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當布須曼人拿到軍餉

當布須曼人拿到軍餉

納米比亞的布須曼人依循他們古老的方式生活了數千年。然後,軍餉讓他們富有,又隨著軍隊撤走變得身無分文。或許沒有財富的他們才是最富足的人。

文、圖 | James Suzman

編輯整理 | 他者others

在納米比亞的尼亞尼亞省(Nyae Nyae),特桑克威(Tsumkwe)是最像城鎮的地方了。事實上尼省本身就是典型的荒野。特桑克威也是布須曼人中的一支——Ju/』hoansi人的首府,大概生活著3500位布須曼人,是二十世紀以來最後一支依然知道如何以狩獵-採集方式生活的人。

一定要指出一個地方說是特桑克威的鎮中心的話,那就是這裡的雜貨鋪了。這是個由小賣部和加油站組成的地方,佇立在鎮里唯一一處柏油十字路口。布須曼人只要一有錢就來這裡買乾糧、酒、軟飲料、廚具、工具、毯子、藥品等。

布須曼雜貨鋪里的店員

過去幾年裡,太陽能 ATM 機也出現了,在雜貨鋪里占著顯眼位置。每當它正常運作時(這是非洲,通常這些東西都不正常),就會出現大約一百位布須曼人來兌現工資,他們是特桑克威僅有的有收入者。一些老一輩布須曼人對 ATM 機有不少看法:「如果你對它足夠好的話,」他們向我解釋:「它就會神奇地拉錢出來。」

這可不僅是老頭們的怪念頭。從狩獵-採集者的世界觀出發,錢和金融業就像魔術師和騙術高手到這兒來耍的把戲。這裡的絕大多數人認為經濟戲法在他們的生活中扮演著荒誕的角色,有時根本就如同超自然事件一樣無法解釋。儘管如此,他們不得不生活在現代社會中,也已經習慣了金錢。

不過,錢到底是如何進入布須曼人社會又迅速退出的故事,展現了人類是多麼輕易地就把金錢視為理所當然之物,習慣於計量貨幣的價值遠勝於計量物質和時間本身的價值,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雨後的尼亞尼亞鹽湖水位上漲,布須曼人和大象以及其他獵食動物共享著這片水域

五十年前尼省的布須曼人仍過著狩獵-採集生活,和他們的祖先——二十萬年前第一批從非洲南部出走的智人一樣。偏遠的部落直到1966年才進入全球化的世界,當時年輕的加拿大人類學家 Richard Lee 組織了一系列調查,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和經濟學家都認為狩獵-採集者忍受著艱辛生活,只有向農耕文明轉變、繼而走向工業社會,才符合發展規律。布須曼人被視作人類祖先痛苦生活的活例證——不僅因為他們遠離現代化,更因為他們生活的地方本身就無比艱苦。

調查結果卻令Lee十分驚訝,布須曼人不僅比許多工業社會的人吃得更好,而且每天大概只花兩小時狩獵-採集,其他時間都愉快地消遣著,打瞌睡、做遊戲或搞些原住民創作。研究其他狩獵-採集部族的人類學家也有類似發現,後來,布須曼人這樣的社會反而被稱為「本應具足」的社會體系例證。

布須曼人在追捕羚羊的途中

布須曼人「本應具足」的畫面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豐富,我在非洲南部與他們一同生活了25年,其中就有仍舊過著這般生活的人,收穫了不少一手信息。他們順從天意,對周遭環境了如指掌,也懂得如何運用這些知識來獲取所需。也就是說,布須曼人——和其他狩獵-採集部族一樣——只專註於當下。他們不囤積食物,身邊永遠只有此刻所需而已。這樣的思維方式並不難理解,布須曼人能夠預測季節和天氣,周圍的土地又總能在他們需要時提供食物、工具等,那麼擔心未來這個概念怎會存在呢。不僅如此,布須曼人也樂於分享,不論男女老少,還是生病的、殘疾的都有份,他們是全然的平等主義者。

How Bushman Get Cash

現金流入布須曼人手中

布須曼社會變化得很快,1960-70年代席捲南部非洲的政治經濟力量終結了他們兀自生活的孤立狀態,狩獵-採集的生活方式也被中斷。直到1990年前,納米比亞一直是南非殖民地,南非政府在特桑克威建立行政機構是一切的開端,然後作為種族隔離政策的一部分,尼省很大一部分地區都被劃為保護區,禁止狩獵。一直以來,布須曼人有三口賴以生存的井,其中兩口被劃入保護區,從此不允許他們靠近。布須曼人一開始並不理解這些法條,仍舊跑去取水,駐守保護區內的官員見布須曼人不遵守法規,更是有直接開槍的情況。

這些變化使布須曼人依賴土地為生變得不再可能,也就越發依賴政府發放的救濟品。

如今許多布須曼人生活在城鎮郊區,打零工維持生計,許多孩子無人照看

這只是開始。1979年,納米比亞反南非統治的勢力滋長起來,南非在納米比亞南部設立多處軍事基地,其中三處位於尼省,他們在這裡大量招納布須曼人,幾乎所有18-35歲的人都參軍了,就這樣,布須曼人一下子成為全國收入最好的人群之一。

每個參軍的人每月都有$600-700的津貼,這相當於今天的$2000-2500。對布須曼人來說,這些就是凈收入,他們沒有房租也不用繳水電雜費;軍隊又為士兵的家人提供食物。不出意料,幾個月後,一小波極具商業頭腦的商人湧入特桑克威,打起了布須曼新富的主意。

在狩獵-採集者的手中,工資絕不會用於儲蓄,他們對錢完全沒概念,很大部分花在買酒上,這個讓人快樂又極具破壞力的新玩意兒在布須曼社區蔓延,而此前他們根本沒接觸過酒精。許多布須曼人回顧剛入伍的日子:把工資交給小賣部的酒類櫃檯後就沒什麼記憶了,第二天醒來,宿醉、身無分文。

特桑克威的酒吧

布須曼人漸漸習慣了軍餉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對錢的態度開始變化。沒錢時沒人在意它,但當錢源源不斷地湧入時,它的價值也越來越大。突然流入布須曼人手中的現金使得這些狩獵-採集者困惑起來:錢也和肉或是其他任何東西一樣應該大家共享嗎?它應該和誰分享、分享多少為宜?錢可以是禮物嗎?用錢作為禮物的話,算是借貸嗎?

其實在許多方面,面對這些問題,即便是在高度發展的工業社會經濟體系中也沒有確定答案。布須曼人當然也沒有得出明確的結論,沒有收入的布須曼人認為有收入的應該均分工資,參軍的則越來越傾向於「外來世界」的看法,認為這筆錢是他們的勞動所得,完全沒有分享的義務。

在經濟體系打亂布須曼人的頭腦以前,贈送禮品是他們對交換最原始的認知,送禮是強化人們情感紐帶的舉動,他們喜歡禮尚往來。收禮人不會立刻回贈,因此不是交易。在贈禮與回禮的過程中,布須曼人不在意物品的價值是否對等,也沒有衡量標準。他們可能把鴕鳥蛋殼做的項鏈作為禮品,回禮可能是一條皮毛毯子。在布須曼世界,一旦某樣東西成了禮物,它就和其他所有禮物的價值是一樣的。

布須曼人在自己的農園裡

在對金錢毫無文化基礎的狀態下,軍餉的流入造成許多問題。過去他們成功維繫著平衡平等的狀態,對財富、工作以及貧富差距沒有任何應對經驗。轉眼間在這個幾乎完全平等的社會裡,參軍的年輕人成了最有錢的人,自私、貪婪、酗酒、鬥毆由此滋生。

諷刺的是,駐紮於特桑克威的陸軍解決布須曼人惡性鬥毆事件要比處理真正的戰事來得還要多。更諷刺的是,在軍隊駐紮特桑克威的十年中,這些問題持續無解。但到了1990年納米比亞獨立,布須曼軍隊解散,南非軍隊和他們一袋又一袋的現金瞬間消失時,反而出現了轉機。隨著軍餉不再,四處周遊的生意人也打包離開布須曼人的土地,到其他地方尋找商機去了。

一切都消失了似的。

Philosophical Question

哲學問題

布須曼人順從天意的天性幫助了他們,他們毫不留戀過去,不在意錢也不在意酒精。在許多非盈利機構幫助下,布須曼人挖了井,在尼省的不少地方甚至有了自來水。布須曼人終於回到自己的傳統故土。然而種族隔離制度讓他們失去了太多土地,加之自然保護區的新規定,布須曼人要像過去一樣完全依靠狩獵-採集過活已經不可能了,不得不參與一部分現金經濟交易,他們也坦然接受了,他們已經積累了與金錢相關的經驗。

如今納米比亞獨立已經27年,尼省布須曼人手上的現金遠沒有軍事佔領時期來得多。只有六十歲以上的老者可以收到政府發放的養老金,每個月$70,這些現金無法引發軍餉那樣大的震動。但不管怎麼說,幾乎所有布須曼人都已經無法想像沒有錢的日子了。

布須曼人玩著傳統遊戲,他們常常以此消磨漫長炎熱的午後時光

布須曼人接受、習慣了金錢,但他們仍舊是充滿矛盾的。他們思索著,為什麼一些工作比另一些工作更有價值?為什麼對著機器打字的人要比在太陽底下的土地里挖洞的人賺得多?金錢的價值到底是如何派生的?在這些問題上,布須曼人和工業社會的人們一樣,儘管後者認為自己對錢的價值甚至是對賺錢的藝術看法都比前者更勝一籌,實則雙方都沒有人可以清晰明了地回答這些哲學問題。工業社會裡那一小撮自認為可以回答這些問題的所謂精英,彼此又相互否認,更別提貨幣政策、市場波動等等了。

我倒是遇見過一個名叫/』Engn!au的布須曼老薩滿,他用布須曼神話作比喻,向我完整地解釋了金錢的理論。在這個神話故事裡,有個半人半狼妖的傢伙,全靠自己的小聰明過活。

老薩滿說:一天,狼妖騎著他的驢走累了,停下來休息,煮了些肉。食物變熱時,他看到兩個農人向他走來。他迅速滅了火。農人走到他跟前時,他說:「看,這是個有神力的鍋子,不需要火就能煮食物,只要敲它三次就可以了。」說著,他示範了一下,並給農人看已經冒煙的肉。「我可以把這個神鍋賣給你,$1000。」農人接受了,買下了鍋。

布須曼人依然保留著自己的傳統儀式舞蹈,他們也仍舊在舞蹈中達到狂喜的靈性狀態

不久兩位農人覺得餓了,準備試試新鍋,可是敲了三下之後,肉還是生的。農人又試了一次後,意識到自己受騙了,追上了狼妖。後者看到自己的顧客追來,心下慌亂,迅速把錢藏到驢身上。

農人要求退款,「我也沒辦法,」狼妖說,「我已經把錢花了。」就在他說這話時,驢子拉了屎,把錢都晃到了地上。有那麼一瞬間,騙子驚慌失措,但是很快就回過神來,笑了:「你們看這頭驢,它是有神力的,如果你們讓它吃草,它就會拉一堆錢出來。」他向農人開出$1000的價格出售這頭驢。農人接受了,於是他們又付了$1000,帶著驢離開了。

老薩滿沒向我解釋到底狼妖象徵的是 ATM 機還是軍隊或是政府的救濟,就像所有布須曼人的預言故事一樣,任何解釋都講得通。

James Suzman

受勞倫斯·凡·德·普司特的影響研究布須曼人,獲得英國聖安德魯大學人類學學位,也是劍橋大學卡拉哈里沙漠研究中心成員。1991年,他搭車前往波札那東部的卡拉哈里沙漠,從此與布須曼人一同工作、生活。新著《Affluence without Abundance》被《華盛頓郵報》評為2017年度好書。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他者Others 的精彩文章:

女酋長再現的毛利舊時光

TAG:他者Othe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