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的衣櫃——張愛玲是如何寫女人穿衣的?
封面新聞記者 張路延
《半生緣》是張愛玲第一部長篇,原名《十八春》,1950年起,曾在《亦報》連載,但張愛玲似乎對小說不甚滿意,於是1966年又改寫,名字也變成了如今的《半生緣》。
相比張愛玲其他小說,《半生緣》一直頗受影視劇青睞,各有千秋的顧氏姐妹,前有梅艷芳、吳倩蓮飾演,後有蔣勤勤、林心如飾演,如今又開拍了一版,劉嘉玲演顧曼璐,蔣欣演顧曼楨。
相對前兩版,新版雖然是「年紀最大」的一版,但與時俱進、經費充足,從劇照來看,服飾打扮也是最時髦的一版。但時髦之外,是否貼近小說就很難說了,畢竟劇照里花樣翻新穿衣裳的顧曼楨,小說里只有灰撲撲的舊羊皮大衣。
熟悉張愛玲的讀者都清楚,她是自稱有 Cloth Crazy的,她留下的不少衣服,如今看仍然時髦,並且先鋒。她小說中的人物,更是時時都穿著妥帖的衣裳,毫不吝嗇筆墨,比如《半生緣》里,無論顧曼璐還是顧曼楨,抑或石翠芝等,都有不少穿衣的描寫,而張愛玲的妙處,更在於穿衣不只是穿衣,它和人物、小說是一脈相承的,如今就來看看《半生緣》里的衣櫃。
女主角是顧曼楨,一出場是世鈞視角「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著,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 手上戴著紅絨線手套」,顧曼楨家裡兒女眾多,她排行第二,家中全靠當舞女的姐姐供養,穿舊大衣是很尋常的事,或許還是姐姐傳下來的,畢竟是羊皮大衣,值幾個錢。
兩人還不太熟時,世鈞中午下了班,來找叔惠,只有曼楨在,這時的她,是「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
兩個人戀愛後,世鈞說是一見她就喜歡的,這未必準確,但有好感是肯定的,所以穿著洗髮白的舊袍子,也是溫雅可愛。
注意這時的曼楨,穿衣服都是素色,並且舊,只有圍巾、手套等小件,會有紅紅的亮色,這和她家庭也有關係,曼璐已經不再是舞女,蛻變成二流交際花,家裡總是人員嘈雜,她已經長成少女,總有避免額外的注意。
兩個人開始曖昧時,曼璐也要嫁了,於是「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鈕子」,雖然還是藍布旗袍,絨線衫已經亮起來了,綠珠鈕子更是活潑,對曼楨來說,這對她和家來說,都是一個有希望的時期了。
等到曼璐結婚,她和世鈞差不多默認了關係,人算很歡喜了,穿衣服也是「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地上印著菉(通綠)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
這裡明確交代了她的著裝背景,以往永遠一件藍布衫,除了省儉,也是一種自衛的作用,姐姐出嫁了,沒有那種複雜的人物關係了,也就沒有顧忌了,所以「世鈞覺得她好象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叔惠不是男朋友,要遲鈍一些,是突然發現她漂亮的,「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一看見她便怔了怔,曼楨今天怎麼這樣漂亮?」這時候的曼楨,早從藍色穿成了粉色,符合她少女的年齡,加上談戀愛的緣故,整個滿溢著喜悅,生出萬般風情來。
也有素的衣服,被一鵬發現的,送嫂子的布料「一段瓦灰閃花綢,閃出一棵棵的小梅樁」,於是一鵬笑道「跟顧小姐那件衣裳一樣!我正在那兒想著,她穿得真素,像個小寡婦似的。原來是你送她的!」那時候,送女人總是送衣料,世鈞還送過衣料給叔惠母親,叔惠像她,都長得漂亮,只是家裡不富。
這段時期,也是曼楨穿得最漂亮的時期,然後只是轉瞬即逝。
世鈞回南京照料父親後,兩個人估計得異地戀了,他找曼楨,「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似乎只有這件大衣。
她去南京時,應該穿的也是這件,所以世鈞嫂子說他眼高於頂,看不上南京的小姐,但這位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時髦。而等到小說都快結束了,翠芝讀到當時她和世鈞的情書,想起她,也是陡然冒出這句,「那個顧小姐,穿著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女朋友,我就不信。」
這兩處都極妙,女人有些天真的地方,比如都是看衣服看人的。翠芝則總在無意中暴露自己的內心,雖然她總是藏著,也只有這些無意中才能看出來,她倒不在意世鈞,只是在意「我就不信是叔惠女朋友」。
然而她畢竟是上海人,還是和其他上海小姐一樣時髦,比如大冬天,依然「腳上穿著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裡面穿著絲襪,所以長了凍瘡。
被姐姐、姐夫聯手算計後,她還懷孕了,被關在房裡,後來生孩子難產,住醫院才逃了出去,是隔壁產婦金芳仗義,兩口子幫她,金芳夫婦是菜市場賣蛋的,曼楨穿她衣服,是「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非常樸素家常的逃走了。
之後,幾乎再沒有寫她的打扮,曼楨也變成了一個沒有希望的人。
後來,曼璐死了,為了孩子,她跟了祝鴻才,也是說「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想來曼楨那樣的,也只有愛一個人才會打扮吧,但世鈞早結婚了,兩個人還誤會著對方。
女二是姐姐曼璐,她出場,是在打電話,「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時人家手汗印上去的」。
相比曼楨來說,她衣服總是新的,嬌艷欲滴,畢竟跟職業有關係,然而曼璐總有些魔幻的氣質,比如衣服上的黑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比如她的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看她有點恍恍惚惚,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祝鴻才看著同樣的臉,卻是銷魂盪魄。
曼璐是偏愛紫色的,這在後面會有說法,她和祝鴻才要結婚時,兩個人都算計,鬧的不愉快,於是,她「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本來兩個人僵持著,祝鴻才也就順勢退了一步。
於是,皆大歡喜。祝鴻才充大方,說弟妹們「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璐卻臉上有一種慚愧之色,她大張艷幟時,是見過世面的,祝鴻才上不了檯面,曼楨看姐姐慚愧,也為她心酸,這時候,還是姐妹情深的。
等到曼璐從良後,不再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她這個年齡,濃妝艷抹固然更顯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個中年婦人的模樣,也只有更像一個中年婦人」,她去買布料,夥計勸她買藍色,大方,她賭氣,還是買紫紅色,還是離不開紫。
終於揭開紫色的謎底。
初戀情人豫瑾來了,兩個人是因為曼璐當舞女養家主動分手的,男的翻篇,女的還顧戀舊情,於是豫瑾「看見一個穿紫色絲絨旗袍瘦削的婦人」,想起「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冰心有一部小說里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他寫信就這樣叫她」,不確定曼璐是不是故意穿紫。
曼璐一生是沒有什麼柔情回饋的,對家人付出雖說是自願,但也有不甘心,所以對曼楨有隱約的嫉恨,畢竟她犧牲了自己,同樣是姊妹,偏偏她就沒有了前程,豫瑾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留戀的時期,所以有依戀,不料對方急於撇清關係,於是「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都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這件紫色絲絨旗袍,在書中很諷刺,豫瑾結婚時,曼璐正假裝生病,準備和祝鴻才一起禍害曼楨,顧氏姐妹的母親不知情,還讓陪護的曼楨,第二天喝喜酒去借姐姐的紫色旗袍穿,誰料當晚就出了事。
曼楨被禍害第二天,曼璐穿的是緞面棉晨衣,這是張愛玲喜歡的打扮,《花凋》里的川嫦,生病時,還沒成形的男友照料病情,她也希望病得精緻,穿著晨衣,而不是母親的白布褂子。
曼楨被關起來時,世鈞找不到她,去找曼璐,「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里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依然打扮精緻,但曼璐和翠芝的精緻不一樣,曼璐總有些風塵和討好的意味。
這時候的她,因為太瘦的緣故,「兩隻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髏」四個字,事實上,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從她當舞女起就註定了。
曼楨逃走後,她後來找到了她,帶著穿「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的孩子,臉上有粉和胭脂,為了討曼楨喜歡,這是曼璐才想得到的辦法,她跳不開交際花的思路。然而,這時候她是真病重了,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外面罩著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著羊毛圍巾」,穿的還是好,財多身弱,人是可憐的。
女三是翠芝,她第一次出場,是世鈞回家,請她來吃飯,他們屬於兩個人互相沒感覺,家人促使的那種,這是中國大人的通病。雖然石家嫌棄過沈家以前的出身,但小姐少爺,可選擇的範圍就那麼點,於是都熱心起來,兩個人只是半推半就,沒遇上合意的,也不甘心,直到後來雙雙心裡各有了人。
去沈家,她「穿著件翠藍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裡面的杏黃銀花旗袍」,藍袍子讓大家都詫異,她是故意的,因為知道請她來別有用心,偏不要盛妝艷服而來,但偏偏又要露出杏黃銀花旗袍,處處都較著勁兒,世鈞是恨她這種作和小性兒的,曼楨就不會,在他和曼楨戀愛平順時,更不會去遷就翠芝。
他畢竟小時候被翠芝取笑過的關係,隱隱有些敵意,所以不知道叔惠、翠芝暗生好感時,他也不忘刻薄幾句,「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藍布大褂,也要比別人講究些。她們學校里都穿藍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沒有她的顏色翠──她那藍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裡洗衣裳的老媽子,兩隻手伸出來都是藍的。」
翠芝確實講究,小城裡的大小姐,都有一個自己的王國。直到後來,穿衣打扮都極為留心,比如鞋子,她家常換的,也是「一雙簇新的藕色緞子夾金線繡花鞋」,跟世鈞、叔惠看電影踩掉了鞋跟,也趕著讓世鈞回家替她換一雙。曼楨不會有這些臭毛病,所以世鈞當時更討厭她。
曼楨去南京時,穿的還是舊羊皮大衣,翠芝和女伴則豪華得多,女伴竇小姐穿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顏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著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這些小姐是最講排場的,所以世鈞會說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們店裡就拿不出來。
等到世鈞找不到曼楨,翠芝和叔惠是不可能的,跟一鵬又解除了婚約,兩個人都失意,陡然親近了起來。翠芝過生日,世鈞送她鑽石別針,他以前送曼楨的,是紅寶石戒指,並不怎麼值錢,但卻是他自己掙錢買的,這個鑽石別針不是,是他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
翠芝「臉上淡淡的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一頭鬈髮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說她瘦的厲害,她瘦不是為他,是為叔惠和她自己,但她和世鈞卻同病相憐,親近起來了。
兩個人結婚時,翠芝婚禮後,換上一身便裝,「大紅絲絨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紅絲絨小坎肩,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式樣」,叔惠喝了很多酒,翠芝臉色慘白,像是要哭了,世鈞並不知道為什麼,或者他並不真正關心。
翠芝結了婚仍然漂亮,生了孩子更見風韻,她跟世鈞家境好,生活總要容易得多,這種不公平,在張愛玲小說里是常見的。
叔惠從國外回來,她格外地興奮,「換上一件藏青花綢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綠牡丹」,於是世鈞都忍不住誇她真漂亮,他是不知道翠芝和叔惠的,雖然連他嫂子也有所察覺,為什麼不知道?不過是心不在對方身上罷了,搭伴過日子的人,就像世鈞、翠芝,過著過著,一生就沒了,誰也沒愛過誰。
一些精彩的配角,也寫過幾句衣裳,比如小大姐阿寶,還有世鈞父親的姨太太。
小大姐阿寶,是跟曼璐的,也是不甚安分,人也精明,剛出場時,住在顧家,「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腳指甲全是鮮紅的,塗著蔻丹」。
曼璐嫁人後,也許覺得她不可靠,畢竟年輕,或者還輕浮,把她先是留在了顧家,於是曼楨、世鈞戀愛時,她來倒茶,「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髮上夾著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像一個曼璐的影子,當然比不上那個人。
曼璐死後,她去找工作,曼楨碰到她,「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兩邊的鬢髮吊得高高的,穿著一件白地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打扮的依然活潑,別人的廢與興,跟她是不相干的,她只看自己那一點利益。
世鈞父親還有個姨太太,以前是風塵中人,估計也是曼璐類似的打扮,但肯定不如曼璐,因為世鈞父親在她身上花了錢,卻沒有拿到好處。這個姨太太從良後,打扮老實,穿著半舊黑毛葛旗袍,淡淡撲著粉,因為像家庭主婦,所以世鈞看了更不舒服,並且這才像把母親取而代之了。
世鈞對她不放心。他父親生病時,他去陪侍,姨太太每晚反覆跑進來,「髮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鈕扣也沒扣好,露出裡面的紅絲格子紡短衫」,世鈞簡直不敢朝她看,怕她使出詭計,好誣賴他調戲她。
都是寫輕佻的影子,就像圖上的一個影兒,放久了,還會蒙上些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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