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狗：漫漫人生不過一場徒勞等待
這是人生鉚釘 [我記得，] 專欄的第3段故事
故事主講人：
曾經住在七十歲老人和一隻巨型阿拉斯加樓下的姑娘，司春暉
01
我住在一個老式的小區里，樓上有一個老人我叫她鄭奶奶，一個人養著一條巨大巨大巨大的阿拉斯加，很多年了。
鄭奶奶和丈夫是在單位認識的，在那個年代自由戀愛是不得了的事情。兩個人有了孩子沒多久，鄭奶奶的丈夫就在外地出工程的時候，意外身亡了。鄭奶奶一輩子沒有再婚，一輩子都在等這個回不來的人，一個人養大了兒子。
這個小區當年是鐵路局單位分配的住房，鄭奶奶自己有一套，丈夫去世單位也補償了一套，後來兒子結婚一家去了首都，房子就一套老人自己住，另一套租出去。鄭奶奶很熱心，雖然是老舊的小區，但是租戶一有什麼問題都會及時過去解決。
鄭奶奶之後一個人住在這個城市，從等丈夫變成等兒子，等著兒子什麼時候能回來吃飯回來過年。鄭奶奶的兒子很擔心媽媽一個人年事已高，生活多有不便，而且老小區連個電梯也沒有，上下樓梯很累，安定下來之後就把老人也接去首都，一起生活。誰知道沒過幾個月，我就發現鄭奶奶又回家來住了。
「我不會說普通話，下午曬暖，跟她們聊天都聽不懂。」
「甚至打牌的規則都不一樣，我這麼大年紀了，哪裡記得住學得會啊？」
「小區樓長得都一樣，我都不敢往外走，一走就要迷路，上下樓還是電梯，一天都走不了幾步路，腿都沒用了。」
「他們倆都要上班，孩子也一天都不回來，做飯也沒人吃的。」
後來聽過鄭奶奶說起，我才知道，她這麼快回來，大概就是因為老年人晚年移居都會遇到的那些問題，「還是自己家裡舒服嘛！」鄭奶奶這樣總結。其實想想也是，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哪能輕易地離開，這個小區里的老人也都互相認識，天氣晴朗的時候就一起坐在樓下曬太陽，在活動室打打牌。所幸鄭奶奶還有個好朋友也住在這個小區，應該不會太孤單吧。
02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啊，真的多活一天就賺一天，睡個覺起來可能就有個人沒了。」第二年春天，鄭奶奶那個好朋友也因病去世了，鄭奶奶後來這麼說過。
其實我也跟著挺難過的，跟鄭奶奶關係很好的那個奶奶說來我也認識，她很喜歡自己做泡菜，每次都做很多，她聽鄭奶奶說我一個人住，每次做的時候，都會讓鄭奶奶帶回來給我分一些。生命確實脆弱，人生也是無常，說走就走說變就變，而人有多渺小，誰都保護不了。鄭奶奶至此真的，一個人了。
有時候假期我在家，她會下樓敲門叫我，她兒子孫女也放假，想讓我幫忙弄一下那台兒子淘汰下來的平板，他們可以視頻聊天，想他們了，也想看看孫女長多高了。
我不忙的時候會多留一會兒，就坐在一邊聽著他們一家聊天，每次孫女開心地叫奶奶，一臉燦爛地說自己買了一個新裙子，有時候說自己周末去興趣班又新學會了畫房子，或者說自己今天在路上碰到一隻小狗狗，那個時候鄭奶奶才會發自內心地笑出來，眼眶裡溢出的滿是慈愛。那段時間鄭奶奶大多時候，不是在跟家人視頻，就是在等待跟家人視頻。
03
後來有天，我在樓下遛狗，我這隻邊牧從它出生不到兩個月開始，養了兩年多了，有了它之後我留過一把備用鑰匙給鄭奶奶，有時候加班或者出差，會拜託鄭奶奶幫我給它加點狗糧。我家這隻我一直把她當女兒養，年輕人養狗養貓可能都是這樣，但老年人接受不了，當初我外婆知道我跟狗說話自稱媽媽的時候，氣的要丟掉她，不過樓上的鄭奶奶溫和很多，她只是笑著說，「有個小毛孩陪著挺好的」。
那天剛好碰到鄭奶奶，正朝她租出去的房子在的那個單元走，我猜想可能住戶有什麼問題，擔心她現在一個人能不能處理，就問了她，原來是租戶合約到期，要搬家了，我剛好也沒事就跟她一起去看看。
租戶是兩個小年輕，因為工作有機會調去大城市，兩個人決定出去闖一闖，其實是很突然的決定，所以有些事情都還來不及處理，比如他們幾個月前開始養的一隻小小的阿拉斯加。我們到的時候，那隻阿拉還拴在卧室門口，才幾個月大的他，體型還沒有那麼龐大，就是胖乎乎毛茸茸的，黑白相間的毛色，可能正處於尷尬期，有點像只大老鼠。他歪著腦袋一臉不解地看著收拾行李的主人，時不時委屈地哼唧幾聲，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有一些躁動不安。
也許是想起上周孫女說見到了可愛的狗狗，也許是有時照顧我的狗崽覺得有趣，也許只是心疼這個小生命，鄭奶奶提出可以養他，「如果找不到人收養，可以交給我。」我是有些擔心的，畢竟阿拉斯加這種大型犬，養起來該是很費力的，單說遛狗這一項就很難了，我家那隻中型犬，我一個人有時候都拉不住她。
何況看他的體格，怕是長大後會變成一隻巨型阿拉斯加喔，我和兩個小年輕都有點猶豫。不過最後，他們出於沒有別的辦法也同意了，我呢，想著這樣老人能有個伴兒，而且一起去遛狗的話，我也能幫著點。就這樣，這隻狗子就跟了鄭奶奶，鄭奶奶給他起了一個新的名字，叫等等，這一跟就是好多年。
04
那之後，鄭奶奶經常到我家來問些養狗的事情，全身心投入到養毛孩子的事業中，本以為老人養狗都跟以前那樣，吃點剩飯，偶爾給啃個骨頭，誰知道鄭奶奶聽我說過，吃純狗糧更健康之後，就按照我家狗的食物給等等買了一模一樣的，不過食量比我家的大得多。
我不大會做飯，所以除了偶爾給狗子煮個雞蛋，喂她吃點蛋黃，我吃掉蛋清，一般都是狗糧加狗罐頭還有磨牙獎勵小零食。結果之後托等等的福，奶奶每次給等等煮雞胸肉的時候，也順便給我家那個分點，感覺我家狗子嘴巴都越來越難伺候了。
後來又去幫奶奶弄平板跟家人視頻，就從一家四口變成一家五口了，等等總是伸著腦袋湊過來，有時候還會咧著大嘴巴對著屏幕笑。小孫女在屏幕那頭驚喜地喊著，「等等，等等，你長得比我還要大啦！」等等應該不明白那個發亮的小板子為什麼會叫他的名字，他歪著腦袋思考了幾秒，估計還是沒想明白，抬頭看向奶奶，哼唧一聲，大概是在問怎麼回事？奶奶和孫女就開心地一起笑起來。
之前那兩個小年輕工作也很忙，所以等等小時候其實很少出去玩，我一直很擔心，他出去見了別的狗子會很激動，拽著牽引繩就跑，鄭奶奶拉不住他，還有可能會摔倒。我家那隻小時候，一出去玩就賊激動，有時候我沒太注意「側方來狗」，經常突然被她拽著跑，有兩次都摔了個狗啃屎，現在左手還留著在地上刺破的痕迹。
所以我經常帶著我家那隻去樓上找等等玩，希望他能習慣，學會怎麼和同類相處，鄭奶奶也一直在家跟等等說，「等等不要亂跑哈，奶奶跟不上你喔。」誰知道我家那隻才是真的皮，明明比別人長得矮，結果進門跳起來就要拍別人的腦袋，等等反而很冷靜，我深刻地體會了自己家孩子和別人家孩子的區別，開玩笑說這麼皮，我回去就罰她的站。鄭奶奶還寬慰我，狗狗的性格就像主人，所以我家那隻跟我一樣那麼活潑。
05
後來等等成年了，長得巨大巨大巨大，站起來能有1米45，這要是個人，坐車都要買票了，一百多斤，比我和我家狗加起來都重，毛也長長了不少，看起來英氣得很。鄭奶奶擔心帶他出門會嚇到別人，就早上七點之前，晚上九點半之後才會帶他出來，剛好那時候我已經下班了，就經常一起遛狗。
下樓的時候，我家那隻就蹦蹦跳跳地拽著我衝下去，我隱約聽見鄭奶奶在後面輕聲喚著等等，慢點哈，乖，等下奶奶，然後我在樓下看到等等一步一步邁著小步子走下樓，看起來比我家那隻成熟多了。
遇到行人和狗子，離得很遠，鄭奶奶就會對等等說，不要激動喔，別人還是小狗吶。等等就真的一臉平靜地走過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遇到小孩子覺得他可愛，想摸摸他，鄭奶奶就對等等說，乖啊，小朋友喜歡你呢，等等就順勢坐下，任由小孩子揉揉他的毛，我當時想真是好乖的阿拉斯加啊！
我微博里關注了好幾個養阿拉的博主，阿拉大都多動好鬥的，特別是還在一兩歲的小時候，博主都戲稱他們，阿拉，撕家。
有段時間鄭奶奶老家有事，好幾天不能回來，怕狗獨自在家難過，就拜託我下班後帶等等出去轉轉。等等身高已過我腰處，體重百斤比我還重，牽等等去散步其實心裡有些發憷，但想到他以前溫和的樣子，覺得應該無礙。
哪知道鄭奶奶不在，等等跟瘋狗沒什麼區別，四處猛衝，上躥下跳，惹是生非，非要在草坪里打滾，死皮賴臉般追著其他母狗，看到其他公狗，眼裡都在冒著綠光：來啊來啊來打架啊！甚至在一家火鍋店前站定半天直流口水，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他牽走。
在外折騰一晚，往回走的時候越想越氣，不住地數落他。直到等等發出兩句嗚咽聲，我驟然發現等等一副耷拉腦袋的頹靡模樣，想到平時等等如此溫和聽話，大概也是知道鄭奶奶的身體根本禁受不住折騰吧。那時候的等等就跟現在一樣，每走一步都回頭看看，看看是否走得太快讓你太費力氣。
後來唯一有一次，等等在鄭奶奶在場的情況下生氣了，對一隻狗呲了牙。我們兩人兩狗一起散步的時候遇到一隻狗，因為鄭奶奶當時提著剛買的一點吃的，那隻狗可能聞到了食物的味道，使勁向鄭奶奶撲過去，等等以為它要攻擊鄭奶奶，一下就不樂意了。
06
那個小區的房子後來拆遷，我們都搬離了那裡，我不知道鄭奶奶現在生活怎麼樣，只是每當我想到鄭奶奶想到等等，總聯想起忠犬八公的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冥冥之中與你相遇，你把我抱回家，收留了我。暴風雨的夜你把我從工具棚抱進暖融融的屋裡，你陪我玩球，你照著書上給我按摩。我最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所以我要送你上班，在車站等著接你下班回家。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一刻都不想離開。
有一天你坐火車走了之後就再也沒回來。我搞不清楚你去哪了。你的女兒照著你的方法給我按摩，可我不想要按摩，我想要的只是你。她們接我去新的家，新家很好，寶寶也很好，可是沒有你。你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給過我溫暖，我願意帶著這份溫暖一直等著你，等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天。
「嘿，你不必再等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再回來了，但我怎麼能放下你呢，就像當年車站的相遇，不是你找到了我，而是我找到了你。我還是會找到你的，就像從前，所以，我還是會在這等你。
鄭奶奶經常說，擔心自己會比等等先離開，又好像也擔心等等比自己先走。想到她給狗取名等等，為什麼叫等等呢，到底是誰等誰呢，在鄭奶奶如今已近八十的年紀，已經等來了太多結果，她還在等著什麼？
我有時候會這麼問自己，但是又怎麼樣呢，就像八公的故事，如果，那天離開的人不是帕克，而是八公，又會怎麼樣呢，帕克會像他妻子那樣離開這個悲傷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而沖淡這段感情嗎？還是每天下班的時候，溫柔凝望著車站的花台，輕輕地說一聲：「八奇乖，走，我們回家。」
鄭奶奶前半生等過一個不會歸來的人，也許在她看來，愛是忠誠。
鄭奶奶後半生又在等自己終將長大離開的孩子，在她看來，愛是守候。
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鄭奶奶這個年紀該是看開了吧。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等待，有等而不得的煎熬，也有深夜孤獨的痛哭，等白樹花開，等日出日暮，等親友歸來。時間彷彿是虛無的，人生亦然，但與此同時也有太多嶄新的精彩值得去期待，就像最後鄭奶奶意外遇見了等等。我不知道等等明不明白，我想鄭奶奶一定告訴過他。
——如果我們永遠分開，我寧願你不要等我，我只要你過得好，忘記我也好。
END
編輯：Joy
來源：司春暉
司春暉，30歲。
我願意等你，
可我不想你再等了。
[我記得，]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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