,兼引導跪拜儀式。不久即託疾辭歸,卒於故里,年僅27歲。李賀是中唐詩壇的天才,他繼承了韓、孟的險怪風格和苦吟傳統。他的詩造語奇麗,喜用生新拗折字眼,筆觸形象而暖昧,帶有神秘感,被稱為「長吉體」。
李賀的詩歌在構思、意象、遣詞和設色等方面都表現出新奇獨創的特色。如《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寫將士征戰邊城及為國捐軀的壯志。詩以濃麗鮮明的色彩寫悲壯慘烈的戰爭,色彩斑駁,奇詭而新穎,曾得到韓愈的激賞(張固《幽閑鼓吹》)。
李賀是一位早慧的詩人,由於敏感,人生的短暫倏忽,引起李賀的無比驚懼;由於急欲成就功業而懷才不遇的苦痛,又時時衝擊著他多病的身心,如《開愁歌》:「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贈陳商》:「長安有南兒,二十心已朽。」《秋來》一詩悼念亡魂:「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索。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遺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想像寒冷的雨夜,鬼在墳頭吟唱。流年似水,功名不就,恨血千年,知音何在!帶著沉重的悲哀和苦痛,帶著對生命和死亡的病態的關切,李賀開始對人生、命運、生死等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問題進行思考。他寫鬼怪,寫死亡,寫遊仙,寫夢幻,用各種形式來抒發、表現自己的苦悶。由於李賀對描寫鬼魂的偏愛,故有「詩鬼」之稱。
李賀詩中的怪奇特徵,首先得力於他迥異於常人的想像乃至幻想,而這想像、幻想又總是和誇張相併行的。其次李賀詩歌的意象非同尋常,這種強烈的主觀色彩常表現為意象複合的「通感」,如《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從箜篌的樂音想像到「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而這樂音的美妙動聽竟使得「江娥啼竹素女愁」、「老魚跳波瘦蛟舞」,這極富浪漫的想像之筆,被後人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註》)。李賀的想像不僅出人意表,而且跳躍性很大,有時完全聽憑直覺的引導,一任自己的想像超時空地自由流動。
李賀之外,韓孟詩派較重要的成員還有盧仝、馬異、劉叉、皇甫湜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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