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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如皋吳白耳書

答如皋吳白耳[1]書

來書云:

敬啟道威仁兄足下:癸未孟夏獲接手教[2],並蒙示以《思辨錄》,沐浴讀之,心胸開發,忽如大寐之復醒。當此功利紛紜之日,仁兄獨倡絕學以扶進世道,其功非小,而又能不墮玄虛,一以致知格物為己任,則知世之所謂格致者皆是玄虛,而吾朱子之所謂窮理盡性者則真格致也。朱子既沒,其徒相與支離彷彿,亂其師傳,至魯齋許公[3]頗得紹述昌大之,而惜其所遇非時,無怪乎好高之士相率而蕩滅之也。薛胡[4]二先生起,真知獨見,卓然不為流俗所污,而以性為宗、以敬為要,自少至老,循序漸進,學者但知謂聖人之可學而至,不復知猖狂者有所謂頓悟而然,而朱子之學遂以大明於天下。乃近日良知之說一倡,而士之英明俊偉者率皆惡劬勞、樂簡易,以為言下有省便是聖人,而庸愚卑陋之徒假竊道學之名以取聲華於世路者,遂皆剿其機鋒,以塗飾斯人之耳目,遂使當世之士大夫一見所謂齊莊中正、規模小學之儒則皆群起而笑之,以為迂腐,以為假道學,而箕踞怒謔者反以為真良知。故自神廟末年以來,禮義廉恥絕口不談,而買舉賣舉之說嘩然紛華於天下,武人文吏相持相抗,以利為歸,茫然不知君親為何物。嗟乎!此其禍非一日也,此其毒非一日也,而今一旦中於社稷,何其痛也[5]!乃當事者恬不覺悟,徒以為氣運使然,以為八股使然,而不知自良知之說起,其徒有以漸漬而陰壞之使然也,可勝痛哉?

天翼斯文,篤生道威,當此之日,毅然以吾朱子為依歸,而知之真、行之力,不顧笑侮而尊崇之。說理則有理氣浹洽之樂,論事則有內外合一之樂。予嘗謂:今之天下,非得知性之人起而大做一番,終是小補,不能上下與天地同流。若思有以更化之,舍吾道威其誰哉?唯吾道威涵養愈深,躬行愈力,不以功利而易念,不以獨立無與而中道廢弛,遁世無悶以待天下之清,道威其尚勖哉!其尚勖哉!

素貴迂鄙之資,有志斯道亦有年矣,乃大江之北寥寥無徒,是以俯仰浮沉,自甲戌至今歷十年所,而竟茫無所得。惟於朱子之言,敬之如神明,寶之如龜蔡。然而中立徘徊,未嘗不以獨立而自懼也。今幸得吾道威,天之有意斯文,為何如哉?是以益自努力不敢怠。《思辨錄》中條對,皆是舊年夏間之筆,後以多病,不及差人奉報。屢欲渡江,相從細講,又以世俗糾纏,不能出脫。今者忽遭大亂,萬事俱已度外置之,惟是此學猶願性命相依。竊謂當此亂世愈宜勉力,他日賴天之靈、良友夾助,有所成立,庶可報聖賢於萬一耳。淮揚為南北必戰之地,勢必設建重鎮以為關河,干戈之下,聊生者少。昔許魯齋避亂蘇門得以學問,素貴夢寐之間未嘗不志在乎此也。

相會何期?臨風歎息。拙言望乞批回,新得千祈柬寄,以惠孤僻。即日秋深,伏惟為道自愛,至禱。

敬啟白耳仁兄足下:自去歲尊使遄歸,即欲同殷重、虞九[6]兩兄買舟渡江,相從快論,共證平生所得,而賤軀多疾,竟不克如願,負約之罪,耿耿於心。正擬今歲稍得餘閒,或可追踐前約,不意三月間遂有宗社之慘,又聞淮揚之間兵民搆禍,輒遙念我良友家室未知當作何似。屢欲走一介相候,恨乏善使,無由通悃,忽接翰教,喜可知也。

儀嘗謂:宗社之禍人心中之人心之禍學術害之士習自嘉隆[7]以來浮竟成風,聲氣蟠結,此皆三王氏[8]之流弊,混亂正理、顛倒是非,故其流風遺禍馴至今日。讀來劄亦謂世運之傾皆良知之徒所「漸漬而陰壞」,抑何若合符節至此!世事至今日,無復何言,唯此絕學一途為世道人心根本,所願二三良友相與維持主張,以為撥亂反正之具,而寥寥相知,力能擔荷者絕少。昔朱子有言:每見陸子靜之徒,氣質可畏,吾黨諸賢雖能謹守,卻又振立者少。[9]此無他,聰明才智之士惡拘束而畏躬行,故每樂趣於頓悟機鋒一路,以自取快;至於謹願篤行者,雖趣向不謬,而其才氣又往往不能過人,此正學之所以常衰也。是非得剛健中正純粹以精之人起而為斯道主持,亦安能辟一世榛蕪而歸之正大光明之域耶?弟迂鄙不才,雖志學有年,不敢怠棄,而自分才智庸下,無以當起後承先之責。每念得如吾白耳兄者,以剛明特立之資,更加以深潛純粹之學,舉一世之智愚賢不肖而盡薰陶之,亦何患聰明才智之不入於規矩準繩,而謹願篤行者之不進於充拓也?吾白耳幸深念斯道之重,奮然南來,弟雖不才,願掃室以俟。

外承條教《思辨》拙錄,過蒙獎愛,悚愧無地,略一披讀,知其中之相契無間者已十八九,但斟酌理氣尚未畫然精明,推論經史尚多過遵前說,猶有未合。然此際寧拘毋放,寧不及毋過,使工夫自強不息,自然優遊浸貫,不可強探力索,反蹈「欲速則不達」之弊也。

某邇來雖略有拙著,以亂世多故,未遑整輯,又乏副本,不便緘寄。《匡時臆論》一冊特呈請教,此六月中所作,與今日情事已多不類,不足觀也。又《與張受先書》[10]一通、《水村讀書社序》一首並寄,書以見時事之非,序則以尊兄有蘇門避世之志,為勸駕也。外又寄王端士昆仲《悲憤詩》二冊。端士昆仲,吾鄉文肅公之後,英才茂德,近亦有志斯道,聞尊兄甚生企慕,特寄此以見志。

道遠思深,無物將懷,即日尚俟尊兄過婁把臂。統祈台鑒。不悉。

【按語】

吳白耳在來書中對桴亭極為欽佩,以其涵養之深、躬行之力,不因功利而易念,不以獨立無與而廢正學,方能在功利紛紜、雜學譁然之日一以復興朱子格致之學為己任。蓋自朱子沒後,正學漸衰,直至明初薛文清、胡敬齋出,方大明於天下;然 「良知」之說一起,遂使人擯棄格致之學,唯求言下有省,卻致私慾不絕、天理蕩滅,而「道學」之正名真絕於世也。如此沉痼,終致人心浮蕩、社稷淪亡。

桴亭在答書中亦深有此痛,「宗社之禍,人心中之;人心之禍,學術害之」。學術不正則教化不行,教化不行則人心敗壞,而終至無父無君、「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非但致宗社之慘,更是世道之衰,國危矣,天下亦亡矣。故正學興則世道振,正學衰則世道亡也。為學之人豈可不慎乎?講學之必要不因世亂而減一分,反倒是為來日之「撥亂反正」而更緊要。而亂世之時,須是有剛明特立之純儒挺身而出,方能扶進世道、復興絕學。白耳與桴亭二人在書信中以道任相勖,其惺惺相惜之情、殷殷囑託之意,讀來慨然 。孔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為己任,故「重」;死而後已,故「遠」,君子「非弘不能勝其重,非毅無以致其遠」。自桴亭所值亂世以至於今日,天下興亡皆繫於人心,此學中人豈可不自強不息乎?正如桴亭所言:「吾輩學問進一分,則世界人心有一分受用;吾輩學問減一分,則世界人心有一分陷溺。其所關係,誠有非淺鮮者!」

[1]吳白耳,桴亭友人,二人相識於崇禎四年(時桴亭二十歲)。桴亭在《贈吳白耳序》中曾言,白耳「躬為克己之學」,「亦為格致之學,與予輩平昔所勖,千里之遠若合符契。」

[2]癸未年,白耳邀桴亭渡江講學,桴亭回信謝絕,錄《思辨錄》數則附寄。事見《論學酬答》卷一之《答如皋吳白耳見聘書》。

[3]許衡,字仲平,號魯齋,金末元初理學家。桴亭曾贊曰:「許衡任道最勇,有伊尹之風,其進退一以行道為主,絶無依違瞻顧。終元之世能使儒術不墜,皆其力也。」

[4]薛瑄及胡居仁。薛瑄,字德溫,號敬軒,諡號文清,明初理學家。桴亭曾贊云:「文清只是一誠,更無他做作。」胡居仁,字叔心,號敬齋,明代理學家,其學以程朱為宗,桴亭贊云:「敬齋則始終一敬字做成。」

[5]明崇禎十七年(西元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入京師,崇禎帝自縊於煤山,明朝滅亡。

[6]顧殷重及江士韶。

[7]明嘉靖及隆慶年間。

[8]應指王陽明、王龍溪、王心齋三人。

[9]《朱子語類》卷一一三,條三五:「吾輩此個事,世俗理會不得。凡欲為事,豈可信世俗之言為去就!彼流俗何知?所以王介甫一切屏之。他做事雖是過,然吾輩自守所學,亦豈可為流俗所梗?如今浙東學者多陸子靜門人,類能卓然自立,相見之次,便毅然有不可犯之色。自家一輩朋友又覺不振,一似忘相似,彼則又似助長。」

[10]刻本雖作「老」,然查《論學酬答》、《文集》,未有此人,疑作「先」,《論學酬答》有《與張受先先生論出處書》,即論時事之不可為,而「先」與「老」字形相近,故徑改作「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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