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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戈」的提督:李准與廣東光復

撰文:張功臣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1

官場生涯

同治十年(1871年)二月,李准出生於四川鄰水縣柑子鋪一個大戶人家,少時在家從祖父訓讀,他七歲那年,父親李徵庸考中光緒丁丑科進士,經過欽點簽分,得任刑部貴州司主事。又過十年,改任廣東河源縣知縣,這才將一家老少接到任所團聚。這是李准於粵省結緣的開始。其後多年,他父親一直在廣東當官,歷任南海、香山、海陽、揭陽知縣。李准到廣東時,已十七歲,隨同其父在任職各縣的衙門裡讀書,但並不刻苦,對背誦《日知錄》、抄寫《說文解字》之類不感興趣,惟喜歡篆刻及北魏書法,賞玩花卉蟲鳥,並研究照相術,顯示了一個紈絝子弟的文化追求。在此期間,他連續三年赴京師參加順天府鄉試,但屢次不中,落第而歸。

父親無奈,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為李准捐了一個同知(知縣級),送到廣西布政使黃植庭幕中,充當文案;不到一年,又投入湖廣總督張之洞帳下,協助辦理賑捐。這時他已二十五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

李准讀書不成,到了湖北後,卻在辦理賑捐這件事上表現出了過人才能。有清一朝,向來捐例繁雜,不少能吏也視此為難事,莫能言其究竟。李准到任後,推出了一項創新之舉,便是將各項新舊事例,大小花樣,進行條分縷析,並分門別類錄列為表,石印散發給持捐者。這麼一來,使人一目了然,納捐的積極性明顯提高。張之洞對此讚不絕口,又派李准赴香港、汕頭各處勸捐,李父在粵省做官多年,素有人脈,所以他一個多月就募得十餘萬元。張之洞認為這個年輕人才具優長,且實心做事,乃保奏為知府,留原省補用。

李准善理賑捐之名,由此而起,不久四川、直隸等省有關部門也委任他辦理勸捐,事畢後,督撫們照例加以保舉,皇上傳旨嘉獎:李准著以道員資格錄用,發往廣東充任錢局提調,兼任海防善後局提調。這兩個職務都是與錢打交道的,很容易交結上級,飛黃騰達。光緒二十六年(1900),也即三十歲這年,他正式升遷為廣東厘金局總辦(省稅務局局長),獲得了入仕以來的第一個實職。

與此同時,李准父親的官也越做越大,這一年,李徵庸因捐助京師蜀學堂經費二萬兩,朝廷賞賜頭品頂戴、三品卿銜,欽差督辦四川礦務商務大臣,官至副部級了。同年,恰逢李鴻章出任廣東巡撫,李徵庸與這位朝廷重臣素有交情,乃攜子謁見,請求予以關照。此時,隨著對外貿易增加,粵省各江商船來往頻繁,而匪徒常在沿岸開槍截擊商船,雖有小兵艦提供保護,但並不奏效,李鴻章見李准生得英武強悍,說話麻利乾脆,於是亦不含糊,當場委派他擔任廣東巡防營統領,也就是全省民團司令。同時令其兼巡各江水師,會同辦理營務處,籌措巨資,訓練防營,增建兵船舢板,加大剿匪力度。這是李准「棄文從武」的第一步,也是他進入廣東水師的先聲。

光緒二十八年(1902),李准家裡請來一位教書先生,便是後來到北京刺殺攝政王載灃的革命黨人汪精衛。此時汪氏學名汪兆銘,剛滿二十歲,上年在番禺縣試中得第三名、在廣州府試中取為案首(第一名),獲雋秀才稱號。廣州知府龔仙舟對這個英俊又有才氣的少年十分賞識,當時李准家需要一名家庭教師,為其子女授讀古文,龔熱心地推薦了汪。李家提供的待遇是每月致薪金十元,逢年過節另有饋贈。汪氏幾代都是做師爺的,他父母早亡,家裡並無遺產,其衣食住行等費用,由在兩廣總督岑春煊府中做幕僚的長兄汪兆鏞供給。到光緒三十年(1904)冬,汪精衛已積下五百兩銀子,可見李准所付薪金很優厚。也在這時,廣東省獲準保送十五人赴日留學,並錄取自費生四十名,汪精衛、胡漢民均名列其中,一同赴東京法政大學留學。李准想不到,他付給「子曰先生」汪精衛的修金,成了其走向革命道路的「第一桶金」。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李徵庸去世,朝廷下旨「追贈內閣學士銜,照侍郎出差,積勞病故例,從優賜恤,諭賜祭葬」,可謂優遇。而子以父榮,新任廣東巡撫陶模對李准獨加青眼,令其統領全省各江水師、兼管廣東義軍,限期驅逐沿海一帶海盜,清除轄內匪患。此後兩年間,李准率領水師及團防營奔波於肇陽、羅定、高州等地,追剿股匪,收撫會黨,很快顯出成效。李本是個聰明人,在這方面也頗有天資,他使出渾身解數,一面派員明察暗訪,一面親自率隊圍追堵截,最終生擒了盜匪首領李北海和林瓜四。這是廣東「剿匪」工作多年來少有的好成績,督署一邊大事嘉獎,一邊將李的軍功奏報朝廷,不久得到上諭:李准著交軍機處存記,但遇有道員缺出請旨簡放,並賞「頭品頂戴」,頒賜果勇巴圖魯名號。也就是說,如有廳局級的官缺,要優先考慮李准。

這意味著,李准就要時來運轉。果然到了春天,他在返鄉安葬父親靈柩的路上,忽奉川滇總督八百里滾單公文,內載軍機處緊急通知:「奉諭旨:李准著迅速來京,預備召見」。原來,因受到北洋大臣袁世凱、兩廣總督岑春煊保舉,西太后和皇上要面試他。晚清時代,官員保舉制日漸成熟,皇太后在召見臣下時,常問「有無可保之人?」省部級大員也根據自己所了解的情況,向兩宮舉薦下級官員,這些已成定製。袁、岑聯袂舉薦李准,都是盡職履責的行為。

召見於四月十五日在頤和園的仁壽宮,當天上午共兩起,李准為第一起,袁世凱的表弟、河南人劉永慶為第二起。李在仁壽宮跪對的時間將近四刻,大部分是慈禧太后問話,語多家常內容,很少涉及公務,這是其考察幹部的特有方式。光緒帝則沉默不語,這也是他在召見活動中的一貫表現。看來宮中辦事效率很高,據李准回憶,他退出頤和園後,乘車回到城內,約摸十一時,軍機處即傳達上諭:「本日召見存記,簡放道李准著開去道員,以總兵用,署理廣東水師提督;劉永慶賞給侍郎銜,署理江北提督」。也即李准被免去道員,改任武職,官至總兵級,職銜是代理廣東海軍司令。

按清代官制,水陸提督一職,歷來從立有軍功的武將中選任,李准、劉義慶都是道員出身,不習行伍,又未經歷大規模的沙場征戰,何能作武將軍呢?由此可看出,大清江山到了光緒末年,運數將盡,而秩序先亂,已顧不得什麼祖宗的老規矩了。《國聞備乘》列舉了包括李准在內的例子,感嘆打破文武界線之舉對官場的衝擊:

劉清由文臣起家,官至山東鹽運史,臨清盜起,自請以武職提兵殺賊,遂改總兵。張曜為布政使,言官劾其目不識丁,亦改總兵。當時詫為異數。自岑春煊薦道員李准為廣東水師提督,袁世凱薦道員劉永慶為江北提督,徐紹楨、黃忠浩皆以道員擢總兵,而文武之界破矣。

文中所舉的幾個例子,都是清史政壇上棄武從文的模範人物,其中,劉清於嘉慶十七年授鹽運使,次年自請將兵,改任山東登州鎮總兵,以平定地方民亂而有名。張曜於光緒十一年授河南布政使,被參後降為總兵,在曾格林沁手下以鎮壓捻軍,屢建功勛,後來又升任山東巡撫。徐紹楨、黃忠浩各在南京、長沙統兵,辛亥革命中,徐率部起義而任江浙聯軍總司令,黃則在崗位上為清廷盡忠而死。相比之下,李準的命運同樣大起大落,卻比他們多了一些曲折。

李准轉回廣東,赴任不久,到了六月份,朝廷又電傳上諭:「廣東南澳鎮總兵著李准補授,仍著署廣東水師提督」,這意味著他正式被提拔為總兵(相當於中將),並代理廣東水師提督,將一步登天,成為粵省第二號人物。

在京期間,李准還和把持朝廷軍機的滿清大員那桐拉上了關係,並且這位「那大人」非常賞識他。《那桐日記》載:

廣東署提督李准來拜,號直繩,四川人,李鐵船京卿之子,丁卯丁丑乙酉年侄也,人精明果敢,洵奇材也。

誇獎李准「精明果敢」,才具不一般,這是中央首長給予的很高評價。回到廣東不久,李成了最大的實力派,上任後,自然對朝廷感恩戴德,此時正當多亂之秋,兩廣既是孫中山所領導的興中會的搖籃,也是革命黨發展壯大的根據地,自1905年夏天同盟會成立後,反清起事此起彼伏。在此期間,李准統領廣東水師數千人馬,對於朝廷諭命,無不遵從發揮,幾年之間鎮壓大小起義十餘起,以粵省軍界第一狠人,聲震東南沿海。

2

欠下血債

李准主管粵省軍事後,被革命黨人並記入「生死簿」者,有大罪三宗:一為鎮壓1907年潮州黃崗起義。是役他調集吳宗禹、隆世儲、李耀漢、鄧瑤光、王有義等巡營分乘軍艦伏波、琛航及商船致遠、廣利等,進逼潮州,解救圍城之困,殺死同盟會組織的會黨數百人,仍不甘罷休。奪取黃岡後,他又率部追擊革軍餘黨,直到福建紹安、雲霄境內,才肯班師回粵。二為平定同年發生的廣西欽廉起義。黃興等革命黨人起事後,李准調集「廣大」號等快船運載大隊新軍開往北海,會同清軍郭人漳部,一起開往廉欽彈壓,其間他親自率隊與起義軍七八千人,激戰於兩廣邊界的太平墟,擊斃、生擒大量起義軍,又圍堵退入十萬大山的餘黨,誅盡殺絕。 三為撲滅1910年的廣州燕塘新軍起義。兵變發生後,李准即用無線電台飛調在外巡防的親軍各營,星夜回省,並挑選上千老兵組成敢死隊,在廣州東郊牛王廟貓兒崗,會攻新軍大隊人馬。當時革命黨人倪映典、羅幟揚等出與李准談判,欲擁其為首領,共同革命,李不予理睬,聽任部下殺死倪映典等官兵數十人。

伏波號

新軍與舊防營矛盾很深,李為了報復而下令燒毀新軍營房,不料引發了又一輪兵變。新軍系招募訓練而成的新式軍隊,廣東僅編成兩個標(團),遭李部殘殺後,兵員潰散,消息傳到各省,影響頗大,朝廷內部也有人看不過去。都察院御史陳善同起折參劾李准,說他「狡詐無行,異常貪暴」,手底下的兵比土匪還壞,並舉了幾個其賄買差缺、營私舞弊的例子,表明「粵人言之,無不切齒」。在談到解散廣州燕塘新軍一事時,這位御史更痛心疾首:

此次新軍之變,李准實躬親督剿,事發之時,真正革黨不過數人。乃李准意在邀功縱勇混殺,遂令數年訓練剋期成鎮之新軍十一營,傷斃逃亡幾於凈盡。僅餘四營不滿千五百人,將來成鎮又在何時。且正月初三日巨魁就殲、亂兵盡逃之後,竟於其夜縱令防兵放火,將國家百數十萬金所經營之營房衣械,先後同付一炬。

除了要求「簡派公明廉正大員,按照以上各節認真查辦」李准外,陳御史還彈劾新任兩廣總督袁樹勛,偏信李准,應負有連帶責任,不能逍遙事外。此奏摺遞入宮內,卻並未受到重視,李准幹得雖有些過火,畢竟是為朝廷賣命,哪能動不動就「請旨嚴懲」呢?此時東南半壁革命黨屢屢起事,風聲鶴唳之際,朝廷需要的就是李准這樣實心幹事的爪牙,哪還會認真處理他呢?為敷衍言路,下旨交部議處,結果總督袁樹勛與李准雖同時「革職留任」,李準則「加恩」寬免,繼續統制廣東水師。

但是,在這期間,李准還干過一件名垂青史的事,便是在宣統元年(1909)四月,他受時任兩廣總督張人駿派遣,帶領海軍官兵及化驗師、工程師、測繪員、醫士等一百七十餘人,分乘「伏波」、「琛航」、「廣金」三艘軍艦,前往西沙群島巡視勘查。在島歷時二十二天,查明島嶼十五座,一一刻石命名,大部分島名使用廣東各縣名稱,但其中「鄰水島」顯然出於李的意旨。這些島名沿用至今的還有甘泉島、珊瑚島和琛航島。其後,他們在永興島上升旗鳴炮,公告中外,聲明南海諸島是中國領土。巡查中,李准一行廣泛採集物產標本,帶回廣州舉辦展覽,並著《廣東水師國防要塞圖說》印行。

二十多年後,因法國、日本先後入據西沙群島,其歸屬權引起國際糾紛,李准早年的探險行動遂顯價值。1933年,當法佔南海九島事件發生後,南京國民政府曾引粵省致中央電,向國際社會陳述前清時曾派水師提督李准至該島調查,並鳴炮升旗等往事,以為佐證。李准聞此,也親自到天津大公報社,面交他當年草就的巡海紀事一冊,該報得此珍貴史料後,同時在《大公報》及《國聞周刊》上以《李准巡海記》為名予以發表,引起巨大反響,隨後《中央周報》《國民外交雜誌》《國際現象畫報》紛紛轉載,為南京政府據理交涉此案提供了輿論支持。

回到宣統三年(1911),時光很快要走到歷史的轉彎處。此時,四十一歲的李准已做了六年的水師提督,他的頂頭上司兩廣總督換了張鳴岐。張氏字堅白,是山東無棣人,早年師從岑春煊辦學務及營務,為人猜疑而性格怯懦,李准與他合不來。從早春開始,廣州城就有了不安定跡象,風聞革命黨人將圖謀起事。三月初八日,全城召開遊行大會,有項活動是外國人在郊外燕塘表演飛行,高級官員都在被邀觀看之列,李准因在香山縣辦事,未能參加。活動結束後,廣州將軍孚琦乘轎途經東門外諮議局門口,被革命黨人溫生才刺殺。溫被捕後交代,他的謀刺對象本來是李准,這天看見大路上儀仗隆重,以為是李准駕到,乃趨前躍起,連開三槍,擊斃轎中之人。

此事發生後,李准對革命黨活動益加警惕,據他在自編年譜中回憶,三月廿九日下午,他從城外水師公所返回城內行台,就聽到督署方向不斷響起槍炮聲,黃花崗起義爆發了。他急忙登高遠望,看見督署內白煙漫起,走樓上有一些白衣人來往奔忙,炸彈、手槍之聲若斷若續,知事不妙,他即傳令部下分批出隊。正要出大門,卻見他手下的軍官吳翰香手扶一身穿黑短夾襖、戴墨鏡的人,跌跌撞撞趕來,定睛一看,原來是總督張鳴岐,此時張「面如死灰,扶之登樓幾不能舉步」。隨後,李准調度部下,與攻入督署院內的革命黨激烈交火,同時下令監視分扎在城內各處的新軍動向:

夜半,督署火起,餘下令不許救火,仍由翰香、雲亭率隊,分頭以御亂黨,終夜槍聲不絕。吳總參議仲言同來行台,隨時電告協統蔣百器,以城內以擊散亂黨,善撫新軍,勿令外出。幸先一日已暗將槍機卸下,新軍終不敢動。

文中提到的幾個人,翰香、雲亭都是李準的部將;吳仲言名錫永,時任省督練公所總參議,蔣百器名尊簋,時任廣東新軍協統(旅長)。李在回憶中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已被革命黨策動同意參加舉事的新軍,為何事到臨頭,卻引而未發。原來,身為同盟會員的蔣氏被懷疑並監視,且所部槍支都遵令卸下扳機,故未能響應起義。如此一來,由黃興率領、從海外及各省招募而來的一百多黨人,只得孤軍奮戰,結果大半死難,是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

有意思的是,李准如此為清廷賣力,家裡卻出了個革命黨。就在黃花崗之役兩天後,地球的另一端,李准在外國讀書的兒子和孫中山搭上了關係。那天,孫中山從菲律賓到達美國芝加哥,為革命黨勸募軍餉,在唐人街福州酒樓舉辦的歡迎會上,演說剛畢,一個年輕人捐出了身上僅有的五美元。經了解,此乃廣東水師提督李准之子李國慶,眾人聞此,皆感驚訝。散會後,李國慶隨孫中山到旅舍,說他將動身返國,勸說其父李准贊同革命。次日早晨,他攜一裝有左輪手槍及子彈的小包,再次來到旅舍,要求孫中山給香港同盟會機關寫介紹信,以便密商行事。孫出於各種利害,並未如其所願。具體情況,可見逐日記載孫氏行跡的《中華民國國父實錄》:

國父雖知李為愛國熱血青年,然為香港黨人安全計,不得不慎重,乃告之曰:「現值黨人新敗,香港黨人機關,料必偵探密布,萬一被察覺,汝不能行事。汝意以為如何。」李連聲稱是,乃匆匆握別赴舊金山。至舊金山,猶致函芝加哥同盟會同志,殷殷致候,並告返國日期。李去後約一年,聞李准有殺一子之風說,自此,李國慶之信息,亦竟杳然。

李準的這個兒子回國後結局究竟如何,信史未載,不過,據其它記載,李准傷愈後,精神頭兒大不如前。他親身體驗了革命黨的厲害,經過血與火的洗濯,一張嚴苛、兇狠的面孔看起來放鬆多了。經此一炸,他魂膽兩散,遵旨養傷一月期滿後,電奏陳請開缺,也就是說不想再幹了。朝廷下旨:「著再賞假二十日,安心調理,勿庸開缺」。 假期又滿,他再奏請開缺,朝廷不高興了,接下來的一道聖旨,有些連哄帶嚇的味道:「著再賞假半個月,安心調理,勿庸開缺。現在時事多艱,該提督務當以國事為重,倘傷勢稍愈,當立即銷假,照常視事,勿再固辭」。

聞命之下,李准無可奈何,心裡感慨萬分,這就給革命黨人勸降提供了機會。

3

黨人勸降

入夏以後,廣州風聲愈緊,革命黨的活動越來越頻繁,李准在家養傷假滿,延宕旬日,武昌起義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武昌革命黨舉義,粵省局面也隨之騷動,李准本來並不為意,認為自己手中有人有槍,足以應付地方事變。但是,再看看自己的頂頭上司張鳴岐的所作所為,便又有了另外的打算。

張鳴岐身為總督,在京城中布有眼線,又與朝廷軍機處每天文電往來,對天下大勢自有把握判斷。他看到全國十四行省中,已有一大半宣布獨立,在這種形勢下,廣東勢難自保。於是,也在通過身邊人與革命黨人互通款曲,取得聯繫,並下令不與各鄉民軍交戰。一些老資格的在野人士,也勸說張鳴岐順從趨勢,早日謀定粵省大局,其中最積極的是省諮議局議員丘逢甲。丘早年在梅縣等地授業,門生遍布廣東各界,其中有官員,也有革命黨,本人與張鳴岐私交不壞,乃登門勸導。張本是頑固頭腦,對革命黨持勢不兩立態度,但自李准被刺、鳳山被炸死後,心中驚懼,一連兩個多月閉門匿跡,武昌起義後更惶惶不可終日,一會兒緩和態度,答應考慮「和平獨立」問題,過了幾天臉色一變,不準各界再議獨立之事,聲言「如敢反抗,格殺勿論」。實際上,他嘴上強硬,私下裡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張鳴岐

在這同時,勸說李准反正者,也大有人在,同盟會南方支部負責人朱執信就是其中之一。朱氏字大符,早年曾在當地一商人家中,與李有一面之緣。攻打廣東督署時,他雙手各持一枚炸彈,與黃興等攻入總督衙門,在巷戰中多處負傷,躲入兩廣方言學堂宿舍,才得以脫身,輾轉逃往香港。

當粵省革命大潮興起時,朱執信潛赴順德、高州等地,秘密組織民軍,準備攻打高州,同時他寫信給李准,除了嚴責其以往屠殺革命黨人的罪行,還曉以民族大義,勸其率部起義,戴罪立功:

……軍門姓李,四川省人,乃是無可否認之漢族,何必媚事滿人?三月二十九之役,死難者皆漢族之優秀精銳,請軍門捫心自問,何忍出此!大符與軍門有一日之雅,謹盡忠告,望即剋期舉義,戴罪圖功,統率所部來歸,不特前事可不計較,且全體黨人共同擁戴軍門為創造大漢民國之首領。

其時,水師公所的總文案汪莘伯,正是朱執信的舅父,收信後大驚,猶豫再三,還是如例呈交。李准閱函後,彷徨再三,雖嘴上指示不予理會,但事到如今,他心裡能不著急?為給自己留條後路,他一面召集諮議局議員及學報各界、九善堂、七十二行、自治會等單位代表開會,表示自己統領的軍隊將「維持公安、保全人民生命財產」,一面免除羈押在獄的陳敬岳死罪,並將黃花崗起義中被捕的但懋辛釋放回川,以此向革命黨人示好。同時,李深知革命黨勢力已發展壯大,不敢與之結怨,由此,把中路清鄉的任務,也讓給了他人。

進入秋天,東南半壁兩湖、江浙及西南滇黔,均已宣告獨立,廣東革命黨人也加快了光複本省的腳步。在廣州的同盟會南方軍事特派員謝良牧,從李準的幕客謝義謙那裡找到了突破口。謝義謙字質我,祖籍梅縣,光緒十五年舉人,以足智多謀,且擅長書法,深得李准賞識,聘為西席後,與李交誼益深。三月廿九之役,廣州同盟會會員大部分出逃,黨務由謝良牧主持,他與謝義謙是同村本家,本來沒有往來,武昌起義後,他才想到利用這一關係,促請謝義謙說服李准反正,爭取兵不血刃奪取廣州。從當時情況來看,這是一個十分大膽的設想。

謝良牧參加過春上攻打總督署的戰鬥,當然不敢貿然與謝義謙接觸。革命黨人中,有一位警察學堂畢業生李柏存,也是梅縣同鄉,與謝義謙有些交情,並且從謝的口中打聽到李準的情況。原來,自武昌起義後,李准也陷入進退兩難、惶惶不可終日境地:就這樣堅持與革命黨作對,恐怕再挨炸彈;順勢反正吧,自己在黃花崗之役中對革命黨下過殺手,黨人肯定不能原諒放過他。因而,最近一段時間,李傷勢雖已漸愈,但長吁短嘆,終日悶悶不樂,談話每每涉及何去何從之憂。謝良牧得知這些情況,決定先寫一封信,由李柏存轉交謝義謙,勸其向李准進言。

信以謝良牧與惠陽民軍司令陳炯明聯名形式發出,口吻是試探性的,先說明革命黨行刺李準的原因,並闡述「繳槍不殺」的政策:

素聞先生與某提(按指李准)有杯酒之誼,敢因執事為某提一言。某提固黨人夙昔所切齒者,以為於粵省清吏中最有抵抗力,故三月二十九之役後,則有鄉人某某君挾彈阻擊之事。某提不死,繼此乃不聞何所關涉於黨事。良牧等雖不信某提有悔禍之心,然黨議則未嘗不稍稍原之。……前者,皆是黨眾之含憤,豈為個人之感情?亦以翦彼族之羽翼,而鋤其抵抗勢力而已。……滿州之亡,將在旦夕,威權已墜於地,為之臣者縱極效忠,亦何所救。然某提至此尚復徘徊,其必謂於黨人之惡感不釋,懼不相容,故從違罔決。

讓謝義謙給李准帶話:我革命黨人恨你殺你,並非出於個人恩怨,而是為了民族大義,推翻滿人統治;眼下滿清王朝就要滅亡,跟著它走是沒有希望的,所以姓李的你不要再徘徊,還是早日與黨人合作為好。但應該怎麼辦呢?信的後半部指出天下大勢,分析李准與張鳴岐之間的矛盾,並為李指明一條出路:

……良牧、炯明敢為預言於此,他日見民軍逼粵,詐取某提而迎降者,必某督(按指張鳴岐)也。急則相求,緩則相傾,某督早想試其技。為某提計,當先發難制之,約束部下,一鼓可以襲城。其次據守要塞,升義旗,發令水陸,使之集攻,專聲責某督之罪。二策行其一,皆可令某督授首,百粵景從,如是則為民國立大功勛,某提之名位,當不在黎元洪下,前茲與黨人之惡感,亦渙然冰釋。其道至正,其勢至順,某提何惑而不出此耶!良牧、炯明非有愛於某提,而愛我桑梓,不欲多流血而定,至轉禍為福。

值得注意的是,在信中,革命黨人促使李准反正,不止規勸一法,還採用了離間計,利用敵人營壘內部矛盾,敦促李投誠。大意說:來日我們率民軍攻打廣州城,出賣你的必定是張鳴岐,所以你要先發制人。或者率先動手把張拿辦了,或者集結所部宣布起義。總之,只要消滅了張鳴岐,光復了粵省,你就是為民國立了大功,功勞不在湖北的黎元洪之下,而且以前與革命黨的舊賬,也可一筆勾銷。何去何從,請你趕快決定。

革命黨人從離間李准與張鳴岐關係入手,做李的工作,事出有因。三月二十九日革命黨攻打督署時,張鳴岐猝不及防,僅著一黑色短夾小襖,在親軍統領吳翰香的護衛下,倉皇出逃至水師行台。他向李准求救時,面如死灰,登樓幾乎不能舉步,狀甚狼狽。事後,李准以自己鎮壓黨人有功,並獲朝廷賞穿黃馬褂,多次當著眾人奚落張鳴岐,張因此懷恨在心。為加強省城戒備,並防止李准奪其權位,不久,張又奏請朝廷調其廣西舊部龍濟光來粵,兼任新軍鎮統,職權均在李准之上。濟軍八營共二千人到粵後,分布在觀音山、蓮塘街、德宣街、粵秀街,嚴密守衛張鳴岐寄身的督練公所,而李准統轄各營,則全部調至虎門及附省各要隘。李准對此大為不滿,但水師提督例受一省總督節制,無可如何,只能以常常抵制張鳴岐的軍事調遣,作為泄憤。如此一來二去,兩個人的矛盾逐漸加深。在這個節骨眼上,革命黨的介入,很快奏效了。

隨著南北議和開始,清廷權力中心逐漸崩潰,革命已成燎原之勢。張鳴岐眼見各省紛紛光復,深知大勢所趨,粵省也不能避免,恰在此時,孫中山也從紐約發來電報,促其「速率所部反正,免禍生靈」,而丘逢甲又登門曉以利害,直言進諫再勿僥倖拖延,云:「大局已無可為,若江道一塞,已無出路矣」,勸他勿再戀棧,趕緊出逃。張鳴岐心裡又騷動起來,同意考慮廣東光復之事,但以時局未到緊急關頭,仍按兵不動。在這當兒,李准卻按耐不住,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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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師反正

當粵省局面處於動蕩之中,正在越南西貢籌辦黨務的同盟會南方支部長鬍漢民,急忙趕回香港,招集謝良牧、朱執信、陳炯明等開會,加快策動光復全省。此時,距武昌起義已二十多天,但省城廣州因清軍嚴密戒備,尚在沉悶之中。胡等黨人制定了行動方案,其重要內容是聯絡動員惠陽、潮汕等地民軍及綠林會黨,漸次向廣州四郊集中,造成合圍之勢,與省城內的清軍決戰。會上,謝良牧報告了策動李准反正一事,並提出下一步計劃,但與會者以李為清廷忠實走狗,均認為策反缺乏可行性,不以為然。胡漢民後來回憶自己當時的反應是:「其時民(胡漢民自稱)尚未肯深信」,但亦未置可否。謝良牧則根據自己掌握的情況,認為既有一線可能,則應努力爭取,乃以「南方軍事部特派員」名義,提筆給李准寫了一封信:

直繩(按李准字)足下:今者,滿洲政府已亡,中華各省已告光復,惟兩粵尚懸而未地,仆等不願桑梓糜爛,知足下亦必不願,為已亡之滿清效無益之死,故敢進一言釋足下之疑慮。若足下能即反正,取粵省之抗拒民軍若張鳴岐、龍濟光之屬而誅之,斷絕清政府服從民國,則足下與兩粵俱安,前茲國民對於足下之惡感俱可渙然冰釋,足下值此時會當審明哲保身之義。須知豪傑做事貴於見知,榮辱生死只在轉機一發之間,仆等更不必為劫持之言,惟足下善自擇之。

謝良牧

此信的意思與謝義謙給李准帶話的上封信大致相同,但用語直率,承諾更加明確,主要是為了打消李準的顧慮,促其早日反正。信中還提出了幾項條件,如移兵省城,殺張鳴歧等滿清大吏;約束旗營滿人不準反抗;布告全粵以舉兵反正,表明斷絕清政府關係;樹國民軍旗通告各國領事;召集各界歡迎民黨,退出兵職各權聽眾選舉任事人員組織機關等。當然,革命黨人所列條件都是一廂情願,李准能否接納,還要看外部形勢的變化。

此信寫成後,謝良牧遣黨人李柏存乘班輪返回廣州,面交謝義謙。謝已清楚地看到滿清將亡的大勢,為給自己留後路計,對策反李准十分積極,接信後立即呈交於李。當李准詢問其意見時,謝直言不諱,勸李不要步孚琦、鳳山兩將軍的後塵,徒作滿清的犧牲品,此時棄暗投明,還可保全身家性命。惟恐李准繼續觀望,他又將謝良牧給自己的信也遞上,李准閱後,沉吟多時,答應作正式考慮。

當晚,李准召其胞弟李次武及謝義謙,再次密談,磋商至天色將曉,決定由謝義謙、李次武作為談判代表,次日動身赴香港,與革命黨人見面洽商有關事宜。謝、李到港後,幾經周折找到了謝良牧,三人隨即一同與胡漢民見面。至此,胡才相信爭取李准反正一事,並非異想天開。胡漢民在自傳中回憶這件事時說,當時張鳴歧懷疑李准與革命黨私下裡聯繫,已奪其所統巡防營中路三十營,而且派人收取虎門要塞大炮撞針,這些舉動都使李准感到不安。然而,李對革命黨能否容赦他以前的所作所為,尚有顧慮,因而托其幕友謝義謙潛至香港,探詢革命黨意旨。其後過程,胡漢民記之曰:

十五日(按農曆九月十五日)良牧偕與來見,余曰:「革命黨不報私仇,特為漢族請命耳。清廷大勢已去,李當知之,李果能反正,而盡忠於革命,所謂以功贖罪也。李固識(汪)精衛,猶不能信革命黨之行動耶?」謝歸報。

十六日,李又使電報職員黎鳳墀至港,因韋寶珊求見。余見黎,即曰:「今為李策,只有兩途:若欲為滿洲盡節效死,則當與民軍再戰;如其不然,則當即從民黨;首鼠兩端,禍且在眉睫,今但問其決心如何耳。」黎謂:「李已有決心,若不見疑,請示以條件,將惟公之命是聽。」

上文第一段,敘述的是謝義謙、李次武在謝良牧陪同下見面時,胡漢民所說的一席話。從組織角度正式承諾,革命黨不報私仇,李准盡可放心來歸,這等於給李吃了一顆定心丸。「謝歸報」以下,則寫李准又派密使黎鳳墀,經港島議員韋寶珊介紹面見胡漢民,呈遞親筆信之事,胡重申了革命黨的條件,黎則表示李准已下決心起義。

信共兩封,一是投誠書,內中表示:「願率部下水路各軍全行反正,以救國民。如國民軍定期以文明舉動來省,當率部歡迎」;一封具體討論舉義日期及其它細節和條件。最後約定反正日期為農曆九月十九日(11月9日),屆時廣東水師在內河懸掛義旗,迎接胡漢民等同盟會人員儘早蒞臨廣州。這與李准在自編年譜中所述:「當派無線電總管黎鳳翔及江大輪管帶吳光宗、謝義謙即日往港,胡漢民、陳景華、李君佩、李紀堂、李煜堂諸人於二十一日一同來省,過船話舊」 云云,是相符的。

就在胡漢民等與李准談判時,革命黨人組織的十八路民軍也已東江、西江、北江三個方向,形成威逼省城之勢。在這種情況下,善於審時度勢的張鳴岐也行動起來,在其授意下,省諮議局召集七十二行商總會、同盟會及總督署代表,商議獨立問題。同時,以兩廣督府名義出示布告,宣稱:「國勢日危,大局岌岌,多數人民,主張獨立。現在籌議……定期豎旗,以昭正式」。各界會商的結果,決議推舉張鳴岐、龍濟光為臨時正副都督,並宣布全省獨立,保境安民。

大概是為了平衡政局,緩和來自同盟會方面的壓力,次日,各界代表再次集會,作出「歡迎民黨組織共和政府臨時機關」、「宣布共和獨立,電告各省及各國」等十條決議,並派由港來省的同盟會會員陳景華等,將正副都督公文印信分送張、龍二人。沒想到,張鳴岐因受到香港黨人電話恫嚇,懼怕自己殘殺革命黨人劣跡,斷不為世人所原諒,已於前一天夜間潛逃。而龍濟光也在作離粵準備,所以力辭不就,僅表示支持獨立。張鳴岐出走之前,乘坐預定的炮艇,先往沙面向英國領事傑彌遜請助,在遞交的照會中稱:「本總督部堂即離開廣州,日常事務可同諮議局接洽。」英領事允其所請,派艦護送赴港,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滿清大員,就此從政壇消失無蹤。

由於張鳴岐已逃走,龍濟光也不敢就職,在這種情況下,連日醞釀獨立的省城各團體,又在諮議局開會複議,乃改選胡漢民為廣東都督,前新軍協統蔣尊簋為軍事部長,陳景華為民政部長。之前,胡等革命黨人已與李准達成協議,明確投誠時應行遵守的事項,因而,政權交接進行得十分順利。此中過程,胡漢民年譜里描述甚詳:

十九日午再開大會,舉展堂先生為都督,未回省前,由代理,並以李准亦同時宣布反正,並以明電致展堂先生,言:「張鳴岐已走,諮議局開會,舉公為都督,盼即來省。」旋諮議局公電及省中同志陳景華、鄧慕韓等電皆到。是晚,展堂先生與夫人陳淑子、妹寧媛及同志李文范、謝良牧、李應生、黃大偉、李郁堂等乘輪上省。次晨登岸,而省河兵艦已滿懸青天白日旗矣。李准即以所部歡迎展堂先生,步行至諮議局,接受各界歡迎,就任廣東軍政府都督職,即日布告安民,通電海內外,並通告改元剪髮。

可以說,正是有了李準的倒戈,才迫使張鳴歧、龍濟光先後逃逸,不幾日,清鄉總辦江孔殷歸順民軍,巡防營首領李世桂逃亡,獨立之路上的障礙被一一掃清。李准遂成為同盟會唯一認可的當權人物,代表李前往香港迎接革命黨人的,是無線電總管黎鳳墀、師爺謝義謙及水師「江大」輪管帶吳光宗,一同來省的同盟會人物有胡漢民、陳景華,還有不久成為都督府各方面事務主管的李文范、李應生、黃大偉、李郁堂等。

當天,全省水陸部隊均執行以李准名義發布的通告,一律改樹白旗,不準與革命軍抵抗。粵省光復,兵不血刃,到此順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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