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訪談系列4:《詩潮》主編劉川
編者按:中國詩歌網近期對《揚子江》《詩歌月刊》《詩潮》《綠風》《中國詩歌》《草堂》《漢詩》《讀詩》《詩歌風賞》等國內重要詩歌刊物的主編進行了系列採訪。他們分享了各自的詩學觀念、對當代詩壇的看法,暢談了他們的辦刊宗旨、新年工作計劃等。本期推出對《詩潮》雜誌主編劉川的採訪。提問者符力,詩人,海南作協副秘書長。
往期主編訪談
劉川,1975年生,祖籍遼寧阜新。曾出版詩集《拯救火車》《大街上》《打狗棒》《劉川詩選》《西天的雲彩》等。偶以粥飯為名寫作舊體詩詞,編著有《當代詩詞三百首賞評》《近代以來五絕全讀》(暫定名)等。曾獲得人民文學獎、徐志摩詩歌獎、遼寧文學獎等。現居瀋陽,《詩潮》雜誌主編。
符力:堅持做一份有特色的詩歌刊物非常不易,作為國內重要的詩歌刊物,貴刊一直秉持的辦刊宗旨是什麼?
劉川:《詩潮》創刊之初即摒除門戶,以敞開襟懷之姿,立足瀋陽、面向全國、輻射海外。創刊33年來,一直對推動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發展發揮著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羅繼仁、李秀珊兩位主編積極高舉當代性、青年性、探索性為辦刊導向,取得較大的影響,我認同與秉持之,並試圖通過選稿與編輯行為對這三個導向作出具體的闡釋。
譬如,何謂當代性?我想,詩歌僅僅書寫當代題材並不一定就是當代詩歌。那種範式的、腔調化的當代公共題材懸浮於生活之上,是一種懸置的「語境」與抽空的「詩意」,是被動的表達、消極的參與與逃避的書寫。應該積極倡導及物的、入心的、觸摸生命本體的詩歌書寫,才能具有深切、紮實的當代性。所以,現實經驗、生活細節、人性探究、個體關注,才是我真正關心的那部分當代性。惟其如此,才能創作出當代轉型期中國種種複雜的、在場的詩。並且,我認同的當代性詩意,可能不同於傳統唯美的「詩意」,而更加傾向於一種對蒙昧的去魅、對個性的張揚、對尷尬現實的反思、對民族根性的反省與評判——某種程度具有反唯美傾向的詩意,從而讓詩歌更具有深度、厚度與銳度。也就是說,美學表達上要具有深刻的當代價值。
譬如,何謂青年性?並非代際劃分之「80後」「90後」「00後」即具有青年性,而是一種昂揚勃發、生機盎然的創造性活力。「五四」以來、朦朧詩以來,乃至第三代詩歌以來,守成派詩人與開拓派詩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秉持的是僵化的標準與開放的標準。我願意關注年輕人的創造自覺,希望誘發出年輕人身上具有的自由書寫的活力、一種不僵化的思維。
譬如,何謂探索性?當然不止美學上通過技術實驗完成對詩歌形式的「可能性」的探究,更主要的應該是通過對思想與人性深度的開掘,完成對「人」的探究。前面我提到當代性時倡導「及物」的寫作,這裡在倡導當代性的同時,亦相應的倡導「超時代性」,讓詩歌具有高度、遠度與廣度。也就是說,倡導具有前瞻意義的詩。
真正接手刊物三二年而已,我的諸多辦刊理念還未通過實踐來實現。在此,《詩潮》願意公開約稿,請廣大詩人向我不拘一格賜好詩。
符力:在長期的讀詩、選稿過程中,哪些詩作給您印象特別深刻?或者說您被好作品「擊中」的次數多嗎?為什麼?
劉川:一言蔽以之,超出所謂的「審美」而能夠讓我看見「本質」的詩,令我印象深刻。
最容易讀到的是那種已經完成的、過去時態的、具有既定認可度的「唯美」的詩。總是感覺這些「放諸四海皆準」的、能在各刊發表的「官刊體」、「發表體」作品裡缺少了時代、缺少了人味,不能直指人心。這樣的詩再美,我也不願意讀。以人為本的、尊重人之為人的、讓人認識自我的、具有批判價值的詩,往往更能擊中我。儘管有時這樣的詩看起來口語化或個人化,或者具有「審丑」傾向,但其紮根於人、來源於人,是極為難得的。作者即人,莫大乎此。
好詩難遇。儘管經常有些好詩過於張揚個性,刊物往往無法刊登,但我願意向之致敬。好在互聯網和移動互聯網(手機),為不能發表的詩也提供了存在與展示的平台。
把用於大眾消費的「審美」的詩,與具有人本精神與真實詩意的作為「文本」的詩廓清分際,很難做到。現在對於一個詩歌刊物而言,兩種詩往往稀里糊塗兼而采之。但我依然建議,更多傾向於後者。
符力:近年來詩歌流派紛呈,形式多樣,令人眼花繚亂。雖然說優秀的詩歌沒有統一標準,但您認為,什麼樣的詩能稱得上是一首好詩?在選詩時,最重要標準的是什麼?
劉川:如果不可避免要談到標準,則把創作的時代變異性看作標準的延伸與生髮,即可解釋「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所以,要積極樂觀而且誠懇深切地看待標準的不斷延伸與變異生髮,始終站在現場的寫作潮流里,而不是傳統的岸上。
我覺得,一個編輯不僅要參與寫作實踐、更要學習與研究他人的寫作實踐,參與到當下的美學變革裡面,才能選詩。以成見或固有的標準焉能選詩?刻舟求劍,劍則失矣!
一首好詩,雖然難以量化其「好」具體是什麼,但大致需要:一、現代性:一種持續進步的、不可逆轉倒退的、發展的時間觀念。這就在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與具體美學觀等多個層面同時對一個作者提出了不斷進步的要求。二、人文性:賦予人以尊嚴和價值,在當代尤其需要警惕大資本與物化潮流對人的異化與扭曲。三、詩性:體現作者的想像超越、豐富情感與審美創造性、具有生機勃勃的活力與新鮮度等等,詩性是一種拒絕僵化的高級智慧與特殊的思維方式。
當然,這些闡釋過於概念化。但一首詩是否回歸於人、是否具有想像力、是否具有創造性,會是我選稿的主要標準。
《詩潮》1985年創刊號封面
符力:您怎樣看待詩歌刊物對中國當代詩歌發展所起的作用?
劉川:詩歌在民間,這是詩歌的自由本質決定的。如此說來,豈不是與詩歌刊物沒有關係了嗎?當然不是。把官方刊物與民間對立起來,是不妥的。要看到,朦朧詩以來,詩歌刊物參與中國現代詩的美學探索、實踐與詩人培育,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當代詩人之優秀詩作大多是通過詩歌刊物發表、呈現,並進入學術評價體系的。
而且要看到,詩歌刊物所刊載之詩,越來越體現民間性、越來越接近創作現場,擺脫了「高大上」的虛假敘述,而具有了濃郁的人間煙火氣與升騰的地氣。
由於出版與行政管理等多重原因,詩歌刊物可能體現出謹慎、小心與溫吞,但總體上還是在不斷進步與提升。詩歌刊物已然是某種意義上的詩歌史,不可替代。
符力:因為網路和自媒體的繁榮,詩歌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您如何看待網路詩歌的前景?
劉川:要充分認識到,網路和自媒體的繁榮,對詩歌帶來的影響是多個面向與層次的。
首先,這種取消審查與編輯的「發表」使大眾性寫作消費成為可能,人人皆可為抒發與表達進行詩歌分行書寫,以滿足個體精神與情感的寄託、審美表達的需求。——這是作為大眾文化消費層面的。
當然,這種先進科技支撐的敞開的、不設限制的空間,也為詩人獨立、自由的文本創造提供了可能。文本各種可能的表達皆可呈現與嘗試。——這是作為詩歌創造而言的。
所以,就會出現至為膚淺、卻又被廣泛追求與複製的所謂「梨花體」口水詩的流行,也不斷有探究生命本真與情感細膩紋理的優秀口語詩大量湧現。因為大眾文化消費層面的寫作參與與獨立個體詩人的美學實驗是混雜在一個龐大網路空間里的。如果不能釐清二者的分際,詩歌的標準將無限模糊與消解。最後泥沙俱下、真偽不辨。
即使在未來,網路也依然是大眾寫作消費的主要場地,也依舊是個體優秀詩人詩歌創造的重要展示平台。代表先進科技手段的網路具有自由、敞開、便捷的傳播功能,已經與生活無法分割,已成一種日常生活方式。未來的網路詩歌將更加複雜、多元、小圈子化與碎片化。既是創作者美學理念的分歧導致的,又是文化消費的流行性與多變性導致的。而其實,真正的好詩人並不受其影響——如果從這個角度看,「網路詩歌」就是一個概念話題、虛假話題。
符力:在互聯網時代,詩歌刊物與以往相比發生了哪些變化?您如何看待網路媒體發展給傳統刊物帶來的影響?
劉川:互聯網之前,詩歌期刊的編輯與孔老夫子在三二千年前編輯《詩三百》大概沒有什麼不同。而網路時代來臨,驟然一變,期刊迅速改變了過去滯後於創作潮流的狀態。過去現場的詩要緩慢影響到期刊編輯,才會形成選稿的傾向與關注,刊登出來已經是半年或一年之後了。而今天,一個寫作潮流通過網路平台,甫一出現可能就會被敏銳的編輯捕捉到,變成選題策劃,進行組稿並迅速呈現出來。也就是說,今天的詩歌期刊藉助網路更加朝向於作者、朝向於現場、朝向於美學流變。網路是刊物的選稿庫、策劃源、信息基地。同時,刊物也在藉助網路宣傳來擴大自身影響,慢慢學會用互聯網思維製造話題或「噱頭」吸引粉絲、營銷自己。這是利於刊物的一面,詩歌刊物應與網路深度融合。
因為資本的影響,比如大量民刊創辦;因為技術的影響,比如網站或個人詩歌公眾號的出現,詩歌作者不斷被分眾、分流與分化,詩歌刊物不再具有唯一權威性與話語權。詩人可以離開詩歌刊物,可以在自己的網站、博客、微平台發詩,依然會有讀者來閱讀;加之大量創辦的民刊或民辦但正規出版的詩歌選本,也會進入學術評價體系。這些都使詩歌期刊的存在合理性受到質疑。網路上,詩歌標準越來越具有差異性,山頭林立、陣營繁複,「大一統」的詩歌進入了碎片化時代。詩歌刊物要在這種情況下,利用穩定持久、客觀公允的平台優勢,促進不同美學傾向群體之間的溝通與對話,倡導價值共識;並且既包容、又有判斷地把好詩篩選出來,為一個時代作詩歌積澱與留存,完成當代詩歌的經典轉化。
符力:詩人注重個性化與創造性,編輯則需要兼容並包。在詩歌編輯與詩人這兩個身份之間,您是怎麼權衡的?詩歌編輯的經歷是否對您的詩歌創作產生了影響?
劉川:不論作為編輯,抑或詩人,我覺得我都想成為一個「在場者」。
就個體寫作而言,我願意我的作品成為時代的鏡像,通過讀我的詩,您可以清晰指認,這是21世紀某個時段中國某段發展歷程里的人的精神狀態、心靈狀態。也就是說,我希望自己的詩既是詩學之詩,又是歷史之詩——我強調詩歌的美學標準與時間標準。其實這也是我作為編輯的一個大致遵循。讓刊物成為時代的一個真實鏡像、一個鮮活切片,才是對刊物社會價值的擔當。
至於個體寫作的個性化、創造性與編輯選稿的兼容並包出現的衝突,可能更多與心量、眼界、責任感有關,已不僅僅是美學趣味本身的局限。我希望自己做到尊重、理解、研究不同類型的寫作,存疑而不輕易下結論,旁觀而不涉入小圈子。盡量在選稿中避免作品的同質化傾向,敞開一些、差異一些。
符力:有人說,現在寫詩、讀詩的人越來越多了,詩歌重新進入公眾視野。您怎麼看這一現象?
劉川:當然,看似詩重新進入公眾視野,其實需要警惕這裡可能存在的對詩歌巨大的消解與誤讀。真正的詩歌雖然倡導人本精神,無限趨向於對人的關懷,但不是說詩是一個大眾文體。詩是小眾的。詩人要審慎看待自己能夠迅速進入公眾視野的這種新聞傳播性。避免利用話題或各種非詩元素「營銷」與「包裝」自我導致的虛假詩歌秀,這樣會加深大眾對詩人的誤解與對詩歌的過度消費。
被大眾一致認可的那部分詩意,可能會是對詩歌的誤讀與挪用。從寫詩者、讀詩者數量,來看詩歌繁榮,也是不恰切與不妥當的。目前,大眾的對詩歌的現代性認知與閱讀還處於缺席狀態,整體國民的現代詩閱讀水平並不高。一個優秀詩人既要面對可能的一夜爆紅,也要面對一生的平淡寂寞、無人認知。面對公眾,詩人當獨立。
但是,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在浮躁的社會,物質生活得到滿足之後,大眾渴望回歸內心寧靜、希望得到精神慰藉,而重視詩歌、閱讀詩歌,的確是一種進步。詩歌期刊應該起到對現代詩的介紹與解讀與傳播的作用,要讓「什麼是好詩」得到真正有效的闡釋。也就是說,詩歌刊物的使命除了呈現優秀的原創文本,還有引領與提升大眾閱讀水準。
符力: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海子、顧城等詩人自殺事件的發生,給人們造成了詩人是「異類」的印象。這種印象在當代有改觀嗎?您認為詩人在當代公共生活中處於什麼樣的境遇?
劉川:在當代,詩人依然是社會邊緣人群,古今皆然。即便在以詩取仕的唐宋,詩人如果不主動轉化到官本位的政治體系里,也依然要被邊緣與排擠。我一直不認為詩人應該是社會的主流人群。
我感覺今天的社會,已經不太把詩人看作「異類」,而是總體性的模糊了「詩人」的存在,不太在乎「詩人」這個名稱或身份,或其他人的其他什麼名稱或身份。當今社會在乎的是一種物質利益為核心的現世主義社交關係。被大眾更多關心不是詩人寫了什麼,而是「收入多少」「一行詩值多少錢」之類的利益拷問。詩人身份的丟失與模糊,也與第三代詩歌以來,詩人不斷回歸平民、市民個體以及瑣碎庸常的詩歌表達有關。詩人回歸了普通一民。那種標新立異的「詩人」的範式正在消失。
這裡暴露了詩人在社會話語表達中的缺席。詩人的聲音微弱、瑣碎、淺薄,對社會進步、民生關注作用不大。所以,大家感受不到詩人的存在。不應忘記,詩人不止是詩歌寫作的個體,更應該是集體的良知與良心的代言,天然的具有價值評判的道義與責任。不止詩人身份缺失,當代社會裡人的身份普遍缺失,而詩人的存在價值可能就在於在龐大的全球化工業體系里,對人的身份的重新揭示與照明,防止因異化而喪失人本精神。如果詩人過分沉溺於私語與個體體驗的表達,將有悖於詩人身份之本意。
符力:作為資深的詩歌編輯和前輩,您有什麼忠告要和年輕的詩人們說的?
劉川:哈哈,「資深」與「前輩」幾個字不敢接受。我充其量就是一個認真的從業者。不過,倒是建議年輕詩人不局限在一個小圈子或一個詩歌潮流里,能夠站在開闊的地域與長遠歷史角度看待自己的寫作並樹立寫作坐標系。再有就是,不要迷戀發表、評獎或文學史地位;要通過朝向真實的自我而朝向於人群,朝向於對人類詩意存在的探求與維護。——又甩大詞了。大概如是吧!
符力:在新的一年裡,貴刊在推薦詩人和詩歌上有什麼舉措或相關計劃?將準備舉辦一些什麼樣的詩歌活動?可以介紹一下嗎?
劉川:新的一年,受制於經費、人力諸多元素,力所能及的就是儘可能網羅新人、發掘新人。這裡的新,是寫作的新、思想的新。本編者願意以一顆坦誠服務詩人、服務讀者的心,克服資本局限,儘可能把刊物辦好,給社會滿意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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