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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旗下的黃昏

點藍色「鷹山文學」

太陽旗下的黃昏

作者:古 柳

春風春風,吹得大有功。山頂雪消,野外草木萌。柳出綠,花出紅,園中聞鳥鳴……

小學堂里傳出歌聲,熱鬧的正月終於過去,春天來了,人們又開始了忙忙碌碌的一年。但這時,卻從九台街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從現在起,長春改稱「新京」,東三省改稱「滿洲國」。日本人還特意從北京請來一個叫康德的當皇上,前幾天就在新京坐了龍庭。人們聽了都莫名其妙,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信的說:「這事兒恐怕有些來歷。聽老輩兒講,在大明時候,咱這疙瘩就叫滿洲。後來吳三桂勾引老憨王進關一統天下,這才改稱東三省。」

不信的說:「你那都哪輩子的事兒了?聽說小鬼子住的地方沒個屁股大,連皇宮都蓋不下了。他們佔領咱這疙瘩,就是想把自個兒的天皇接過來,怎麼反倒叫咱中國人當皇上?」

傍晚,人們都聚在賈家飯館門前議論,一直議論到半夜也沒個結果。一晃,過了穀雨種完大田;又一晃,五月端午就到了。五月端午是大節日,而最熱鬧的就是趕廟會了。

我父親出生在吉林省九台縣的沐石河鄉,那塊兒有一條小河,河的名字就叫沐石河,清清亮亮的,從狹長的山谷中流出,日夜不息地奔流,由南向北,彎彎曲曲地匯入一條著名的大河——松花江。這裡三面環山, 屬長白山西北的一條余脈。離沐石河不遠的南山有座關帝廟,三面環山,一面臨水,風景自不必說,難得的是院子里有一大片空地,又光溜又平整。所以每當初一十五,人們都來這裡趕集。做買做賣,五行八桌,應有盡有,是方圓幾十里最熱鬧的去處。

端午節那天早上,父親剛剛吃過早飯,他的一個同學就來找他。這學生姓賈,是飯館賈掌柜的兒子。因為長得細眉細眼,唇紅齒白,同學們就管他叫賈老丫。賈老丫和父親都是漂亮文靜的孩子,一塊兒跟我大伯祖雲舫先生念書,自然也就成了好朋友。

父親和賈老丫搖搖擺擺地走來,不想大廟裡早已萬頭攢動,人山人海。抽貼算卦的,耍把式賣大力丸的,變戲法賣打絛蟲葯的,捏麵人的,做糖畫的,擺小攤賣粽子的……一時間看也看不完。

賈老丫買了兩串糖葫蘆,送給父親一串倆人吃。父親覺得欠了人情,也想買點什麼請他。正在思量,忽聽那邊一陣銅鈴響,扭過頭去一看,原來廟台旁邊有個拉洋片的。那拉洋片的是個山東子,侉聲野調地唱著小曲,一幫小孩子圍著嬉戲。

父親說:「老丫,我請你看拉洋片吧?」

賈老丫搖頭,「不看,他罵人。」

父親問:「他怎麼罵人?」

賈老丫把嘴一撇,「嘁,你沒聽他唱么?『王八往裡看,王八往裡觀,看完了這篇還有下一篇。』」

父親仔細一聽,不由笑了起來,「你可真有意思,人家唱的是『往呀往裡看,往呀往裡觀』,這怎麼是罵人呢?」

賈老丫聽一聽也笑,說:「誰知道?反正大夥都以為他罵人。除了小孩子,大人都不看!」

父親從小喜歡畫畫,凡是跟畫畫有關的,他都願意看。於是交了一毛錢,倆人就並肩坐在長條凳上看了起來——拉洋片又叫「拉大畫」,一個四方的木頭箱,周圍開著小窗戶,小窗戶鑲著玻璃板,趴在上頭往裡瞅,只見一幅幅彩色小畫換來換去,雖然沒什麼稀奇,倒也覺著生動有趣。

賈老丫看了一會兒,說前些日子,小日本在縣城開了一家電光影戲院,叫個什麼「豬屎(株式)會社九台座」。昨天聽當鋪老黃家的洋學生回來說,那玩意神奇得很,能跟真人一樣會動會說話。

父親不信,把頭使勁搖,說那是小鬼子耍把戲騙人。他小時候跟爹看過驢皮影,那玩意也會動會說話。

賈老丫說:「驢皮影是人擺弄的,人家那玩意可是自動的,不信你去問問老黃家的洋學生,他們學校都看過!」

父親依然不信,說:「小鬼子來咱中國就是打仗搶東西。他們弄那玩意幹啥?難不成哄你玩?」

賈老丫說:「什麼哄你玩?人家那玩意兒不白看,是為了賣座掙錢的。那座貴得很,坐一回一塊錢呢!」

倆人正說得熱鬧,忽聽官道一陣嗚嗚響,只見兩輛汽車都滿載著關東軍。人們以為他們進山打鬍子,沒承想卻在道口往裡一拐,一前一後地開到了廟門外……

關東軍的汽車戛然而止,趕廟會的人立刻騷動起來,幾千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山門。有的說是來抓人的,有的說是來搶東西的,可是兩輛汽車就堵在大門口,想跑跑不了,想藏沒地藏。父親拉著賈老丫的手,嚇得心裡砰砰亂跳。「九一八」事變的時候,沐石河的青壯大多參加過隊伍,跟小鬼子打過仗。小鬼子突然來這兒,肯定是報復來了。

一些人疊著羅漢爬上了大牆,然後又伸手拚命把下邊的人往上拽。父親也學著樣子,咬牙把賈老丫頂了上去,可是賈老丫身小力弱怎麼也抓不住牆頭,正在著急,忽聽廟門外有人高喊,嚇得賈老丫一下子摔在地上。父親扭頭一看,原來汽車上站著個穿洋服戴眼鏡的翻譯官,正拿著個喇叭筒子朝廟裡喊話:

「鄉親們,鄉親們,不要怕,不要怕!皇軍和大家一樣,也是來逛廟會的。你們該幹啥幹啥。皇軍買東西照樣給錢,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啥?小鬼子也逛廟會?買東西還給錢?」

人們聽了,都壓著嗓子交頭接耳,有信的也有不信的。議論了老半天,見鬼子兵都老老實實地坐在車上,不像抓人搶東西,可是心裡究竟沒有底兒,以為他們是耍花招。不過也有不怕的,該幹什麼幹什麼。說他們跟中國人一樣,只要你不招惹,他們還跟你點頭哈腰,客客氣氣。

這時,從汽車舵樓里鑽出個日本大官,身後跟著兩個小官;兩個小官身後跟著兩個婦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妖嬈嬈。嘰哩哇啦說著話,慢慢踱進山門來。

那大官四十來歲,臉色白皙,文質彬彬,將校呢大檐帽,馬褲馬靴東洋刀。見滿院子的人都朝他發愣,便抬起胳膊把手搖了搖。有幾個洋學生拍起了巴掌,那大官就眯著眼睛笑。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兩個女人:抓髻頭戴金簪,描眉打鬢紅嘴唇;身背小布包,腳踏呱嗒板兒,風擺楊柳,一步一搖——咦,這就是日本娘們?咋都跟九台街里的窯姐兒似的?

人們都十分驚奇,於是又悄悄議論。聽老輩講,日本國原來只有幾個小島子,窮得啥玩意沒有。實在沒法,只好打發女人來到中國賣身。賣身也不光為了掙錢,還要借種,因為中國男人的家什地道,日本女人都喜歡。所以,她們一旦懷上,就回到自己國去生小孩兒。按說,這本是件最丟人現眼的勾當,可她們呢,一個個反倒光彩得了不得,就像佔了天大便宜似的——哎,你說這叫啥國家?

這樣一想,便不再害怕,都紛紛回到自己的地界做起了營生。做營生手忙嘴也不閑著,一邊幹活一邊笑罵:「媽了巴子小日本,不用臭嘚瑟,過不了二十年,都叫你們變成中國種!」

日本大官踱進廟裡去了,八成是給關老爺上香。這時,父親也不害怕了,不害怕了便起了好奇心。於是就拉著賈老丫湊到山門跟前,朝汽車上偷偷張望。

汽車上的鬼子兵,依然老老實實地坐著不動。雖然頭上的太陽火辣辣地烤,可一個個卻像泥雕木塑似的板著臉,如果不是眼睛偶然眨一眨,根本就看不出是些活物來。

一個小孩子登上腳踏板,朝汽車舵樓裡頭偷著看,舵樓里的鬼子一呲牙,小孩子一下跌坐在草地上。那鬼子開門扔了一把糖果,旁邊的幾個孩子就爭搶起來。這時,恰巧那個大官從廟裡出來,跟身邊的女人咕嚕了一句,那女人就舉起了胸前的小鐵匣。小孩子嚇得要跑,那女人就擺著手地招呼,又笑嘻嘻地拿出幾塊餅乾,嘰哩哇啦地跟小孩子說話。翻譯官在一旁翻譯著,小孩子便慢慢地湊過來。

「小朋友別害怕,阿姨是給你們照相呢!等到照好了送你們一人一張,拿回家去掛牆上!」

小孩子得了餅乾便不害怕,都爬到汽車頭上去玩耍。那女人又舉起了小鐵匣,小孩子就嘻嘻哈哈地笑。翻譯官拍著手地誇他們,那小鐵匣又呱嗒呱嗒閃了好幾下。

給小孩子們照完相,日本大官就領著兩個女人在廟會裡閑逛起來,還買了一串粽子和幾個面人,果然是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賣了東西的都覺得挺光彩,於是就扯著嗓子吆喝:

「哎,本地最香甜的粽子——」

「哎,天底下最好看的麵人兒——」

父親看了一會兒鬼子兵,覺得也沒有什麼稀奇的。於是又領著賈老丫去看耍把式。耍把式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河北人,大高個兒,虎背熊腰。他先掄起鎚子砸腦袋,然後又用手掌劈磚頭。眾人看了,都拍著巴掌叫好。

這時,翻譯官領著一個日本小官湊進來,看了一會兒,那小官就讓翻譯官傳話,說要跟耍把式的切磋一下柔道。耍把式的問啥叫柔道?翻譯官說就是摔跤。耍把式的搖頭說不會,那小官就站在旁邊不肯走。站了一會兒想找茬兒,操起一把大刀瞎亂耍。這一耍不要緊,把看熱鬧的都嚇跑了。翻譯官就跟耍把式的說:「哎,看見沒?日本人就這德性,你不跟他玩兒,他就纏著你。那你這買賣還做不?」

耍把式的無奈,想了想只好答應,可那小官卻掏出一塊銀元,笑嘻嘻地交給翻譯官,說耍把式的要是贏了就算給賞錢,要是輸了,這把大刀得歸他。

耍把式的跟翻譯官說:「這賞錢倒是不少,夠我幾天掙的,可要把他打壞了咋辦?要是給他看病,那我可賠付不起!」

翻譯官跟那小官一說,小官不由哈哈大笑說:「切磋技藝,最講公平,哪有叫人看病的道理?你要把我打壞我自認倒霉,我要把你打壞你也不許耍賴。這把大刀必須歸我!」

耍把式的微微一笑說:「這大刀是俺家祖傳,我爺爺還用它殺過長毛。咋能輕易叫你得去?」

這時看熱鬧的越聚越多,都給耍把式的鼓勁。說「小日本瞧不起咱們,你有本事,就替大夥出口氣吧!」

耍把式的一抱拳,在場子里轉了一大圈,「各位父老鄉親,我走江湖賣藝,本為養家糊口,可小日本非來挑釁,在下只好跟他拚死一搏。在下張鐵頭,家住河北贊皇縣接骨張村。要是在下被他打傷,請好心人替我捎封家信;要是這小日本被我打傷,是他願打願挨,也請大家做個見證!」

這時,那小鬼子已經脫去了外衣,露出腰間一條紅色腰帶。他把腰帶緊了緊,朝張鐵頭一鞠躬,嗚哩哇啦地說了好幾句。

翻譯官介紹說:「這位豬手次郎少佐,是日本武林高手,曾經榮獲日本國柔道比賽第九段。今日三局兩勝,願賭服輸!」說著把手一舉,「預備——開始!」

看熱鬧的聽了都笑,說這小鬼子可真怪,姓朱也就罷了,怎麼還叫個「豬手」?再者,比武打擂,爭的是第一,講的是天下無敵。你日本國才多大?滿不過一個第九,怎麼就敢跑到中國來逞能?——媽的,你知道不?我們中國武術自古天下第一,咋能叫你小鬼子佔了上風?

眾人正在議論,忽聽嘎巴一聲巨響,都不由吃了一驚。原來這豬手少佐是個車軸漢子,見張鐵頭身材高大,想要先發制人,一出手來了個惡虎掏心,張鐵頭縱身一躍,跳上了一根拴馬樁,可是剛一落腳兒,卻被豬手少佐一腿掃來,把根拴馬樁子齊刷刷地掃斷。

這根栓馬樁子一人來高,足有碗口粗細。豬手少佐能一腿將它掃斷,可見拳腳之力不下千斤。眾人看了,都嚇得驚叫起來,以為那張鐵頭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腿斷筋折,肯定是完了!哪知那張鐵頭既然敢於出手相搏,自然心中明白。所以,就在拴馬樁倒下的剎那,早已飛身在空,伸頭一撞,直把個豬手少佐撞出去兩丈開外,登登登,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虧得翻譯官上前攙扶,掙扎了半天才勉強爬起。

人們以為豬手少佐一定惱羞成怒,都遠遠地躲著,不想他竟然立起大拇指頭,一連聲地大叫:「厲害,厲害!」然後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穿起衣服,在一片嘲笑聲中搖搖晃晃地走了。

眾人都笑, 翻譯官也笑,果然把那塊銀元賞給了張鐵頭。這時那幾個鼓勁叫號的又湊了過來,說是要跟張師傅學藝。張鐵頭也不搭言,收了銀元扛起大刀,揚長而去。

今年端午,人們雖然在廟會上受了一場虛驚,但是第二天聚在賈家小館門前閑聊,卻比往年平添了許多笑料和談資。特別提起那個日本少佐,一個個都樂得前仰後合,說他叫個「豬手」也就罷了,怎麼還想「吃狼」?這是人名嗎?

恰巧,這時老黃家的洋學生來打醬油,聽了就給大夥解釋,說日本人都是複姓,「豬手」並不是吃的豬手,而是因為他家祖上是個養豬的;「次郎」也不是吃狼,是表示他在家裡排行老二。日本人說話多用文言,是不可以用我們的白話來理解的。

然而徐掌柜卻大搖其頭,說中國的複姓都是古時候的官職,流傳下來,子孫後代也覺著體面,可他們卻以養豬這種賤業為姓。真是蠻夷謬種,可笑之極!

洋學生笑道:「其實姓名就是個認記,本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的。即如中國的朱馬牛楊,不也是一樣的道理嗎?」

徐掌柜剛把茶水喝在嘴裡,聽了這話,竟然一口噴在地上,「我說你這孩子,這些年的洋書究竟怎麼念的?連音同字不同的道理都不懂嗎?即如你家姓黃,莫非就以為自己是皇子皇孫嗎?」

洋學生撇嘴一笑,剛想反駁,但見眾人都拿眼睛盯他,只好躲在一邊小聲嘀咕:「嘁,就算朱楊是音同字不同,那牛呢?馬呢?」

徐掌柜聽了也不理他,又端起茶碗喝茶。光喝茶也就罷了,還要把根小拇指高高翹起,擺出一副官派的神氣。

這徐掌柜是個開當鋪的,平日里不是「南朝北國」,就是「三教九流」。除了能講《三國演義》,還把一本《增廣賢文》倒背如流。所以每一說話,總是出口成章。

「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帝王四流官,五流燒鍋六流當,七僧八道九莊田。」

這套「三教九流」歌訣,也不知何年何月出自何人之口,雖然謬誤百出,卻被當時的百姓奉為衡量高低貴賤的準則。徐掌柜的行業既然位在「上九流」的第六,自然也就覺得高人一頭。所以,在這沐石河地界,除了保長和警察,他是誰也不放在眼裡的。

賈掌柜瞅他來氣,就笑嘻嘻地接過話茬,「哎,司馬、夏侯這樣的姓氏自然是古代的大官。那麼請教徐大掌柜,諸葛孔明的祖上應該是個什麼官兒呀?」

徐掌柜一聽,不由張口結舌。臉紅了半天,又想了半天;想了半天也回答不出,只好低頭喝茶;喝了半天又覺得尷尬,於是便轉移了話題。

他說:「原來小鬼子也過端午節的,不過有點奇怪,房檐上不插艾蒿也不掛葫蘆,卻弄一把菖蒲葉子擺在門前。包粽子不用糯米卻用米粉,而且樣子也不中看,圓不圓扁不扁,就像個兩頭尖的小鎚子。但最奇怪的還是,凡有男孩子的人家,都要在房頂插一把畫著鯉魚的大彩旗,叫個什麼,鯉魚幟,這樣一來,那些沒有男孩子的人家可就難了受,一個個都嚇得不敢出屋。」

人們聽了又是一陣大笑,說:「咱中國人都講究望子成龍,可他們倒要望子成魚——嘁,魚是個啥東西?不就是給人吃的嗎?這小鬼子,真是狗屁不通!」

洋學生笑道:「其實他們插『鯉魚幟』的想法,也是望子成龍的意思。所不同的,咱們總以為那些安邦定國的人物,都是些天生的龍種,所以,自然也就忽略了對小孩子的磨礪。日本的教育……」

洋學生欲待再講,卻見好幾個人轉過臉去撇嘴吐舌頭,頓時臊得滿臉通紅。勉強地呆了一會兒,就湊到櫃檯前打了醬油,轉身默默而去。這洋學生從小跟我爺爺念過幾年私塾,以後就去九台街里上了洋學堂。最近聽說正學日文,他爹老黃吹噓他將來還要考大學,留東洋,做大官兒!

老黃是個開燒鍋的,按照「上九流」的說法,位置恰在徐掌柜的前一位。徐掌柜不服,就常在背後說黃掌柜的壞話。見洋學生已經走遠,便把茶碗使勁兒往桌子上一頓,抬手戳著他的背影罵道:「媽了個巴子,灌了幾天洋墨水,連自個兒的老家姓都忘了!——嘁,怪不得咱中國能叫小鬼子打敗咯,說到歸其,就是因為這種二鬼子實在是忒多——我呸!」

父親在一旁聽著,覺得洋學生的說法好像有理,可又覺得他不該替小鬼子說話。自古以來,日本人什麼不學中國?難道如今反倒比我們優越?就算他們打敗了我們,也不過是仗著野蠻一時逞強。即如大宋末年的女真韃子、蒙古韃子,本是連個文字都沒有的!

看看太陽已經晌午,徐掌柜又跟大夥講了一會兒,便背著手,四平八穩地回家吃粽子去了。

村公所門前停了一輛汽車,說是來宣布皇上「聖旨」的。保長忙不迭地迎出來,翻譯官就拿出兩面旗子遞了過去:

「趕快掛上,掛上!」

保長答應一聲,又忙不迭地跑進院里。一會兒,太陽旗便冉冉升起,在藍天下不死不活地飄拂。人們看了都笑,說:「這不就是九台街里金家藥鋪的膏藥招子嗎?小鬼子咋拿來當國旗?」

除了「膏藥招子」,還有一面五彩旗,因為新旗杆沒做成,只好用根竹竿挑著,歪歪斜斜地插在門樓上——五彩旗是紅藍白黑滿地黃,什麼講究誰也不知道。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村公所門前終於聚集了二三百人。這時,從汽車舵樓里下來個六十多歲的瘦老頭,說是個什麼課的課長,面目莊嚴地走上台階,直挺挺地站在那塊兒。翻譯官從車上寶貝似的捧出一幅黃色捲軸,恭恭敬敬地送到瘦老頭的跟前。瘦老頭小心翼翼地用兩手展開,便一字一板地開始朗讀。

站在前邊的徐掌柜和幾個老者有些惶恐不安,以為既是聖旨,總該跪迎,但見別人都站著沒動,便趕緊把已經彎下去的雙腿,又重新直立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國肇始,國號滿洲。於茲二載,原夫天地之愛民,賴友邦之仗義。其始兇殘肆虐,安忍阻兵?……莫能自振。而日本帝國,冒群疑而不避,犯眾咎而弗辭……康德元年三月一日。」

瘦老頭讀完「聖旨」走下台階,翻譯官又請出一個留小鬍子的日本人訓話。他講一句,翻譯官翻譯一句。大意是說中國吏治腐敗,管理不好這個國家。大日本皇軍來到這裡,是為了幫助你們建立「王道樂土」,使黎民百姓過上幸福生活。為此,大家一定要同心同德,共存共榮。

人們都聽得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待到小鬼子講完上車,便一哄聲地散去。

原來那「聖旨」是滿洲皇帝的「即位詔書」,從即日起就算是康德元年了。至於「聖旨」內容,也無非是說日本天皇如何仗義,幫他恢復了滿洲,從此要同心協力,治國興邦云云。

直到這時人們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康德」,就是那個曾經在金鑾殿上撒過尿的小溥儀。可是日本人究竟為啥要立他當皇上呢?

自從「聖旨」讀完,沐石河就有了一些變化。村公所雖然還是原班人馬,但是每人頭上卻戴了一頂戰鬥帽,弄得半土半洋。

警察局改稱警察署,警察服也由黑變黃。署長姓金,雖是個高麗棒子,卻嘰哩哇啦地講日語。他說滿洲國的國民共分五等,大和第一,大韓第二,至於其他三等,都不過是亡國奴罷了。

變化最大的是村小學,每天早晨先升膏藥旗,後升五色旗。升完國旗唱國歌,先唱日本國歌,後唱滿洲國歌。

「我皇御統傳千代,一直傳到八千代。直到細石變岩石,直到岩石長青苔。

「天地內有了新滿洲,新滿洲便是新天地……近之則與世界同化,遠之則與天地同流。」

經過一番耳聞目睹,人們終於恍恍惚惚地明白,原來滿洲國的皇上還得歸日本的天皇管著——哎,媽的,那個「康德」不就是古書裡邊說的兒皇帝嗎?看來小鬼子是要在中國長住嘍!

然而,最可恨的還是那個警察署長金高麗,老是變著法兒地戲侮百姓。有時你在道上好好地走著,他卻冷不丁地問你哪國人?你要一時犯渾說差了,他伸手就打你的嘴巴子,直到你回答是滿洲人,這才放你過去。可是,等你好不容易記住了自己是滿洲人,他又問你五色旗有幾樣色?答對了,拍拍你的肩膀;答錯了,自然又是一頓大嘴巴子。結果,不到半年的功夫,沐石河的老百姓,挨他打的少說也有幾十人。時間一長,人們就拿他嚇唬小孩子。小孩子不論怎樣鬧,只要一說「高麗來了」,一個個都嚇得乖乖地藏起來——這時,也只有這時,人們才真正感到了做亡國奴的滋味!

前些日子,萬家屯的李鐵匠接到老家來信,說他老娘病危,叫他趕緊回去。可是到長春一上火車,人家卻跟他要出國護照,他說他不出國,要上山東。人家說:「上山東不就是出國嗎?你不知道自個兒是哪國人呀?」

李鐵匠還想爭辯,可人家不聽,伸手把他推了下去,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恰巧這時碰見個洋學生,洋學生告訴他,「如今關里跟關外分了家,關里是『中華民國』,關外是『滿洲帝國』。你要想上山東,趕緊回家辦手續。先找當地警察署開證明,然後再去縣裡辦手續。連審帶批少說也得半個月,麻煩著呢!」接著又跟他講了一番大道理,最後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哥,記住嘍,咱們現在已經不是中華民國的國民啦!咱們是當了小日本的亡國奴啦!」

李鐵匠聽了無話可說,第二天就急急忙忙回家了。回到家趕緊去警察署開證明,可那些小警察都推三阻四的不給辦。直到花了三塊大洋,把證明開出來的時候,老娘已經去世。李鐵匠大哭一場,從此再也不敢想著回老家了。

金高麗除了欺負老百姓,最喜歡的就是打鬍子,經常帶領手下進山討伐,因為打鬍子可以升官發財,往往一舉兩得。可是無奈鬍子越打越多,結果不久就搭上了性命。

這一下日本人可急了眼,立刻調動關東軍進山圍剿。無奈鬍子聞訊,早已遠颺。部隊往返數日,白白靡費了許多錢糧——試想:東三省比三個日本還大,再加上遍地的林野荒原,關東軍才幾個鳥人?豈能剿得過來?於是,便以滿洲國的名義下了兩道命令:一是收繳民間槍支,二是建立「集團部落」。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果然厲害!

不久,村公所便到處張貼告示,說是要把分散的住戶統統聚到一塊兒,建成幾個大圩子。人們看了都罵:「媽了巴子,咱這兒東一家西一戶的,要都搬到一塊兒,那還怎麼種地?莫非他小鬼子不吃糧食嗎?不搬,不搬!」

建立「集團部落」的告示貼出了半個月,村公所也不見有什麼動靜。大夥以為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卻忽然從磐石縣傳來消息,說那邊已經開始——在官道旁選塊空地,把百十戶人家圈在一起,四面修起大牆;大牆外挖下壕溝,壕溝外拉上「刺鬼兒」。整個村子就留一個大門,下晚不許出村走動,白天下地幹活還得檢查。有人不服,勾引鬍子下山攪亂,可是鬍子一跑,小鬼子卻拿老百姓撒氣:殺人放火搶東西,還抓了不少婦女,糟蹋完了,都賣到長春街的窯子里去!

這話一傳開,人們立刻騷動起來,都義憤填膺地湧進村公所去找保長說理。然而保長卻振振有詞,說建「部落」是好事,一是生活安全,省著鬍子騷擾;二是交通方便,出門就上官道;三是各種設施齊備,有學校,有醫院,將來還要蓋磚房點電燈——如今日本人已經在松花湖修建水電站,將來好處可大去了。至於說關東軍糟蹋婦女,那純是鬍子造謠污衊。

大夥不信,說:「你講的那些都是瓢把兒上的事,可眼下咋辦?搬家蓋房子,莫非官家出錢嗎?」

保長把頭一擺,說:「這恐怕不能。如今光咱沐石河應該搬遷的就有上千家,特別是那些大戶,誰沒有十幾二十幾間房子?這滿洲國成立還不到二年,咋能拿出恁多錢來?」

人們一聽,頓時炸了鍋,特別是尖山子的孫老硬,簡直是暴跳如雷。他罵:「好狗護三鄰,好人護三屯。你身為保長保的誰?怎麼倒替小鬼子說話?」保長來氣,也不搭言,袖子一甩進屋去了。

這孫老硬是當地大戶,家裡除了種地,還開著粉坊。民國時候當過百戶長,後來因為抗上被拿掉了。如今遇到這種叫人傾家蕩產的勾當,但凡有一點血性的,誰能逆來順受?於是,大家就推他作了個頭領,涌到關帝廟去扶乩請神。

扶乩俗稱請仙筆,為道教鼻祖張天師所授,因為十分靈驗,所以一直流傳至今。其法:用木條做成丁字形的乩筆,由兩人扶著放於沙盤,經過一番祈禱,乩筆就會自行抖動,寫出字來,或詩或詞,由人揣摩理解,藉以判斷吉凶。

關帝廟大殿里外擠滿了人,都摒心靜氣地觀看。等到吳老道上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頭,那乩筆就動了起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果然寫出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紅纓槍,放銀光;拿在手,滅東洋。」

說起這扶乩,也是奇怪,因為兩個執筆的,都不過七八歲的小孩子,就算想要搞鬼,又如何寫出那樣的字和話來?眾人一看,不覺踴躍歡騰,都說是洪鈞老祖發話,叫信眾成立「槍會」,消滅鬼子。

父親說,「槍會」起源於明朝的白蓮教,到了清末,又分出許多旁支,有紅槍會、黃槍會、綠槍會、藍槍會。不過當時的東北,以為其他派別都是邪門歪道,只把紅槍會奉為正宗。

紅槍會使用紅纓扎槍,上身衣內都系著紅布兜肚,兜肚正中畫著太極八卦圖,叫做「萬寶符衣」。因為打仗時刀槍不入,所以民間俗稱「鐵孩子」。

不久,孫老硬又從遼寧請來一位法師,還帶了十幾個徒弟。那法師是正一派道士,專用硃砂和黃紙畫符。說是等到戰前燒化成灰,就著井水喝下,便可刀槍不入,哪怕子彈打在身上,也不過一個白點兒。信眾見他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不由不信,於是就在關帝廟裡立起香堂,習練法術,專等小鬼子下鄉與之一搏。

半月以後,縣裡來個警察大隊,由兩個日本人帶領,到沐石河鄉山林一帶強迫百姓搬家。一天不走,警告;兩天不走,打罵;三天不走,把東西往外一扔,當時就放火燒房子。

孫老硬聞知,立刻召集人馬,就在尖山子附近和警察大隊衝突起來。紅槍會仗著符水法力,人人奮勇,個個爭先。警察膽怯,胡亂放了兩槍,一哄聲地作鳥獸散,撇下兩個鬼子被團團圍住,你一槍我一槍,剎時捅了個稀爛。孫老硬的兒子還不解恨,又把倆鬼子的腦袋砍下,用竹竿挑著掛在燈籠杆子上。

這下小鬼子可氣紅了眼,立刻從長春調了一個守備大隊前來討伐。紅槍會打了一次勝仗自然不怕,依然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然而不想那符水竟然失靈,射在身上的子彈全是汩汩冒血的窟窿。一時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待到尋那法師和徒弟,早已逃得影兒無蹤。只可憐沐石河的百姓,不但白白靡費了一個多月的吃喝,還搭上了好幾十條的性命!

彷彿被野狼包圍著的羊群,沐石河的男女老少都被趕進了關帝廟。小孩子不敢哭叫,連吃奶的嬰兒都鴉雀無聲。

幾輛汽車停在院子中間,黑洞洞的槍口無情地對準了黑壓壓的人群。然而,此刻的人們卻不再恐懼,都面無表情地等待著死亡。其實,人類最害怕是孤獨,即使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這時,從車上走下幾個軍人,為首的就是前些日子在廟會上看見的那個大官,身後依次跟著他的翻譯和豬手少佐。

以前父親聽老黃家的洋學生講過,這人複姓齋藤,大佐軍階,曾在旅順口當過警備司令。他是貴族,挎著一把天皇御賜的戰刀,就像古代欽差大臣的尚方寶劍。據說這叫「自帶王命」,是有殺人權的——現在,他只要輕輕把手一擺,這裡就是一片血海汪洋!

「小日本,我操你祖宗……」

突然,車上響起了孫老硬嘶啞的吼聲,接著就被血肉模糊地扔到地上。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又踉踉蹌蹌地倒下。人們茫然地睜大眼睛,好像看著一頭素不相識的怪物——昨天,父親聽見徐掌柜和幾個人在一塊兒罵他,說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家業,叫大夥跟著遭殃。

齋藤大佐冷酷地掃視著人群,直到有人畏縮地低下頭去,才斯斯文文地講起話來。他的語氣緩慢低沉,絕對沒有殺人者的兇殘。父親努力地聽著,可是他好像老是重複著這樣兩句:「扣咧哇,阿哩伊嘛斯,卡豆西哇,阿哩伊嘛斯……」——媽的,都說他們是五百童男五百童女的後代,怎麼說這鳥語!

翻譯官說:「大家不要害怕,更不要聽信謠傳。作為支那番邦的解放者,天皇陛下的王者之師,絕不會濫殺無辜。你們的抵抗十分愚蠢,也十分殘忍。儘管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但是,如果肯于歸化,本大佐還是願意赦免你們的。集團部落的建立,雖然使你們暫時受到了一點兒損失,但是為了『王道樂土』,為了大東亞共榮,我們別無選擇……」

「騙人!騙人!」

孫老硬抻著脖子大罵,並以自己的遭遇揭穿著敵人——昨天,他的兩個兒子被殺,幾十年的家業也付之一炬。

齋藤大佐瞥他一眼,跟翻譯官嘀咕了幾句。翻譯官聽了,便俯下身去說:「老孫頭,歸屯並戶又不光你一家,你這是何苦?你雖然殺害了兩個皇軍,可是皇軍並不怪你。太君說了,現在,只要你當眾給皇軍謝罪,跪地磕仨響頭,再喊三聲天皇萬歲,就可饒你一死。你可願意?」

「我呸——」

孫老硬怒目圓睜,猛地一口血水吐在地上,「我操你媽,老子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你的天皇算個什麼狗日東西!殺吧,殺吧!再過二十年,老子還是一條好漢!」

沒等翻譯官翻譯,齋藤大佐已然明白,不由憤怒地皺起眉頭,默默把手一擺,豬手少佐便高高地舉起了戰刀……孫老硬死了,有他落在地上的頭顱為證。然而沒有驚叫,也沒有哭聲,人們依然默默地站著。

這裡的百姓,喜歡聽講關公、秦瓊、武松、岳飛的故事,但是從來也沒人想過自己的身邊會有什麼英雄。

太陽已經西沉,無邊的青山,沐浴著血色,而鉛也似的蒼穹,卻空蕩蕩的。

公眾號編輯:楊茹雪 劉振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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