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大涼山生活:日常的和驚心動魄的

大涼山生活:日常的和驚心動魄的

種豆

清晨的霧靄中,果果和母親可惹拉里揮著鋤頭,並排在坡頂的一塊地里點豆子。

海拔2000多米的山區,四月的早晨略有涼意,但母女都只穿了單薄的衣服。坡地邊緣白色梨花開放,花瓣和微紅的土地一樣,因為昨夜的雨有點潮濕。是適合點豆子的天氣。

挖一個小坑,豆子隨手撒下去,隨即掩沒,不用丟化肥。一旁剛剛冒芽的土豆也只用了農家肥。但丟豆子的手法卻是高級的:豆子藏在握鋤柄的手裡,隨著鋤頭的抬高,幾乎看不出揚手撒種的動作,不用停頓,出手大致總是五六顆。只是在手心變空時,會從腰籃和衣袋裡抓上一把。

母女一邊幹活一邊輕聲說話,用外來人一句也不懂的彝語,聲音消逝在鳥鳴和掠過的霧氣里。

二十歲的果果和哥哥一樣長年在外打工,今年因為工廠不好找,沒和哥哥一起出門。她的父親早年去世了,一個姐姐出嫁,除了在學前班念書的弟弟,全家人都在這塊地里。

去年開始念學前班的弟弟覺力,虛歲已經十八。他是全家人中唯一跨進教室門檻的,得益於山頂新近開了一所支教學校。到美姑縣火窩愛慕小學要爬一個小時山路,覺力此時坐在顯得過於窄小的座位上,和一幫從六歲到十六歲的孩子們一起,跟著支教老師學唱幼兒歌曲「大王派我去巡山」。

相比在班上略顯尷尬的覺力,十五歲的妹妹五果更想上學,但媽媽留她在家裡幹活,過兩年才可以出門打工,為將來的出嫁掙一份積蓄。

媽媽干累了在地頭抽旱煙的時候,五果才扛著鋤頭爬上山坡。她清晨的活比姐姐還多一項,剛剛喂完了家裡的牲口。她幹活的姿勢和媽媽一樣熟練,臉上帶著一副樂呵呵的表情。

即使有一縷心思,也像媽媽唇邊的煙絲,隨即消散了,誰也注意不到。

五果和當年的哥哥姐姐一樣,嚮往著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外面的世界,「好看」。電視是打工的果果兩年前買的,富士康流水線上的辛苦,已經讓她蛻去了幻想,但果果仍然約好了夥伴五牛,種完莊稼就出門。

點完了這塊地,準備回家補吃早飯,五果並不想馬上就走,她下到坡地的樹林挖折耳根,給不放鹽的酸菜湯泡冷米飯添點調味。一株本地特有的刺蓬割傷了她的手指,但這點小傷不足掛齒。

五牛是果果的表姐,中午時分,她在山樑的另外一塊地里種豆。土地同樣是微紅的沙土質。紅色是這裡沙土的底色,滑坡地帶裸露著青黃綠藍的地皮,雖然經過千年居住,卻來不及發育出栽培的腐殖質,只覆蓋稀薄的草皮植被。

五果這時把羊趕上了坡,樂呵呵地坐在樹上看著五牛點豆。晨涼已經過去,正午暴烈的陽光還沒有來臨,這是她難得的閑暇時光。

母親和姐姐則沒有這樣的辰光,她們吃完早飯就扛上鋤頭,去幾面山坡之外的外婆家幫忙種豆了。外婆家缺乏男勞力,母親不得不常常回娘家幫農,還隨身帶一個塑料袋,裝著下午吃的冷米飯。

傍晚時分母親和姐姐才回來。第二天一早,母親仍舊去娘家幫工,五牛則帶著自家妹妹下來幫果果和五果乾活,四人一天要把住家下方的一大塊地做出來。四個人的活熱鬧了很多,想著姐姐們不久要出門打工,兩個妹妹手裡丟著豆子,不斷地問外面的事情,很多事大致已經問過很多遍,卻總說不清楚。譬如說地鐵,兩個姐姐其實也從沒敢於坐過,因為廣州的地鐵不報站,而她們不認識太多漢字。

海拔更高的耳河鄉鐮頭村二組,雖然近年使用了薄膜,包穀苗仍是剛剛出土。有些初生的胚芽沒有能力頂開薄膜。金固吉哈蹲在田壟間,一顆顆撕開薄膜,讓包穀苗露出來,再四周陪護上泥土,大塊的泥土需要掰碎,全用手指,無關農具。她背上一條腰帶裹著兩歲不肯下地的老幺,旁邊鋪著的一張查爾瓦上,另有兩個小孩嬉戲。去年地上的小孩還有一個在老大麴筆石布背上,今年石布終於去上學了,每天和二弟一起往返三小時山路。爸爸一清早就上山了,砍柴放馬。

到了下午的地里,苗出得不好,金固吉哈手裡多了個包穀棒子,遇上空白的窩子,就掰下兩顆來按進去。陽光強烈,孩子仍然在她的背上,一會嚶嚶哭泣,一會又笑起來,終究又睡著了。吉哈實在累了,就解開腰帶放下孩子,坐在地壟間查爾瓦上歇息一會。遠近的坡地里,都有人干著相似的活兒。陽光過於強烈,到了六七八三個月,地里就不能幹活了。

昨天傍晚突兀來了一場冰雹,露頭的胚芽有些被打碎了,像是被雞鑽進了刺棵的圍籬糟踐過。這裡土壤瘠薄,忽冷乍熱,包穀的收成並不好,各戶每年下來也就一千多斤,必須搭配蕎麥、土豆一起當主糧,出苗更早也更耐事的土豆是大宗。

沒有公路,薄膜和化肥背到這山上要穿過峽谷爬兩面山,花一整天,貴得不敢多用。家裡的背簍巨大,看去和人負載的背部不成比例。不像果果家的低山地帶,這裡還沒有修建豬圈,沒有積廄肥的習慣,因此土壤的肥力更低。門口擺著木犁,但地里的土坷垃仍舊很大,春播前缺乏一道打碎土巴的工序,這也是很多包穀苗被壓住的原因。

在地里匍匐幹活的人們,姿勢看去精心又原始,像是從遠古保留下來的圖景,才添上一二外來的筆觸。

火塘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四在火塘邊的地上睡著了。

屋裡是黑暗的,只有柴禾的火苗閃爍著微紅的光,用於引火的樹葉發著嗶嗶啵啵的聲音。周圍的一切都是黑的:黑的檁子,什物,牆壁,黑的人影,黑的火爐上方懸掛的豬尿泡。有一盞電燈,但燈光被黑暗吸收了,一點也不反光。這是長年的爐火熏出的黑暗,只有人的臉被映紅了。

火塘是一個灰坑,安著三具磨扇,索布家的遠遠小於覺力家,也沒有雕刻的花紋。磨扇上架著大鍋,一切吃的都在鍋里,可以架上好幾層,最後一個深筒的蒸籠蓋住。

今天鍋里蒸的是和皮洋芋,扣住的鍋蓋上貼了四個蕎麥大餅,頂上再加一盆剩的乾菜湯。蕎麥餅是這裡的細糧,不是經常能吃到,老四卻錯過了。

洋芋和大餅蒸熟了,和菜湯分別打到三個大盆里,全家人蹲在地上,或者坐一個矮板凳,圍著盆子拿起來吃,用長柄大勺子舀湯喝。有菜的場合,長柄大勺子也是配合手指的唯一食具,用不著筷子和碗。沒有人叫醒地上的老四。

或許他只是餓得太久。從天黑起,兩個姐姐就在用漢語喊著「肚子餓,想吃飯」,這是老大索布教的。索布今年十二歲。但二姐也沒有太大胃口,她和老五一樣感冒了,掛著鼻涕。

老五不時地在流鼻血。他光著下身坐在地上,有點落單。媽媽和姐姐的精力放在最小的老六和老七身上,不時需要把他們纏負在背上,撫平他們的哭泣。他們的哭泣也總是為時不久,一會兒就忘掉了這件事,照顧他們的姐姐和媽媽也時而忘掉了他們,任意放在地上、矮凳或床上。

矮凳遠遠不夠用,即使加上政府近年發放的兩隻鐵凳,「板凳工程」的字樣已經被磨光。鋪一張查爾瓦,坐在火塘邊的地上,是更合適的姿勢。如果貿然站起來,頭會碰到豬尿泡,積著厚厚的油污,很難說清楚為何會掛在這裡。

本文節選自袁凌《青苔不會消失》。圖片素材來源於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歡迎分享,轉載請與後台聯繫。

袁凌,作家,媒體人,曾發表《守夜人高華》《走出馬三家》等特稿,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出生地開始》《青苔不會消失》等書。

袁氏物語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袁氏物語 的精彩文章:

TAG:袁氏物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