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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做了一輩子,我發現藝術是最誠實的

徐冰,中國當代藝術界一個響亮的名字。自上世紀80年代起至今,他的作品始終以其獨特的文化視角和表現方式挑戰著人們的固有認知,展覽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並多次榮膺世界級藝術大獎。

藝術創作的價值是什麼?藝術家與社會的關係是怎樣的?藝術教育教的究竟是什麼?日前,記者圍繞其藝術觀與創作歷程對徐冰進行了專訪。

到了國外,反倒對自己的文化特別敏感、特別珍惜

目前,徐冰的同名個展正在武漢合美術館舉行。這是他首次在國內舉辦如此大規模且具有回顧性和專題性的個展。當年令他聲名鵲起的《天書》,也在其中。

1987年7月,碩士畢業展甫一開幕,徐冰就開始投入創作一本「誰都讀不懂的書」。

4年時間裡,為了做出「像書的書」,他先是泡在北大圖書館善本庫,吃透了線裝書的知識;隨後研究起了活字刻板,利用一切空餘時間創造並刻出了四千多個符合漢字構字規律、但實際並不存在的「字」。憑著誠懇,徐冰打動了古籍印刷廠的廠長。經過嚴謹的排版、印刷、打樣、裝線,《天書》於北京郊區的平房裡誕生。

一經展出,《天書》迅速引起轟動,藝壇人士和普通觀眾紛紛展開了熱烈的討論。爾後,《天書》在世界許多國家展出,還被寫入了美國權威的世界藝術史教科書,大英博物館也將《天書》收納於館藏之中。

個展現場

解放周末:時光流轉,像《天書》這樣在當時震撼人心的作品,在當下的文化語境和觀眾面前,會引發不同的觀感嗎?

徐冰:我聽到的很多反映還是震撼。最早展出的時候,大家對《天書》的看法就不盡相同。那些前沿的、新潮的藝術家覺得它太傳統,因為這個作品從形式到內容都是來自中國古代的; 同時又覺得它做得太「講究」。按照當時的理解,太「講究」就不能算是當代藝術。但保守的人批判《天書》太前衛,說它「集十大新潮美術錯誤之大成」,是「鬼打牆」的藝術。他們覺得與那些在表面行為上就具有反叛性的作品相比,《天書》是暗藏玄機。

解放周末:現在,您本人回望自己作品的時候,會產生不一樣的理解嗎?

徐冰:當時其實還沒有完全認識到《天書》的價值,現在回過頭看,我覺得它是符合當下重新汲取傳統文化中的營養、弘揚民族文化自信的內涵的。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和影響力。

上世紀80年代,整個中國的傾向就是全盤西化,甚至是崇洋媚外,大家都想走出去。做《天書》的時候,我腦子裡其實想的是要做出國際化的、符合西方標準的當代藝術。1990年我去美國,就是想了解當代藝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但到了那裡,反倒對自己的文化特別敏感、特別珍惜。

在紐約,有人不理解,為什麼一個來自於保守的國家的藝術家,思想會如此怪異,作品會如此前衛。那時我就開始反省,到底是什麼在幫助我,讓我有特殊的能量能在國際舞台上有效地工作。後來我意識到,我在中央美院學習的版畫,所沿襲的一些傳統的訓練方法和創作方法,以及中國幾千年來真正優秀的藝術作品的影響,都在對我的創作起作用。

解放周末:所以說,身在他鄉反倒幫助您更清晰地認識了自己的文化基因,重新認識到傳統文化的價值?

徐冰:對。我後來才認識到,《天書》就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所完成的「徹頭徹尾的中國作品」。而到了國外,有了更豐富多元的思維參照後,我對中國的認識和判斷也更準確了。

2012年我做了個動畫片《漢字的性格》,談我們的民族性格、看待事物以及處理事物的方法與幾千年來漢字文化的關係。我發現,中國人消化其他文化養料的能力、中國文化中的模仿與「山寨」,甚至中國人開車的風格,其實都與文字的書寫方式有關。比方說,中國書法的後一筆是根據前面幾筆而來的,非常注重整體的平衡,這種書寫訓練影響了我們的思維和處事方式。

現在中國強大了,中國人開始回過頭來審視自己的文化,國際上的研究也越來越多,說明我們的傳統文化里一定有價值在。去年我看到了《千里江山圖》引發的「故宮跑」的視頻,很感動。要知道,30年前故宮做這樣的展覽,基本就是冷冷清清的,沒多少人去看。但現在,這個民族為了一張畫竟會這樣地奔跑,這種爭先恐後是前所未有的。

創新是藝術家盡了自己的本分,觸碰到這個時代「最要命」的部分

今年1月9日,法國總統馬克龍攜夫人到訪北京798藝術區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參觀。徐冰為他們講解了自己的英文方塊字書法作品《將進酒》。

1993年,始終對文字充滿興趣的徐冰開始創作這種特殊的文字。所謂英文方塊字,其實就是用中文書法的運筆方式將一個英文單詞里的字母組合「偽裝」成方塊字。和讀不出來的《天書》不同,觀眾只要按照漢字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從外到內的順序,是可以讀出這個英文詞的。

展出時,徐冰沒有按照傳統的展覽形式,而是設置了一個觀眾可參與的教室,觀展過程變成了「學寫字」的過程。後來,展覽所到國家的一些學校專門向徐冰購買了他自創的《英文方塊字書法入門》教科書,希望向學生開設這門課。

徐冰的英文方塊字

解放周末:外國觀眾最開始看到英文方塊字書法的時候是什麼反應?

徐冰:當時我把畫廊改成了一個藝術教室,他們走進來發現,原來是寫中國書法,感覺很好玩。但寫著寫著,他們意識到自己竟然可以把這個字讀出來,它分明就是英文。這時候,藝術真正核心的作用就開始發酵了。他們覺得這個藝術作品還挺平易近人的,也確實對固有的思維有所啟發。

解放周末:您特彆強調藝術與人的距離不能太遠,要隨和。為什麼?

徐冰:我喜歡雅俗共賞。我認為不管是哪兒的觀眾,新東西一出來,總會有人排斥或者不理解,這很正常。這背後有一部分原因在於,一些藝術家在當代藝術的發展過程中走入了誤區,把自己和一般人拉開了距離,創作了一批「深奧無比」、外表嚇人的作品。我對這樣的作品是反感的。

當代的藝術家擺脫了工匠的身份,被視作為文化的代表,但一些藝術家利用人們對文化、對藝術的尊敬而創造了一些不好的作品。藝術本身的問題被忽略了,反而是觀眾在內疚、進行自我反省:藝術肯定是高尚的,看不懂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缺少藝術細胞和文化修養。我覺得,這種所謂的「藝術」不能讓我滿意。

解放周末:很多人都認為當代藝術就是要去創新、去顛覆,但您認為,必須警惕這種只在形式上做文章的「創新」?

徐冰:藝術家應該創新,應該用全新的話語方式來表達過去沒人說過的話。因為,過去的藝術作品是那個時代的藝術家用那個時代的方式進行的表達,不適合今天的藝術家拿來表達自己心中的話。為了表達準確,藝術家要創造新的藝術語言和藝術風格。

我所理解的創新,是藝術家盡了自己的本分,用全新的藝術表達法向現有的藝術界和思想界提示新思想和新的思想方法。這種創新是為了推動人類文明的進程,或者探索人與這個時代的關係,觸碰到這個時代「最要命」的部分。藝術史上記載的永遠是這種創新,而不是那些怪誕、聳人聽聞的「創新」。

解放周末:您對藝術家與社會之間的關係很明確——藝術家必須關注社會、從社會取材,然後用自己的作品提示社會。

徐冰:有人說過,徐冰這個人實質上是對人感興趣,對藝術之外的事兒感興趣。這麼說雖然有些絕對,但我覺得「功夫在畫外」,藝術本身的事情關乎於藝術外的世界。

藝術史、藝術風格流派的研究是重要的,但它畢竟是有限的,能給我們的啟示和思想靈感是有限的。但是社會現場的能量是取之不盡的,極富變異性,能一直給人補充新的思想動力。在我看來,再前沿再當代的藝術,比起社會的變異都要落後很多。一個藝術家,不去社會現場尋找和獲得能量,那他是不聰明的。

解放周末:這也是為什麼您的創作沒有固定的形式,一直在變的原因?

徐冰:有的藝術家多年來不斷地在建造和完善自己的藝術語言,不是說這樣不好。但每個人性格不一樣,對藝術的理解不一樣,對我來說,一輩子畫一種東西不是我的追求。

為什麼要跟著舊套的東西學,不去多琢磨藝術之外的世界

2008年,移居美國多年的徐冰漸漸感覺不到興奮。

各類富有設計感的藝術場館拔地而起,為人們提供了足夠的欣賞藝術的空間。但徐冰卻越發擔憂,展示於其中的藝術作品是否足以匹配這樣的空間?建一個場館相對容易,但是維持它、並且把它做好,必須依靠好的作品。

穿行在紐約的博物館、畫廊里,他發現曾經讓他「努力靠攏」的西方當代藝術藝術界已經不太能給予自己新的思想動力。

就在那時,母校中央美院向徐冰拋來了「橄欖枝」。站在太平洋的那一頭遠眺祖國,徐冰興奮了。「對藝術家來說,當時的中國『土壤肥沃』,充滿實驗性,文化層面也越來越豐富。」

徐冰的回答是「我願意」。

解放周末:當時回國擔任中央美院副院長,您帶著什麼樣的期待?

徐冰:我對中國的年輕人充滿好奇。我總相信,年輕人追求的東西一定是代表未來的,對我們這代人一定是有啟發的。

我們這一代藝術家經歷過各種時期,一個人像是活了好幾輩子似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帶著一些先天優勢。但我們也有先天不足,那就是始終沒有接受過人類文明發展到這個階段應有的知識譜系的完整訓練。這一點時時在限制著我們的創作,再聰明的個體也脫不開。

年輕人不一樣,他們比我們更敏感。他們受的教育和對全球信息的掌握,對東西方藝術之間關係的態度,或者說在文化自主性方面的自信,都比我們這一代要強很多,帶著更優質的東西。

解放周末:您很喜歡跟年輕人交流。近幾年除了帶碩士生、博士生,還策划了不少展覽,給他們提供了展示的舞台。

徐冰:對。年輕的藝術生態充滿多樣性和不確定性,決定了他有更多的可能性。年輕人代表著未來,我們若是要了解或判斷未來的藝術,就必須關注年輕人的傾向,關注他們現在在做什麼。所以我在中央美院負責美術館工作的時候就做了「未來展」這個項目。還有「心有靈犀」展,是我的碩士生、博士生的作品展,也是和學生們的交流、探討的一種呈現。

解放周末:可能有人會疑問,藝術是能「教」的嗎?藝術教育到底教什麼?

徐冰:我和同學們交流藝術創作,最核心的是交流「什麼是藝術」,談的是藝術和時代、和社會現場之間的關係,以及怎麼處理這些關係的方法和技巧,談的是價值觀。

我記得那時候策劃素描大展的時候,我讓每位作者都描述一下畫這張作品時的回憶、老師的教導。幾乎沒有一個人寫的是「老師告訴我黑、灰、白怎麼處理」這樣的技巧。真正對學生創作有影響的可能就是老師的一句話,有時還不是關於藝術的,而是人生哲理。

所以,在我的理解中,老師對學生的影響其實只是雙方共同通過探討作品處理的細微之處的過程,幫助學生從一個粗糙的人變成精緻的人,變成一個訓練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這才能讓藝術水平得到提升。

解放周末:有些人認為,既然跟了導師就要追隨導師的學術腳步,結果做出來的東西和老師的非常相像。您不贊成這樣?

徐冰:到了畢業大展的時候,確實有些學生作品的風格、手法、材料和老師的很像。我覺得如果出現這種相像,一定是老師有問題。

我和學生交流的時候,其實一直在琢磨。通過他對一些事的反應、驚訝程度、甚至問問題時候的表情,以及對別的同學作品的判斷,來分析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個體,長處、短處是什麼。我琢磨他身上有哪些可挖掘的,然後判斷怎麼挖才是合適的。

解放周末:您對現在的學生的要求是什麼?會規定他們一學期讀多少書、看多少展覽嗎?

徐冰:為什麼要規定讀多少書、看幾個展覽呢?在這個世界上,比書和展覽要豐富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比方說用一下午的時間,和一個人進行一場有質量的對話。展覽和書都是擺在那兒已知的,但面對面的交流不是,思維在不斷地流動、碰撞,雙方下一句要說什麼都是未知的,這不是更有價值嗎?

走出畫廊、博物館,去觀察滿大街的共享單車,那才是帶有世界性的、最先進的東西,遠遠比所謂的藝術流派先進得多呢。學生為什麼要跟著舊套的東西學,不去多琢磨藝術之外的世界呢?

現實中,我們可以表演、掩蓋、炫耀,但在藝術里不行

許多人對藝術家的理解,是那些「閃閃發光」、桀驁不馴的天才。但在徐冰身上,這樣的理解顯得輕浮。

他的作品打動人,靠的不僅僅是視覺衝擊,更是邏輯清晰、立場鮮明的文化思索。這些作品背後有一種審慎之後的篤定,一如徐冰這些年來寫下的藝術隨筆和作品自述,認認真真,娓娓道來。

徐冰愛閱讀、善思考、勤寫作、樂分享,難怪有人說,他像是「教科書」一般的藝術家。

解放周末:您在創作過程中往往流露出耐心、毅力這樣的工匠精神,而不是簡單的「靈感至上」。這種高度自律的創作方式是出於您的個性,還是您認為藝術家就應該如此?

徐冰:性格使然。我對自己的工作要求,首先是要做別人沒做過的,不然不是浪費我自己嗎?其次是要做到極致。還有最根本的,就是對人類、對社會有益處。

過去的藝術是清楚的,就是傳統概念中講究的藝術的靈感和品位,好與壞都在範疇之內。但今天的藝術越來越沒法界定,更具有開放性。我覺得所謂靈感、藝術的天分,這些都不是藝術創作的核心。人的智商、情商天生就有區別,但這些差異本質上不影響一個人的藝術創造力。

藝術不是根據人的品質決定的,而是在流動中。一個人所吸收過的所有的文化養料、經歷的思維波動都會埋藏在記憶里。即使你不喜歡,它也會跑出來,有時候幫助你,有時候害你。

解放周末:您說過,「藝術是宿命的,是誠實的,所以它是值錢的。」

徐冰:把所有的作品放在一塊兒看的時候,我發現其實我建立了一個閉合的圓,所有內容都是能自圓其說的。當然,能被囊括進這個圓的一定是我發自內心想做的,別人「指使」我做的是不屬於這個範疇之內的。這個圓里不同的作品之間相互注釋、相互幫襯,讓我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對什麼感興趣。舊作品中沒被注意到的,新作品中恰恰就提示出來了。

做了一輩子,我發現藝術是最誠實的。現實中,我們可以表演、掩蓋、炫耀,但在藝術里不行。比方說我內心覺得不能表現得太落後,要現代一點,那作品中形的處理、顏色的處理,展覽的規模、材料的選擇,自然就會變得更直接、更刺激人。每一個閃念都會反映在作品上。

有時,好久沒見面的老同學跟我講他最新的想法,我其實更願意去看看他的作品。這一看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事兒,考慮了哪些層面的事,精神狀態和情緒是不是好。就像測謊儀和腦電波圖似的,沒法作假。我們之所以對藝術信賴,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解放周末:您的《我的真文字》一書中,有一篇名為《愚昧作為一種養料》的文章,寫到過去上山下鄉的苦日子,似乎沒有激烈的情緒,只有對往事忠實的記錄。您是樂觀的人嗎?

徐冰:說不上樂觀不樂觀,我這個人就是比較認命,覺得過去了也沒什麼值得高興或是不高興的。

解放周末:這很難做到。

徐冰:去年我和學生有一個展覽,名字叫「雁渡寒潭不留影」,這其實是一句禪語。它的意思是任何東西過去了就過去了,對過去的遺憾不要投入太多的注意,對將來也不要抱過多的幻想。這些都是消耗,是給人造成困難的因素。真正需要做的就是面對眼下、此刻。若是把每一個此刻的時段珍惜好了、使用好了、發揮好了,就會有一個非常積極的人生,可以做很多的事。

抱著這種態度的人,對他們來講,並不存在真正的困難。當然,真正能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需要修鍊。我也沒完全做到。

(轉載須註明來源:微信號「解放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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