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微小說 黑白調的回憶
當愛這個世界或是恨這個世界到了自己無法承受的地步時，便總想著逃離。這種逃離應該是輕快的，「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如同列車追逐兩百里的春風呼嘯而過，不帶一絲遲疑和負罪感。
Part 1
那天繪畫老師布置下期末任務的時候，她正在走神，看著天際細微的光影變幻陷入了夢幻般的雲遊。直到下課後室友愁眉苦臉地問她期末任務要怎麼完成時才如夢方醒：畫出心中的幻覺，12月31日0點前提交，要求必須彩色作畫。聽到最後一條的時候，她彷彿想起了每次課堂作畫時，繪畫老師盯著她包裝都不曾撕開的的顏料盒露出遲疑神色的樣子。
他有時也會問她：「為什麼你的畫總是只有黑白兩色？」她不答，只是用畫筆在一盤調了不同色度的黑色顏料里嫻熟地轉換著，緩緩地將面前那隻展翅欲飛的鳥兒塗抹的愈加靈動可愛。
他是一個無論如何都與「帥」字扯不上半毛錢關係的大學生，滴粉搓酥的圓臉上頂著一團亂糟糟的頭髮，可能唯一讓他受人注意的是他那雙蘊含著溫和笑意的眼睛，多看一眼心底里都會騰上一絲絲初戀般的甜蜜。
但令人艷羨的是，他是全校唯一一個得到允許進入這間獨立畫室的人。而在每周日下午這段匆匆而逝的時光里，他總是默默地坐在她的對面，面含微笑地凝視著她雪白的下頜上凝結出的晶瑩汗滴。
「你為什麼會看上他？」，這樣的問題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被提出，或是好奇的女孩子，或是氣餒的男孩子。但其實，她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只是覺得，好像只要有他溫和的目光，她就不會沉淪於她畫筆下萬劫不復的黑暗。事實上，每當她的畫筆不由自主的亂動，黑色的顏料如同藤蔓一般在畫面上無所顧忌地延伸，童年時夢魘般的經歷從記憶深處浮現之時，他總會恰到時機地走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微笑著提起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她也嘗試過用畫筆捕捉那雙如背陰的澹泊般清澈的眼睛。
當他嘴角含笑，微微走神的時候，她裝作不在意地偷瞄他幾眼，右手的2B鉛筆迅速的勾勒出那雙明眸的輪廓——層次分明的雙眼皮，長長的眼睫毛，深褐色的眼瞳。但當她嘗試著給這雙明眸加上一些神採的時候，卻出人意料地犯了難。
微醺的快樂，淡漠的憂愁，深刻的迷茫，以及眼神閃爍間似有似無的悲哀，都讓她難以描摹。她低下頭，細細品嘗那種複雜的情愫，卻感覺一道身影覆蓋了她。「晚上一起去看電影嗎？」，她愣愣地聽著這近在咫尺的聲音，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他們去看電影，但從來不去看那些好評如潮的好萊塢大片，而是去選擇票房最為慘淡的那部。這並不是說他們品味獨特，因為他們其實並不關注銀幕上驚心動魄的劇情走向，而只是享受四周無人，共處黑暗的時光，隔著一杯奶茶的距離傾聽彼此的心跳。
不過也正是如此，這兩個看完電影卻從來說不上電影劇情的愣頭青常常遭到同學的調笑。
在這個周末，她同樣收到了一張這樣的電影票，她還記得他氣喘吁吁而又興奮異常的樣子：「今晚這場電影，只有我們兩個人。」她看著電影票上10:00~12:00的開播時間，笑著點了點頭。她精心地梳好頭髮，塗上口紅，用一塊潔白的畫布將一旁的那幅混沌如惡魔的黑白畫輕輕蓋起，囑咐身邊的室友將自己的作業一同交上。室友Alice向她做個鬼臉，意味深長地一笑：「Seek your fortune, girl.」
城市正在下雪，放眼望去都是肆意放縱的白，寂靜如海洋。厚實而乾澀的雪在腳下咯吱作響，成為這琉璃世界唯一一個不和諧的旋律。面無表情的人群，形色匆忙的螻蟻，從身邊飛速划過，如同手掌間的細沙稍縱即逝。在這樣的世界行走，總會有一種恍惚感，似乎感覺思緒已經與肉體分離，以一種神性的姿態品察世間萬物，雪地上的腳印也朦朦朧朧地籠罩上一層虛無感。
「我有點事，可能要遲一點到。」她收到他的簡訊，於是獨身一人進了影院。電影已經開始，周圍的燈光漸漸暗了下去。熒屏上的光線打在空無一人的觀眾席上，如同一場自導自演的鬧劇，充滿了喧囂的孤獨。她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或是等待右手邊熟悉的心跳在期待中響起，或是等待刺目的燈光重新亮起，曲終人散。
期待中的腳步聲，終究沒有響起。
Part 2
目送那個輕快的腳步漸漸遠去，他這才從黑暗中探出身來，一矮身鑽進了隔壁的畫室里。
看到他進來，Alice沖著他笑了笑，吐了吐舌頭。他報以一笑，隨後緩緩揭開了那幅畫的畫布。儘管心裡早有準備，但他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幽深的走廊，嘶啞的鐘聲，混合著灰塵的恐懼氣息，不受抑制生長的黑色的藤蔓。悲壯而凄美，絕望卻動人。他怔怔地望著這幅惡魔一般的畫作。他無法想像，在那張蒼白美麗的面容背後，究竟隱藏了多少不曾揭穿的秘密。
一個人最大的痛苦總是隱藏在微笑的背後。就像一年之中最寒冷的一天，往往卻是落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呼吸一口空氣都能聽到肺部隱隱的刺痛，迎著虛偽的陽光卻感受不到分毫的溫暖。每周的下午，當他享受著與她相處的短暫快樂之時，又何曾聽到過在她黑白世界裡隱藏的掙扎與呼救？
他打開那盒她不曾拆封的顏料盒，緩慢而又不失從容地調好色。曾經，他在她溫柔的話語中重新找回自信，而如今，他要以自己的力量讓她擺脫內心的陰影。他閉上眼睛，努力地搜尋記憶中彩色的碎片，來為這幅似曾相識的畫面補上它應有的色彩。
一筆一划，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色彩變幻的夕陽，亘古不變的鐘聲，孩子氣的約定，以及在命運的劇本中早早寫好的不辭而別。而她，那個幼年玩伴的面容，卻永遠記不清了。
他睜開眼，自嘲般地一笑。甩了甩腦中飛舞的紛亂思緒，在畫布上添上了最後一筆。
「接下來的事，就要麻煩你了。」他站起身，向一旁的Alice友好一笑。
Alice用力點點頭，隨後向他比了個大拇指，「Seize your opportunity, boy.」
他微笑著轉身，長吁一口氣，伴隨著十二點的鐘聲，向著黑暗深處那盞永不熄滅的綠燈跑去。
Part 3
燈光漸漸亮了起來，12點的鐘聲隨之敲響，那個熟悉的心跳依舊沒有出現。電影已經落幕，演員表整齊地排列在屏幕上，整齊得如同在寒冬的操場上一絲不苟做操的小學生。她沒有想到自己的新年會以這樣一個漠然的方式落場，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別急，這個電影有彩蛋哦。」手機亮起，是他的簡訊到了。她愕然抬頭，眼前的熒幕閃爍起來，一張黑白的圖案在熒幕上浮現，正是她下午畫出的那幅作品。但隨後，熒屏又開始閃爍，一張全新的圖案緩緩浮現。
看到這副圖案，她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捂住嘴。圖案依舊是原來的圖案，但不同的是，這副圖案被打上了鮮艷的底色，幽深的走廊散發出溫潤而夢幻的光芒，黑色的藤蔓開始長出嬌艷的花朵。而那原先嘶啞作響的古鐘添上了巴黎聖母院的背景，煌煌上庠，自有一種威嚴和神聖。
「新的一年，就讓我們共同面對吧。」她抬起淚光閃爍的眼眸，他的微笑如同新春的甘霖一般溫潤清新，一如以前那樣，彷彿不參雜任何雜質的純凈，簡單。
Part 4
記憶回到童年時光里的那棵大樹下，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來，兩個小小的身影嬉笑打鬧著，無憂無慮。這熟悉的場景，已經在腦海中不知重複出現了多少次，每一次卻都是如此真實，時間久了，也不知這是真切的經歷，還只是偶然的夢境。
黑白畫布上的那個男孩不辭而別——這是她的第一幅黑色調畫。從那場沒有告別的分離之後，黑色便開始在畫筆下瘋長，也自然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女孩人生里難以掩蓋的恆久主色。
一模一樣的面孔，一模一樣的聲音，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風格。那場無聲告別的幾年之後，他又出現了。但那些細微的差別，又怎麼會逃過她的眼睛？眼前的這個他，眼神里總是缺少了曾經的溫情，而多了幾分疏離與陌生——正如那張黑白畫布上的男孩。終究是自己的作品，儘管過去多年，還是一眼便能分辨出來。
不說穿，是因為沒有說穿的必要。從一開始的驚訝懷疑，到後來的若無其事習以為常。
的確，一個是把閃光的細碎記憶親手縫進自己原本毫無生氣的灰暗生活的真實存在，另一個只是誕生於畫筆之下的，缺少靈魂的空殼角色——但是，就讓他來代替他的空缺，即使明明清楚地知道一切皆是泡沫般浮於表面的假象，又有何不可？既然難以讓黑色調徹底走出自己的人生，那就讓他來彌補那場缺少告別的分離。
這一場看似自娛自樂的荒誕鬧劇，是女孩多年以來獨自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絕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她想著，同樣微笑著望向了面前這張熟悉的臉。彩色的光線穿過空氣里漂浮的塵埃，安靜地映射在女孩的年輕卻略顯疲憊的面孔上，宛若靜止的時空中，他的眼神里是難以描繪的複雜感情，是欣慰嗎？還是懷念，或是後悔——這一點，她也許永遠都將無從知曉。
-南京大學學生會-
文編 / 周思行 應寒亭
美編 / 胡麗媛
責編 / 清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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