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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思念縈懷抱

姥姥去世五年有餘,可我還是怕見那些老奶奶,馬路上、公交車上,我都會有意識的把目光躲開,人老了有太多相似的特點,怕她們慈祥的目光、布滿皺紋的臉龐、佝僂的身軀、頭上扎的方帕,哪怕衣服上相似的紐扣都能觸動我敏感的神經,引發淚雨滂沱。

我從來沒有如此思念過一個人。我特別篤定這世間存在天堂和地獄,姥姥做了那麼多的善事,所修善業足夠讓她登西方極樂世界,那裡一點痛苦也沒有。我比任何人都執著這宇宙肯定存在著我們這個世界另外的天地,姥姥只是肉身去了,她一定去了另一個世界,也許幾世輪迴我們還能再相見,到時候我記得她,她也記得我。

01

姥姥是一個和善之人,慈眉善目的,和任何人說話都是和和氣氣,我從來沒見過她和別人紅過臉、吵過架。那時生活很艱難,她一個人拉扯六個兒女長大著實不容易,但是從來沒聽她說過一句喪氣話,長大後想起都佩服姥姥一介女子胸懷之偉大。打我記事起,姥姥就是我最熟悉最親的人,我長弟弟三歲,母親照顧兩個孩子費心費力的,姥姥就接我過去,由她照顧我,這一照顧就四年,一直到我逼不得已得回去上幼兒園。這些太小時候的相處時光我是在別人隻言片語中拼湊的,不過都是姥姥如何如何對我好,我如何依賴她,不用說,我想來也是。後來我上學了,就不能和姥姥整日膩在一塊了,但是每逢周六日、寒暑假,雷打不動要去姥姥家過假期,一天都不能少,那時候恨不得一天可以延長一些,可是日頭總是倏忽間就西下了。如今再感慨時光飛逝早已不是當年心情。

姥姥做得一手好吃的飯菜,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吃,頓頓不重樣,每次去姥姥家住一段時間總能胖好多。我從小就嘴挑,記得有時候飯前胡亂吃了零食,到飯點就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總記得半下午姥姥給我開小灶,做我最愛吃的飯,她那會已經老了,整日拐杖不離手,身體狀況也一日不如一日,可是只要我沒好好吃飯,半下午的時候總要補回這一頓。那時候幾乎每天下午小院里總是炊煙裊裊,鍋碗瓢盆叮叮咚咚響,我托著腮坐在小凳子上看著廚房裡姥姥忙忙碌碌的身影,貓和狗趴在我的腳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表面在睡覺,其實尾巴一動一動的,一門心思瞄著廚房,三個小人物被勾了饞蟲,默契十足地翹首企盼。不一會兒,飯菜就上桌了,總有我最愛吃的菜,姥姥一邊看著我狼吞虎咽,一邊不住地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千叮嚀萬囑咐總是要我好好吃飯,說將來年齡大了病就找上門來了,沒啥也不能沒了一個好身體。那會我似懂非懂,但是不吃飯的次數倒是一次也沒減少,姥姥給我做小灶的次數也一次沒落過。

02

我從小就怕壁虎,視它為洪水猛獸,我怕它身上駭人的花紋,怕它突出的兩隻眼睛,我總怕它們一不下心從牆上掉下來正好砸在我的臉上或者脖子上。姥姥家是一排老房子,一到暑假這些小東西就在窗欞、玻璃上爬來爬去,有時為了爭一隻蚊子或飛蛾,它們會斗得死去活來,尾巴尖直愣愣地翹著彷彿在積蓄力量,直到一隻落荒而逃,這場爭食大戰才宣告結束,有時好像是一家三口一起慢悠悠出來覓食。我是怕它們的,怕打架的兩隻體力不支「啪」一聲掉在地上,怕幼小的壁虎吸附力不強也掉了下來,可我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看看它們,每當這個時候姥姥就陪在我身邊,嘴裡念叨著我應該是什麼轉世呢,怎麼這一世如此害怕壁虎,我們猜呀猜,又一一否定,一老一少就「咯咯咯」笑個不停,寂靜的小院也熱鬧起來,偎在身旁的那隻貓也湊熱鬧地「喵喵」叫起來。

我怕壁虎已經到了旁人不可理解的地步,晚上去廁所不敢開燈,姥姥就站在廁所外不住地和我說話,一是怕我害怕,二來給我解悶,她腿疼得不能走路,身體又不好,整日葯不離口,我一再拒絕她陪我去廁所,可是姥姥總是那麼堅持,哪怕我撒開雙腳跑得飛快,一閃出了門,她也總會踢拉著鞋叫著我名字,拄著拐杖急急忙忙跟出來。

有次半夜三點多,夜太深了,我緊著一刻不緩地想上廁所,我窸窸窣窣穿著衣服,心裡卻無比遲疑,深夜時分我也是害怕的,尤其害怕廁所里站著一個披著長發的無臉女子,或者院中間站著一隻大頭鬼,又或者大門花池邊藏著一個青面獠牙、凸眼如燈泡的妖怪,越想越害怕,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此時我真是無限憎恨那個每天來姥姥家討煙抽,盤著腿坐在太師椅上能一本正經給我講一上午鬼怪故事的黃四奶奶。她常年不修剪的長指甲,和人說話喜歡用污濁長指甲指著你,再加上那張表情極其豐富的臉,本來就不喜歡她,現在想來厭惡感陡然增加了幾分。但此時怪黃四奶奶是沒用的,我只能硬著頭皮衝出去了,管他什麼無臉女鬼還是大頭鬼,我總不能扛過這三急之一。不想驚醒姥姥了,也許是我們有心靈感應吧,她知道了緣由二話不說就穿戴衣服,胡亂套上鞋就讓我攙扶著往外走,這麼多年了,我依舊記得那晚的姥姥走得飛快,比我這個著急去廁所的人還走得快。我詫異無比,在返回的路上問姥姥:「姥姥,你腿那麼疼,今天怎麼走了那麼快?」姥姥笑了:「我妮兒著急得上廁所,姥姥什麼都忘記了」。彼時腿疼折磨得姥姥已經是寸步難移了,返回時不大遠的路程我們竟走了好些時間。我攙著姥姥,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得聊天,那時村裡的夜總是安靜無比,我能一路上聽見蛐蛐此起彼伏的叫聲,好像怕我們祖孫倆孤單,那時的星空璀璨無比,一抬頭深遠的天空綴滿星星,它們眨巴著眼睛注視著緩緩移動的我們,那時的時光是靜謐的,美好是單純的,我沒有那麼多的煩心事,也不想姥姥會突然有一天離我而去,彼時的我對生老病死還沒有那麼多的感悟,我總是堅定地認為姥姥會長命百歲,她會一直陪我長大等我好好孝順她。

03

姥姥是一個極善良的人,一輩子吃齋念佛、積善行德,那會夏日的午後院里經常會聚集一大片的螞蟻,黑壓壓成群結隊遊走在院里,姥姥總是要給它們撒些小米或麥麩,她囑咐我千萬不可踩它們,雖小也是一條命。家裡還養著兩隻貓,姥姥有時候兒女們給點好吃的都要給她們分一半,她總念叨,它們和人一樣什麼都懂,就是不會說話。她有一顆菩薩般的慈悲心腸,悲天憫人。

04

後來我長大點了,又總是害怕她哪一天先我而去,在和姥姥日日相伴的那些日子裡,我通常都不敢比她早入睡,常常在午夜裡驚醒試探她的鼻息,好怕她在我一不小心中就離開了,也常在黑黢黢的夜裡,蛐蛐單調的叫聲中,屏息怔怔地盯著地上,好怕黑白無常強行把她帶走。

我看她的次數逐漸少了,被學業被愛情的洪流推著不情願地向前踽踽獨行,可那會卻不曉得回頭望望,姥姥其實還在原地等我,她愛我一日勝過一日。

因為腿疼身體不好,她已經十幾年沒出過門了,整日枯坐在床上,也許還像以前一樣一日一日撕著月曆,一日一日扳著指頭數盼望著老舊的木門能夠「咯吱」一聲響,遠遠走來她最想念的人。那會少不更事,著實不懂一個老人的悲哀與孤寂。姥姥終日靠在窗前的土炕上,觀樹影的移動,數雀兒的飛落,那樣無聊的時日是漫長的是煎熬的是無比折磨人的,但一向不願給人添麻煩的姥姥竟至死都沒有和兒女說過一句,在日日膝下承歡的兒孫輩面前,人們好像更少關注的是那個行將就木之人吧。

她終究還是走了,就像秋天泛黃的樹葉,不期然的飄落了,不聲不響,卻留給思念她的人無比大的痛苦。在聽到噩耗的那一瞬間,思念、悔恨.......複雜的情感像一隻巨大的網將我牢牢套住,我除了哭別無他法,你也許理解不了那種無助與無奈,但願你永遠別像我經歷這撕心裂肺的斷舍離。生離死別最心痛,哭瞎眼哭斷腸也是陰陽兩隔。那段時間我睡不著,一夜一夜的哭泣,哭累了睡著了,然後又在半夜驚醒,總覺得姥姥拄著拐杖在不遠處看著我,我急急忙忙打開燈卻什麼也沒有,空落落的,和我的心一樣,除了哭再不知道怎麼辦,那時候有一段時間感覺每日深夜姥姥會在床邊看著我,不言不語,眼裡儘是憐愛。我最愛的那個人,也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去了另一個我用盡全力也無法企及的世界,我們再也無法碰觸彼此了,再也無法長一聲短一聲地交談了。我有時候又勸自己,姥姥走了也好,我不能自私地為了自己的情感,讓她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如今,我還是經常會夢見姥姥,夢見她和我促膝詳談,夢見她笑語盈盈地望著我,有時候遇到無法排解的煩惱事,也會夢見姥姥,總是會給我很多慰藉。

我和姥姥對彼此的愛相融相浸,融進血液,刻入骨髓,佛家講究業力吸引,我總篤信我們來世一定會再相見,如有下一世,我定不給自己留一絲悔恨。

「往事無跡,聚散匆匆,淚眼將描易,思念寫出難」 。

我們天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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