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風洞寺（六）

最新 02-10

那張絹帕是扣兒故意掉在水缸邊的。

如玉小姐和扣兒在櫥櫃里躲了太長的時間，一直等到外面沒有了絲毫動靜，扣兒才悄悄地推開櫃門出來，小心地張望了一陣，才出來活動了一下筋骨。

如玉小姐小聲說口渴了，扣兒就悄悄從裡間出來從水缸里舀了涼水給她喝了幾口。放回水瓢的時候，扣兒鬼使神差地將自己身上的絹帕故意掉要水缸邊。又用手將灶灰抹了一些在自己臉上。

在她狹隘的見識里，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丁只會看上如花似玉的如玉小姐，對她這又臟又丑的樣子是不會感興趣的。她的目的就是要毀了如玉小姐。

到後來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麼大的錯誤。害人終害己，在那群視人命如草芥的亂軍手裡，無論妍媸美醜，都不會倖免。長得漂亮的，由高級將領享用，不漂亮的，就賞給士兵們玩樂。

這裡面有嚴格的等級制度，得了美人欺瞞不報的，將會受到嚴酷的懲罰。正因為如此，發現她們兩人的士兵們雖然都想得之而後快，但沒有報告上級，卻不敢輕舉妄動。這也恰恰給了田五救出如玉小姐的時機。

扣兒在看到田五被蜂擁而上的士兵們砍得血肉橫飛地時候，才感受到了徹骨的後悔和疼痛。

她恨孟老爺，恨何管家，也恨過太太、田五和如玉小姐。

老爺自那一次之後就再沒理過她，老爺那裡明顯是棄她如敝履了。她不能對老爺怎麼樣，但她可以在心底里恨他。可是一旦看見老爺被砍頭，那種憤恨在一瞬間就消失了。

何管家雖然跟她保持著情人的關係，但他同時又跟太太也有那層關係。這樣的男人也是不可靠的。若要他在她和太太之間進行取捨，她自知敵不過太太。她只是一個小丫環，而太太無論是相貌風度還是學識，都是她望塵莫及的。所以她不能不憤恨。

何管家在出事前兩天，剛巧出城到田莊上辦事去了，還沒回府來，不知是死是活。可不管他是死是活，在這風雨飄搖的世道里，她都指望不上他。

這些想法，也都是扣兒在風洞寺里胡思亂想時的想法。她那時當然不知道，她的想法和判斷一直都是錯的。

在八大王兵馬沖入孟府肆行砍殺的時候，扣兒也感受到了恐懼和絕望。可太太犧牲自己來保全了她和如玉小姐，這讓她對太太的怨恨也瞬間消失了。

在惶恐中，田五回府來救出了她和如玉小姐，在那一刻，田五的形象在她心目中一下子高大了起來。田五滿足了她一直以來隨小姐和太太一起看評書戲劇時那戲中書中的豪俠英雄的形象。在惶恐無助的時候，在無依無靠的時候，田五適時出現，她不能不愛上他。

可是，田五對她的漫不經心，對如玉小姐的小心呵護，又激怒了她。她恨他，也恨如玉小姐。正因為如此，她才要毀了如玉小姐。沒有了如玉小姐，她在田五的心裡就必然會佔有一席之地。

當她故意遺落絹帕，引來兵丁搜索，她還沉浸在自以為得計的竊喜之中，但當她眼見田五救走如玉小姐，丟下她不管的時候，她卻感受到椎心的被遺棄的痛苦，她忍不住向田五求救。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也是天神，是她唯一可求救的最後一絲希望。

田五果然回來救她了，可她立即又被絕望所淹沒。她眼睜睜地看著田五在她面前死去。

看著田五已無法辨認的血肉模糊的身體，扣兒一絲眼淚也流不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感到欣慰還是感到痛苦。田五回來救她，說明他心裡是有她的。可是，她卻害死了他。

如果沒有她的故意遺帕，田五的眼裡只會有如玉小姐，根本就不會有她扣兒的存在，那樣的話，她會生不如死；但現在她已經知道田五心裡有她，可田五已經死了，那她做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那麼，她丟下那張絹帕是對還是錯呢？

扣兒想不明白。她陷入了一道詭譎莫辨的謎題之中了。

那個報告上級的小頭目回來了，卻看見小美人跑了一個。這讓他驚恐萬分。

因為他報告的是捉到一個小美人，還有一個丑丫環。統領也向上稟報，大王親自傳令下來，讓他把美人送過去，丫環就留給他們自己享用，算是賞賜。可如今美人跑了，只剩丫頭。

交不出美人，惹怒了大王，自己的腦袋就保不住。他命令手下士兵繼續沿人跑掉的方向追擊搜索，追到風洞，也進洞搜索過，卻沒有結果，四處山林原野，暗夜之中搜尋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頭目一腔怒氣無處發泄，垂頭喪氣地拎起扣兒的頭髮，正準備掌摑下去，卻發現扣兒的臉在燈光下皎潔如月，熠熠生輝。

原來，扣兒在哭喊中，淚水已經將她抹在臉上的黑污沖刷乾淨了，露出了她的本來面目。

小頭目忙命令小卒打來洗臉水，親自抹凈了扣兒的臉，才發現這也是個小美人，心裡不由大喜。雖然自己是享用不到這個美人了，但免了大王的責罰，保住了腦袋才是當務之急。

扣兒被當成小姐送到了大王的住所。有僕婦給她打扮梳妝，戴上珠翠，換上輕薄的春衫。

俗話果然說得不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打扮之後的扣兒臉如嬌花，色如春曉，裊裊婷婷，不啻仙女下凡。

扣兒被僕婦攙入房中，房中早有幾個姿色不俗、嬌艷無比的女人伺候著，簇擁著一個男子。扣兒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抬頭。

男人示意，一個女人說道：「你抬起頭來，讓大王看看。」

扣兒只得抬頭。

她不敢放肆打量，只抬眼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瞼看著地上。

只一眼就隱約看出那傳說中殺人無數的男人身形高大，眉眼有著凌厲的殺氣。她在孟老爺那裡已經學乖了，男人都喜歡順從乖巧的女人，連孟老爺那樣的人她尚且承受不起惹怒他的後果，更何況眼前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殺人魔王呢。

扣兒進屋來，別的人倒也罷了，但旁邊有一人心中的震驚卻無法形容。

那是靜宜太太。

靜宜太太被兵卒從孟府中帶走後，就被直接送到八大王跟前。捉拿她的頭目稟明了她獻出財物的事實，八大王對這個美麗高貴、氣度不凡的女人不由另眼相看，當晚就收入房中。

靜宜太太還能怎麼樣呢，落到如此地步，生死已不由她自主了。她只能暗中祈禱自己的女兒能平安脫險。

八大王的目的地不是梁山這個小縣城，他有更長遠的目標，更遙遠的目的地。他在歡愛中真情流露時，對靜宜太太說，將來他做皇帝，就封她為妃。

靜宜太太當然不會相信這個男人的話，不是不相信這個男人在說這話的真誠，而是不相信有那個實現的機會。她依靠自己敏銳的女人直覺，看出這個男人內心有著深深地惶恐，還有著一絲窮途末路的絕望。靜宜太太不是沒有見識的女人，她早先就從一些傳聞中知道，這個八大王吃了不少的敗仗，這次是在中原被人打怕了，被趕入了四川。這種人是最可怕的，因為不知道他會在恐懼中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他會喜怒無常，會用殺戮來掩飾自己內心深處的軟弱和惶恐，會瘋狂地拉上所有人為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