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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閻海東:大寒

閻海東

閻海東,1976年生於甘肅寧縣,2000年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先後做過大學老師,雜誌主編(《世界博覽》雜誌),CNTV主筆,高級編輯。1999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後在《飛天》《詩刊》《文學界》《紅豆》等期刊發表詩歌小說及文化評論等,凡約三十萬字。現居西安。

大寒(小說)

風刮起來的時候,塬墚上騰起了入冬以來極少見的黃煙,緊接著天就暗了下來。羊的叫聲一聲接一聲地近了,男孩的臉上立刻有了怪異的激動表情。他找這隻羊已經兩天了,按道理,冬天的羊是輕易不會走失的。羊丟了,找羊的任務就落到了他的頭上。男孩在窪地上飛奔,從背陰的坡地上一直往下,就滑到了一個山坳處沒被積雪覆蓋的小凹崖里,抱起了那隻還不大的羊。

已經臘月二十二了,村莊上空盤懸的濃雲足以說明,這將是一個大雪持續到年關的冬天。太陽一直裹在雲里,天空好像蒙著一層陳年的白紙,黃昏時天就早早地暗淡了,村莊出奇地安靜,似乎有了前所未有的煙火氣和溫暖的感覺。

男孩牽著羊回到村莊,聽到燈火處傳來清脆或沉悶的爆竹聲,他吸了一下鼻子,感到鼻孔有些癢,幾乎要打噴嚏了,他的腦門上還蒸騰著汗。進土院子的時候羊叫了一聲,他的奶奶先從黃光里閃了出來。奶奶問,在哪兒找到的?男孩說,在花豹梁。隨後從屋裡傳來爺爺的聲音,說,圈到羊圈裡去。男孩就自己牽著羊到羊圈裡去了。然後他才能回去吃飯。

男孩看到小女孩在昏黃的燈光下揀黃豆,男孩說,你不看電視?女孩說我要揀黃豆,電視他們已經關了。男孩回頭看看院子對面,叔叔家的屋子裡燈還亮著。男孩說,你睡吧,明天揀。小女孩說,明天我就揀不完了。男孩說,明天哥幫你揀。小女孩說,爺說了,明天你還要掏羊圈裡的糞呢。過了一會兒,小女孩說,叔叔明天去趕集,不知道給我買不買衣服。男孩說,你不要跟他說,說不定他給花花買衣服的時候,會想起給你買的。小女孩說,那你呢?男孩說,我不要。

男人死了一年後,女人就跟娘家村裡的一個男人跑了,聽說是到了西安,孩子自然是留給了老兩口。這已經五個年頭的事情了,恐怕孩子都已經不大能想起什麼,說老實話,誰也沒指望女人回來帶著孩子守寡,況且她還是年輕的,說不定自己能先走個好路,有一天會想起孩子的,但是這個事情誰都不說。

臘月二十三,夜裡,雪並沒有落下來。一大早,太陽照樣像一片蛋圓的亮紙片,貼在顏色更灰白一些的空虛上,小女孩問男孩,叔叔會給我買衣服吧。男孩說,你不要說這事兒,奶奶知道了有你好受的。小女孩就不做聲了。男孩說,你揀完黃豆不要亂跑,給嬸娘帶孩子。小女孩說,那花花呢?男孩說,你管好你自己。說完男孩就去羊圈掏糞去了。羊糞估計得年前一直掏,畢竟有六七十隻羊,所以羊圈不小。既然放假回家了,這事情當然是他的了,這孩子十二歲了,長得高高的,就是單薄,他畢竟是知足的,沒有自己的爹娘,飯就沒有白吃的,臉色也早就會看了。

男孩掏羊糞到晌午,他回家喝了口水,看到還沒有開飯的意思,嬸娘在蒸饃,屋子裡全是霧騰騰的。小女孩坐在炕上,她還在揀黃豆,嬸娘的小孩在她身邊睡得很熟。這孩子一到晚上就整夜地哭,白天總要睡半天的,叫過陰陽法師,也沒有見好,他奶奶就總懷疑是死鬼兒子的陰魂老回來在院子里晃蕩,就一次次地叫男孩到他爹墳上去燒紙,告訴他爹,一家人對他們兄妹兩很好。

奶奶說,你爺不在,你叔也不在,晌午飯不收拾,你自己拿兩個熱饃吃,吃完了去掏糞。男孩吃著饅頭,說,我叔走的時候叫我到井上去拉水。奶奶說,那你去拉水。

水井在五里以外,來回得兩個小時。男孩吃饅頭的時候面對著門窗,看到冬天乾枯的黃土山溝溝,遠處的塬頭上有毛叉叉的樹和極小的土房子,他昨天找羊的時候路過那個村子,山坳的積雪圖案看起來似乎是各種各樣的表情。太陽竟然露出了雲層,溝畔,院落就成了暖暖的橘黃色,但太陽一會兒就又裹到濃雲里去了,天似乎更陰沉了。男孩回頭看了看小女孩,她還在低頭揀黃豆。小女孩今年七歲了,她長得很像他們的娘。小女孩抬頭看見哥哥在看她,就笑了一下,說,哥。男孩說,啥事?小女孩說,沒事。男孩就低頭吃他的饅頭,小女孩又說,哥。男孩說,咋了。小女孩把手從盆里騰出來,在自己的兜里掏,男孩一直看著她,最終小女孩掏出兩個干皮核桃,偷偷地從炕邊伸過來,說,給你。男孩說,哪兒來的?小女孩說,奶奶給的,別讓嬸娘看見了。男孩說,我不要,你自己吃吧。小女孩說,那你拿一個。男孩就拿了一個。

吃完了,男孩就套了架子車去拉水。拉水的路一直在塬面上,塬面是平整的,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甚至可以看到三十里外他外婆的家裡,可是他外婆早已經死了,是被他的瘋子外公打死的,所以現在男孩看著那極遠的地方,覺得那兒還是空的,除了飛過幾隻哇哇叫的烏鴉之外,灰暗的天空下,只有死沉沉的田野和斑禿一樣掛著枯桿的莊稼地。男孩看到遠處有一輛拉滿了人的拖拉機朝這邊開來,身後是漫天的黃塵,男孩朝路邊拉了拉車子,等著拖拉機過去。他立在路邊看著拖拉機,拖拉機廂里的男人都戴著帽子,女人都包著頭巾,各色的都有,身上的衣服也同樣各色都有。男孩突然發現有車廂里一個女人很像他娘,這讓男孩一陣心跳,但拖拉機上的人都面對面坐著,誰也沒有注意路邊的男孩。拖拉機冒著黑煙,拖著黃塵向遠處駛去。原野上又空蕩蕩的,男孩拉了車子一直往前走,從理智上,他覺得那女人不可能是他娘,但是,現在到了年關,說不定娘會跟那些打工的人一樣,也回來看看她的兩個孩子。再說,娘並沒有改嫁,她只是跟那個男人出門打工去了,她完全有理由可以回來的。男孩一路想這這個事情,步子就不由地加快了。

男孩到井上拉了水往回走,路上的人就多了,趕集的人陸續往回趕。男孩只是低頭趕路,他還是吃不準,萬一娘真的回來了,見到娘他應該怎樣,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哭是肯定會哭的,但是不能在她面前哭,那樣一家人都哭,似乎不太好。

天就這樣暗下來了,直到只看得見路和地畔上黑色猙獰的枯樹。

娘顯然沒有回來,院子里跟往常是一樣的。叔叔蹲在炕邊吃飯,爺也回來了,小女孩坐在暗處的灶火前,眼巴巴地看著叔叔,顯然,花花跟別的孩子玩還沒有回來。屋子裡竟然死沉沉的沒有人說話,奶奶在低頭泡黃豆,見是男孩進了屋子,說,水先放在院里,你吃飯。男孩就到灶前端起碗來吃飯。叔叔吃完飯就出門,回到自己屋子裡去了,之後聽到嬸娘的笑罵聲。男孩坐到炕邊,搓著頭髮,他看到妹妹還在盯著叔叔剛才坐過的地方。男孩說,小青,你過來。小女孩就過來了,男孩說,你不要亂跑。小女孩說,我知道了。男孩說,好了,你去吧。小女孩沒有走,她抬頭看了一下男孩,嘴唇動了一下,男孩問,咋啦?小女孩壓低聲說,叔沒給我買衣服。男孩說,那是大人的事情,你不要說話。

男孩當然晚上也沒有睡著,要不是下午路上看到一個很像娘的女人坐在拖拉機上,男孩晚上肯定會睡得很塌實,但他現在睡不著,畢竟平時他不怎麼想起那個是他娘的女人。

男孩翻身嘆息的時候,聽到小女孩在偷偷地哭,聲音壓得很低,似乎一時一時地斷氣一般。男孩知道,小女孩不敢輕易哭,小女孩很怕他,其實他們都很怕家裡所有的人,但小女孩更怕他。男孩推了推小女孩,小女孩的哭聲停止了,男孩說,咋啦,小青?小女孩說,叔沒有給我買衣服。男孩說,我當是啥事呢,沒買就沒買,等哥明年去打工掙了錢,全給你,你喜歡買啥就買啥。小女孩卻不信他的話,哭得更厲害了,男孩說,別哭了,真的,我明年去打工。小女孩還在哭,男孩說,你想挨打是不是?小女孩就不哭了。

天一亮,男孩就被奶奶叫醒,他今天應該和叔叔一起去磨麵粉,榨豆腐,男孩很高興他不用再掏一天羊糞了,那活兒累到是其次,羊糞的味道很大,即使冬天也有刺鼻的勁兒,掏一天糞人頭都是暈的。所以男孩趕緊洗臉吃飯,自己先套車子,搬麥袋子。

等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摸黑趕回來時,全家人都在咒罵,男孩聽了幾句就明白了,是在罵小女孩,小女孩還沒有回來,小女孩中午出門,到晚上一直沒有見人。叔叔邊卸車邊說,叫死球遠,啥值錢東西,最好死了別回來。男孩說,我去找。顯然,男孩知道小女孩藏在什麼地方。當男孩找到小女孩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在鄰村秋場上的麥草垛里。男孩搖醒了小女孩,小女孩發現自己已經跑不掉了,小女孩一骨碌爬起來,跪在地上,說,哥哥你別打我,你不要打我。

男孩哭了,他拉起小女孩說,我不打你,你為什麼要跑?小女孩說,叔叔給花花和嬸娘都買了好多衣服。男孩說,那是人家用自己的錢,給自己的婆姨和女兒買衣服,你又不是人家女兒。小女孩說,他賣了咱家的牛和犢子。男孩說,咱還在人家吃飯呢。小女孩說,那他們還種著咱們家的地呢!男孩說,不說了,那是大人的事,你不能再亂跑了,要不然我打死你。男孩拉著小女孩說,咱們回去吧。

女孩爬到那棵老楊樹上去,是第二天中午的事情。大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是花花跑回來說的,花花說小青爬到樹上去了,說她要跳下來摔死。大人們誰也沒有理會,但是男孩立刻跑出了院子,男孩知道他早飯後給了小女孩一個耳光,小女孩就摔到在地上了,等她爬起來時,男孩又給了她一腳。早飯後,小女孩說,他們沒有給她吃雞肉。早上殺了一隻瘦公雞,全家人吃了一次雞肉,小女孩跟小男孩說沒有給她吃雞肉,所以她要去死。男孩當時打了她,男孩覺得小女孩哭著說去死的時候像極了他娘,他覺得小女孩越來越像他們的娘。男孩打小女孩是經常的事情,他不讓她哭,可是她總是哭。

男孩趕到村口的時候,看到樹下聚了一些人,有男人,女人,還有小孩。男孩走過去,就有女人問他,你是不是又打小青了,你這孩子越來越不象話了,你還嫌她不可憐嗎?人們挨著個叫:

小青,下來,你看天這麼冷。

小青,下來,你看眼看著要過年了。

小孩子們也在叫,小青,下來。

但是小女孩抱著樹枝,只是嗚嗚地哭。過了一會,男孩看到奶奶依依啞啞地一路哭著過來了,男孩跑過去拉奶奶,那老女人說,滾開,你個死不了的。老女人徑直走老樹下,又依依啞啞起來,媽呀,你個小東西,你怎麼跟你那婊子娘一樣,毬大一點兒就啥鬼心思都有了啊,你不讓我活呀,死鬼大呀你一眼閉了扔下兩個害人的孽種,你不讓我死老婆子有活路啊——

男孩的爺爺和叔也來了,叔朝樹頂上看了一眼,說,咋啦?老女人說,肯定是這死不了的貨又打了他那親媽!男孩看到叔叔的目光轉向了他,男孩自然本能地哆嗦了一下,那男人問,打了沒有?男孩低下頭去,說,打了。人們還沒有看清楚,男孩已經趴在地上了,那男人跟上又是一腳踹在了男孩的背部,幾個男人趕上來拉住了那男人,那男人說,日你娘!然後披了衣服拉了那老女人的胳膊走了。男孩從地上爬起來,人們看到他的臉一半已經腫起老高,嘴角的血已經流到脖子上了。

太陽已經看不見了,風從遠處刮過來,濃雲已經盪到了頭頂,人們看到樹稍在劇烈地搖擺。女人們都叫了起來,小青,抱緊啊。一個女人說,孩子怕是嚇傻了。於是一個女人說,小青,你說你爬到樹上要幹啥?小青騰出一隻手擦眼淚,說,我要跳下來摔死。這時男孩突然吼到,你跳啊,你死就死了,你以為你是個什麼值錢東西,你死個就跟個麻雀死了一樣。一個女人拍了一下男孩說,這孩子,一點都不懂事,你叫她下來。男孩沒有吭聲。人們都在樹下沉默了,突然一個女人說,老天,我還在蒸饃哩,恐怕鍋都熬幹了。於是小跑走掉了,女人這麼一喊,許多人都想起自己手頭還有事情,就慢慢地散開了,一個裹著綠頭巾的女人摸了摸男孩的頭說,沒事,別怕,好好叫你妹妹下來。說完也走開了。

樹下只剩下男孩一個人了,男孩蹲了下去,後來他坐在了地上,男孩開始嘩嘩地流眼淚,他抬頭看到小青緊緊地抱著樹枝,她似乎睡著了。男孩擦了擦眼淚,說,小青,哥再也不打你了,哥再打你,就讓老天雷劈了,你要是死了,哥就沒有一個親人了,你要是死了,哥也去死,小青,你下來,哥明年去打工,給你買衣服,給你買雞肉吃,要是我們都死了,你就穿不了新衣服,吃不到雞肉了。

男孩看到小女孩嘴唇動了動,她笑了,然後開始小心地攀著樹桿往下爬。

原載《飛天》2006年第6期

推薦語:貧窮如寒冷。閻海東的小說《大寒》是寫貧窮和殘酷的北方某個荒落的塬上年關將至的一個故事,這樣的時刻魯迅也寫過。小說從一個男孩尋找一頭丟失的羊開始,就像作者在慢慢拖拽出一隻被藏匿的龐大屍體,一點一點拖出來,拖給大家看。貧窮讓人的情變得惡狠狠,變得對待一切的情感都很冷硬。男孩對妹妹的狀態讓人悚然,他怕傳遞溫情,因為溫情一旦出現便連帶著軟弱,而軟弱在這樣的環境里是滅頂之災。所有人躲避溫情如同躲避猛獸一般。可,恰恰小女孩一直在渴望溫情,渴望著愛……可,有的只是重複的絕望。最後一筆是精彩的,當小女孩被打罵粗暴對待到無望時便爬上了一棵樹,準備跳下自殺。她信任的哥哥在樹下勸了她許久後,答應不不再打她時。她微微笑了笑,攀著樹桿往下爬……作者以無比冷靜的筆法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冷漠、荒蕪、無望的生存時空,而這一切是這片土壤人性根子里的劣根性造成的——往上爬是最後的絕望,往下又是無盡的絕望。(文/貝西西)

書房雅集·小說欄目 主持人/韓春萍

韓春萍,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教師,文學博士,畢業於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專業,主要研究中國當代文學與「絲綢之路」沿線各民族小說,在《民族文學研究》等刊物發表論文多篇。主持省級和國家級社科基金項目2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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