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溜溜的梯田像是一級一級巨大的玻璃台階

原標題：留不住的根——金谷灣記憶之一

雖然出生在大漠，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卻是在一個叫金谷灣的地方度過的。

前段時間，我才在官方的紅頭文件上看到，我們村這個地方叫金桂灣，但我更願意相信是他們弄錯了，明明村裡老老少少念叨的都是金谷灣嘛，怎麼會是金桂灣呢？哪裡有看到半棵金桂？我不管，我就喜歡叫金谷灣。也許真是他們弄錯了，因為這裡有一溜一溜大片的水田。

村裡的房子是分布在山脊兩邊的，低洼一點的一側叫下金谷灣，解放前是一個地主大院，我還記得那些門上有精美的雕花。山脊另一邊地勢較高些的一側叫上金谷灣，這裡大多是後來自己修的房子。上金谷灣和下金谷灣之間山脊的平地上是村裡的糧食倉庫，倉庫前有一個很大的曬壩，沒有曬壩的鄉親都是在這裡晒乾自家的穀子，順便就把公糧交了，放進倉庫。山脊兩邊山谷的平坦地帶都是一層一層平緩的梯田，山腳下還有一條小溪，小溪的兩岸也都是水田。

我相信，在上百年前，這裡一定是盛產稻穀的，而且是很好吃很香甜的金谷。

我竟然還記得金谷灣的水田曾出現在我兒時的作文里，我寫到：那一溜溜的梯田像是一級一級巨大的玻璃台階。這句話被我的語文老師狠狠地表揚了一頓，大概是說我形容得好。

金谷灣承載了我們家最磨難和艱辛的時期，那時只求溫飽。老漢兒在旁邊山上的鄉村中學板命地教書，老媽在山下的田間玩命地勞作，我和妹妹放學後，會被喊到地頭幫忙，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家吃飯，不能叫吃飯，吃的都是紅苕，頓頓紅苕。米都交公糧了，所剩無幾，要吃還得自己買，吃點稀飯都覺得金貴，我和妹妹經常都餓得慌，吃稀飯都要搶。我一直好多年都不吃紅苕，直到這幾年才又開始吃了，也並不覺得有多香。這地真是枉叫金谷灣了。

我們家老房子就在上金谷灣最低洼的一個地方。要說我們家老房子，絕對是塊風水寶地，正好處在山腳下的緩坡地帶，屋後是密密而蔥綠的竹林，有幾棵還弓著腰耷拉在屋檐上，屋前是一個寬闊的院壩，院壩邊就是水田，一大片一大片開闊的水田，一直延伸到對面那座山崖下。晴好的時候，可以看到幾公里外的梯子崖以及梯子崖縫隙間的天際，我記得太陽都是從那裡落下去的。傍晚時分，我總喜歡坐在寬敞屋檐下的小板凳兒上發獃，望著晚霞一點點地散去，望著環繞對面山崖的一縷一縷的炊煙，像仙女兒身上的輕紗一樣飄舞，靜候老媽做好飯喊我。

我媽最美好的記憶肯定都是在大漠，因為知青和農場的點滴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話題，但她還是願意被埋在金谷灣的半山腰，在這裡，她可以眺望遠處的梯子崖，眺望梯子崖擋不住的天際，那個天際一定是新疆戈壁灘。

在城裡生活了三十多年，我還是覺得沒能找到歸屬感。至少是前十五年的樣子，一到鬧市區或者商場等人多的地方，頭就發暈，胸口也堵得慌，甚至無法正常思維。但一跑到鄉壩頭，在山上田間一轉悠，人就正常了，還頗有些神清氣爽的感覺，連走路也大步了許多。是的，你完全可以斜我一眼，口吐蓮花：「農民崽兒一個！」我定會傻笑著很開心地回應你：「呵呵，對頭對頭，你最了解我。」

三十多年前，即使是村裡腦殼最夠用的王大爺也不會想到三十年後的現在，土地會被占房子會被拆遷。

我記得，在拆遷消息被廣播出來之前，我老漢兒在城裡的屋頭來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這些人大多是以前沒什麼交情的，甚至是八杆子也打不著的鄰村的鄰村的人。進門的時候，一律雙手都不得空，大包小包的糖衣炮彈轟炸過來，最後都是一個口徑：要買我們家老房子。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得來要拆遷的內幕消息的。我老漢兒絕對是最後一個知道金谷灣要被占被拆遷的。

也許老漢兒還心存要殺回去的幻想，種點菜自己吃，多的還可以送人，然後再約個合得來的老傢伙釣釣魚，什麼也不用說也可以愉快地度過一天，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巴適得板的安度晚年的方式，所以愛財的他竟然抵制住了一輪又一輪的狂轟亂炸，把老房子留了下來。

拆遷持續了好幾年，老房子終於還是被佔了，我帶我耳聾的老漢兒去簽了紙上的兩套房子，但我卻沒有多少興奮的感覺。

我們家房子大概是最後被推倒的一批，反正我再過去轉悠的時候，整個村子都不見了，甚至地形也變了，我完全打不到山勢，那地方推了好些平地出來，在這些平地上立起的是一排排嶄新的廠房，就好像這裡從來沒有存在過什麼村子。我還是很快找到我們家老房子的位置，因為我在泥土裡看到了我們家磨盤的一角，我在地皮上晃來晃去，久久不願離開，就像舊時的地主失去了自己的土地。

也許再隔三十多年，誰也不會再記得這裡有一個村子，有一個叫金谷灣的地方。隨著金谷灣的消失，那些好像已經被淡忘的年少時的記憶又一點一點地回來了。

前些天，我帶著兩個姑娘去兜風，又路過了金谷灣，我的頭不由自主地轉向了金谷灣的一邊。

-自2017-12-16以來第50篇-

題圖、插圖：劉暢 畫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