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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爺自殺了 南山

命 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不斷有親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從我的身邊離開,悲痛之餘,更讓我感受到命運的強大,人生的戲劇。我從未想過《紫金藤》這一篇長文,會用這樣的方式畫上句號。

文末有前兩部分。可按照順序閱讀。

紫金藤(三)——大爺自殺了

文南山

1

大爺死了,八十三歲,投湖自盡,完成了最後一個心愿。

哪一天死的,不能確定,幾天前母親還來看過他,之後的每一天都有可能。

大爺是母親的伯父,妻子生下一子後,受不了家中貧寒,早早就離開了。去年年底,寫過一篇關於這父子倆的文章,沒想到幾天後,大年初一的凌晨,舅舅去世,度過了他六十歲的第一個小時。文章有了那樣一個結尾,本就唏噓,可大爺又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文章再次續寫,人世間的戲劇與荒誕竟至於此。

一年前,我和大爺守夜,咫尺的棺材裡躺著他六十歲的兒子。一年後,我坐在同樣的地方,這位八十三歲的白髮老人自己躺了進去。

那天電話剛接通,母親已經泣不成聲,只說了句:「大爺自殺了,你趕快回來。」路上擁堵,心急如焚,這才知道奔喪的含義。

到了大爺家,冷清得很,只有幾個家人在張羅。大爺躺在席子上,身上蓋著被子,我只看到他的白髮。地上濕了一灘,他身上不時有水滴下來。

舅舅去世以後幾個月,那個小他十三歲,相守十三年的叫做小芳的女人就離開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舅舅當年所高喊的「愛情」。小芳回來過兩次,把家裡的一些電器都搬走了,改嫁他人。說是改嫁,不過就是換個人過日子,畢竟誰和誰都沒有手續。

大爺一個人住,這幾年腿腳不便,很少走動。除了母親時常看望,餘下的就是去熟識的鄰居家轉轉。鄰居兩天沒見大爺出門,覺得奇怪。這才發現大爺家雜亂不堪,凳子、鋤頭、芝麻、紅豆四散一地,感覺不妙,馬上給母親打了電話。眾人一起尋找,在屋後的小河裡發現了大爺的屍體。冬天的棉衣,讓他漂在水面上。敲碎冰面,拖著他的雙腿,慢慢拉上了岸。

入殮前需要剃髮,同村的老剃頭匠剃著大爺的白髮,說:「前些日子,你說要出去,還讓我幫你修修鬍子,現在怎麼就去了?」農村有專職的入殮師,擦洗身子、換上壽衣。大爺衣服都已經濕透了,兩個老頭花了很大力氣,才一件件脫下來,不時感慨大爺穿這麼多,明明怕冷,可為什麼又要走入冰冷的河水。這兩個老人,早就見慣了生死,不過是機械地重複。大爺腳上全是淤泥,擦洗的一盆水酸臭污濁。日本有一部電影《入殮師》,畫面唯美動人,而當你真的面對這樣的屍體,你才會明白,藝術很多時候是在美化生活,真實的人間寒冷殘酷、泥濘不堪。

哀樂一響,家人痛哭。半是悲痛,半由風俗。

(大爺家中)

2

我說過,大爺從許多年前開始,唯一等待的事情,就是死亡。

他一生耿倔,晚年越發厲害。母親經常會買些東西過去,但他總是不要,甚至說,你再買過來,我全部扔掉。土地都被人承包了,大多是外地的生意人。有時候從大棚里挑一些新鮮蔬菜送來,大爺總是不要。生意人很奇怪,就問鄰居,為什麼這白髮老人不吃我種的菜啊?鄰居答,他這人就這樣。

凡此種種,一是性格使然,二是他自知年事已高,再難償還這些情義,不願虧欠。

他早就為死亡做著準備。他喊來姨媽,說你把洗衣機這些有用的都帶回去吧。他讓母親買一條煙,給一位同村老漢,因為老漢一直幫他挑水。他也常對母親說,死後不要鋪張,一切從簡。他有兩筆存款,一筆一萬六,是用來操辦葬禮的,另一筆一萬,給母親和姨媽一人五千。母親說你別省,我們也不缺你這些錢。大爺不聽,甚至於他這一生都沒有吃過葯。

大爺是五保戶,每個月領著六百多的最低保障金。對他來說,這些錢開銷是足夠的。那他何以在八十三歲的高齡,選擇這樣一條道路?有老人猜測,說他「被鬼摸了頭」,這是「鬼附身」的通俗說法,要不他在死前怎麼會把東西撒了滿地?

大爺八十歲的時候,去集市給自己買了一套壽衣,這次終於用上了,上面的包裝都已褪色。葬禮需要用到很多零錢、硬幣,棺材裡就要墊上七個。在大爺的抽屜里,母親找到了一個口袋,裡面全是零錢……他每天都在琢磨著自己的葬禮,儘可能細緻,儘可能全面,儘可能不要拖累晚輩。

前段時間,鎮上出了這樣一件事:一位孤寡老人,卧病在床,侄子來照顧。一日煮好飯菜帶來,在路上不幸因車禍遇難。大爺和鄰居談到此事,這或許就成了他的催命符。大爺現在還能洗衣做飯,母親只需要隔幾天買些東西來看望,但是近來感覺腿腳僵硬,時常需要卧床。他或許是想到,雖然自己有些存款,可那是棺材本,將來生病要花錢怎麼辦,又有誰來照顧呢?

大爺問母親,煒煒還有幾天回來?母親說,快了。大爺大概在心裡盤算著日子,希望葬禮上我們都在。他對母親說,我死後不會拖累你們的。

在臘月寒夜,大爺下定決心。殘雪未消,空里流霜,他白須白髮,腳步蹣跚又堅定地走向湖面,怕是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艱難,就像他苦難的一生。我不知道他走在耕種了一世的菜地上時,想了些什麼,有沒有想到舅舅,有沒有想到他的父親,有沒有想到那根穿墳而過的紫金藤?

小河不深,大爺腹中也沒多少水,他根本就沒能走到河中間。他雙腿陷在淤泥里,沒有喊叫,甚至沒有掙扎,他在冰冷的河水中咬緊牙關,堅持死去。他不是淹死的,而是凍死的。

大爺倔了一輩子,連死都這樣倔。

3

大爺隨母改嫁,就很少回原籍了,近來幾十年就再未回去過。

其實兩地相隔不過幾十里,不到半小時的車程。但對於年事漸高的大爺來說,幾乎再難跨越了。

他和母親說:「煒煒有車了,等他回來,帶我回去看看。」遺憾他未能等到我。原籍還有大爺的幾位堂哥健在,母親翻找出一個固話號碼,但沒能撥通,在這個通訊如此便捷的世界,沒了那幾個數字,哪怕至親,也可能走失在茫茫人海。

母親決定,回大爺原籍去找。她曾去過幾次,不過也是二十年前了。物非人非,蹤跡難尋。母親找到那個鎮子,然後不斷向人詢問,終於找到他的伯父家。出來一位老太太,母親只說了名姓,老少皆痛哭。談到大爺父子的相繼離世,更有一番唏噓。堂哥們答應過來見見這位十幾年未見的兄弟最後一面。

後一日,是大爺的葬禮。一切按照鄉俗,母親主事,處事果決,人情練達,這是經歷了多少滄桑才有的。列了一張單子,抬棺、放炮、點香、發紙均又專人負責,如同晚會的演職員表。

只是大爺沒有子嗣捧牌位,就找了一位同鄉的老人代替孝子,老人祖輩已歿,沒什麼忌諱,舅舅去世時,也是他捧的牌位,給一些報酬即可。葬禮需要哭喪之人,又找了一位老太太。她是專門從事這個工作的,鄉人稱這個職業為「哭寶」。兩百一天,管一頓飯、一包煙。

葬禮的風俗各地有別,水陸道場是必備的。家鄉有一種重要環節「渡橋」,請匠人紙糊一座奈何橋,法師念經,晚輩跪在四周,為了幫助亡靈順利到達彼岸。這座橋四邊各題一句曲詞,連起來是:「春夏秋冬四季天,風花雪月近相連。江中哪有回頭浪,人老何曾再少年。」這首曲子出自元代《魚籃記》一折,原文是:「春夏秋冬四季天, 風花雪月緊相連。長江不見回頭水, 人老何曾再少年?」如果說第三句是故意改動,還有些意味的話,那麼第二句顯然是寫錯了。我看著非常扎眼,但是在大爺的葬禮上指出一個錯別字,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大爺是投河而死,因此還需要一個很重要的儀式「破九州」。據說,這些「缺死鬼」不能像正常的亡靈一樣轉世投胎,而是會被困九州城,需要法師作法,才能助亡靈破城而出。匠人用紙糊的八州圍成一圈,豫州在內,一共九州,東北角放上祭桌。法師依門而走,念動咒語,然後大喝一聲,喝一口清水噴在城門之上,最後拿沾了雞血、魚血的寶劍劃破城門,這算是破了一州。每破一州,則放一炮,更顯威嚴。法師穿著紅袍,上綉仙鶴,團花朵朵,無線麥克讓他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忽然,聲音斷了,真像邪祟作怪,仔細一看,原來是麥克風沒電了。助手鎮定地換了一支給他,看來法師早就料到會有此劫,神通廣大。代替孝子的老人和「哭寶」老太都跟著法師轉,一個捧牌位,一個痛哭。眾人都在圍觀,但老太卻走到我身邊,壓低聲音說:「你回去,別看了。」「怎麼了?」我問。「他一喊,鬼魂就來了,你們青年人,頂不住的。」我雖然沒有回去,但還是退後幾步,出於對她業務能力的尊重和對她善意的感恩。法師的念白,我聽不太懂,其中夾雜著夫子被困陳蔡、秦始皇圍海、女媧補天等典故,甚至還有項羽《垓下曲》的全文背誦,像極了高中生的議論文。

我猜測,圍觀的鄉民們一定沒我懂得多,但是他們還是面露笑容。

宴席上,鄉親們開著笑話,他們的笑話大多涉及情色,口頭禪也總和生殖器相關。說著說著,他們又聊起了大爺,一個老頭說,他也是一個人住,以前總和大爺討論,死後怕是都沒人知道。接著,又開始評論起飯菜的口味。

從前,我總覺得鄉親們庸俗粗鄙,沒有文化,不懂悲憫,這樣的抵觸感一隨著我的成長愈加嚴重。可是今次我忽然理解了他們,人世間有那麼多的苦難,他們不靠著這些庸俗的玩笑,何以消磨漫長的午後?他們不靠遺忘傷痕,又怎能度過凄楚的寒夜?他們不靠著這些迷信,又怎樣支撐缺失的人生?

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近三十年以後,在大爺的葬禮上,我忽然理解了錢穆說的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懷著這種情感,我對故鄉和故鄉的人進行了一次重新回望。

(九州城)

4

大爺終究沒能坐上我的車,我跟在他靈車的後面,大爺終究化作一縷煙塵。我一直在思考,大爺這悲劇一生的原因何在?或許有些人生來苦難,命運從來不講公平。等骨灰的功夫,我信步走在殯儀館,這地方,只有人遲到,未有人缺席。

大爺的骨灰被直接放進墓地,就在舅舅旁邊。這對父子倆,總該和解了吧。只希望舅舅的腳步慢一點,能等一等大爺。

葬禮的最後一個流程,是燒一座紙糊的房子給大爺,算是他陰間的宅子。大爺生前反覆叮囑,只要燒平房,但母親還是讓人扎了一座樓房。如果他真的泉下得見,怕是又要責怪侄女浪費了。

火光灼熱,讓我想起有那年炎熱的暑假,我來大爺家玩。那時候他家還是兩間草屋,我躺在他的藤椅上,漸漸睡去。醒來後,大爺給我拿來一個西瓜,還用井水鎮過,吃起來眼睛都覺得又甜又亮。

大爺的屋子已經殘破不堪,家人把東西清理乾淨,然後鎖上。我知道今生再也不會踏足此地了,轉身回望老屋,然後走進了無盡的黑夜。

END

由於我的家庭關係比較複雜,附上部分家庭成員關係圖,便於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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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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