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方英文:《群山絕響》讓我淚流滿面

方英文:《群山絕響》讓我淚流滿面

編者按:

2月3日下午,「鄉愁莫過少年時——方英文《群山絕響》新書發布會」在西安曲江書城順利舉辦。著名作家、省作協副主席方英文,省作協副主席朱鴻,省翻譯協會主席胡宗鋒,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劉煒評,著名評論家仵埂等專家學者,以及眾多慕名而來的讀者一起參加了活動。

《群山絕響》是方英文繼《落紅》《後花園》後的第三部長篇小說,也是他首部完全用毛筆字書寫的長篇小說。寫作歷經一千多個清晨,又花費了兩年時間修訂,才最終完稿。方英文表示這部作品寫的是自己的少年時代,「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影響最深的就是少年時代。我是一個很少流淚的人,但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寫著寫著我真的淚流滿面。」談及作家與讀者的關係時,方英文形容作家就是讀者的秘書,「讀者想要一個資料,但沒有時間去回憶這些事情,但是看了作家的小說,激活了他的往事、記憶和想像力。」最後方英文深情地表示:「我希望能有血有肉地呈現40年前的鄉村社會。」

今天文學陝軍帶給大家《群山絕響》的節選部分~

「好大的雪啊!」

元尚嬰在睡夢中被這一聲驚嘆鬧醒了,懵懵懂懂地感覺這是母親的聲音。在母親的這一聲驚嘆之前,似乎還有「吱呀」一聲開門響。如果沒有母親的驚嘆聲,只是吱呀的開門聲,他很可能腦子一閃,依然如故沉睡在溫暖的被窩裡。但是現在,他完全清醒了,他被「好大的雪啊」激活了。

哦,今天是大年三十,絕不能賴床,絕不能一如往昔地由母親來喊他起床。他牙一咬掀開被子,讓身子完全暴露,以便迅速凍醒。他熟練地摸黑穿了衣服褲子襪子,摸到牆邊,挪開遮擋窗洞的攤簸——那個如同碾盤大的,竹編的曬糧食傢具——沒有窗子的窗洞頓時撲入耀眼的雪光,刺得他眼睛趕緊閉上。閉上睜開、睜開閉上,如是者幾次,這才讓目光適應了雪光。

室內,尤其室內的樓上,依然昏暗。他繼續摸索著下樓梯時,看見母親的腦袋。母親坐在火塘邊的小凳子上,勾著腰手拿吹火筒噗噗地吹著,將暗火吹成了明火。頭頂上的鐵絲,懸著一弔肉,那是這個家裡破天荒的第一弔肉——也顧不得佛爺生氣還是不生氣了,因為這吊肉表達著一種感恩情懷,預示著一個少年可能升入高中讀書。這吊肉,需要經過足夠的時間才能熏好。

母親聽見樓梯響,抬頭見是兒子,誇獎道:「好啊好啊,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母親的表揚不無諷刺意味,這個他懂的。無論孩子平時多麼頑劣,過年的時候大人們一般是不去斥責的,更是極少動手打孩子的。母親讓他趕緊洗臉,然後掃雪。他說今天不必用水洗臉,徑直蹦到門外的雪地里,抓起兩把雪,相互搓洗手心手背。再抓起兩把雪,眼睛一閉、自扣其臉,母親就看見兒子的臉變成了一大朵棉花。如此三次五次的往臉上扣雪抹雪,臉就洗乾淨了,紅撲撲了。

道場上平平展展的,如同鋪了一面寬大蓬鬆的白褥子。褥子上面一串黃鼠狼腳印,在雞鴨圈門口徘徊了一團印窩,失望地離去了。遠處的山,所有的山坡,白皚皚一片,斑影很少,因為樹木少啊。如果樹木多,那麼即使下二尺厚的雪,也不可能將樹榦遮蔽了,也就不會如此渾然一白了。

元尚嬰首先掃路。掃開去水井的路,掃清去豬圈的路,掃干抱柴禾堆的路。他挑回一擔水時,父親祖父也都起床了。他們簡單地分了工:母親準備早餐——而平時,是從來不吃早餐的,大年三十則要奢侈一回;父親拿著薅鋤與挎籃,踏進雪地里,扒拉開積滿落雪的玉米秸,露出一個土堆,那裡面窖埋著越冬的紅薯蘿蔔洋芋什麼的。祖父裁剪紅紙,拿鐵勺舀個大半勺水,灑些玉米面攪和均勻,火塘上一架。隨著筷子的攪旋,麵糊糊泛起泡來,眨眼成糨糊了。

元尚嬰的任務是繼續掃雪,掃掉田埂上的積雪。每掃丈把遠,他便笤帚當筆,在那被雪覆蓋得結了厚冰的稻田上劃拉字——沒有比這更好的宣紙了!忽然想尿,解開褲子,沖著稻田上的積雪,以尿草書起來:梅……花……尿沒了,沒法草出「... ...漫天雪」了。

陰陽兩山根下的人家門口,也都有人往大路上掃雪,相互問候應答著,祝福美言著。平時有摩擦、有過節、有積怨的人,也都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只苦於沒有恰當的時機冰釋前嫌。現在好了,過年了,只須主動招呼一聲,對方必定是笑臉回應的。而平時就不敢貿然造次,你熱臉湊過去,人家很可能丟一個冷尻子過來,豈不是舊冤未解、新仇再結么!所以過年是修復人際關係的最佳時機,相互之間的搭話,說得特別親切,謹慎又禮貌。

有小孩子的家門口,嘰嘰喳喳地堆著雪人。人一長大就不好玩了,失去了堆雪人的興緻。但是依然喜愛下雪,雪如白砂糖,平均分配給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絕不厚此薄彼。可這人世間呢,卻偏要劃個階級分個尊卑貴賤三六九等,平白無故地栽培出不平與眼紅、猜忌與仇視。

元尚嬰掃到大路上,就不用再掃了。大路屬於集體所有,社會主義性質,等著太陽出來融其成泥吧。他返回時並不走原路,而是掃帚作拐杖,踩踏著那白白胖胖的田埂,一任零零星星的雪花撫慰著臉頰脖頸。零星的鞭炮響起聲來,是吃早餐的信號。母親餵了豬,手擦著圍裙,招手兒子趕緊回家。經過桑樹時,突然一隻喜鵲飛落桑樹枝丫,叫了兩聲隨即飛離。喜鵲彈落兩疙瘩雪,一疙瘩落在肩上,一疙瘩砸進他的後頸窩,滲得他雙肩一抖打了兩個尿顫。

一進堂屋,桌上早就擺了四個盤子:一盤柿餅,一盤核桃,一盤栗子,一盤糖片。早餐人少,所以大方桌依然靠牆未挪出。一長排大小不一的紅塑料封皮《毛主席語錄》,高低有序排碼整齊的緊貼著牆壁。所謂早餐,不過是吃糖果、喝黃酒而已。黃酒是由被磨成大瓣兒的玉米粒釀成的,準確的叫法,應是「帶酒味的稀飯」。其實就是醪糟。

四碗黃酒端上桌,祖父往椅子上一坐,兀自納悶道:「怪呀,剛才喜鵲為什麼叫了兩聲呢?」話音剛落,道場上出現兩個小乞丐。看樣子是兄妹倆,蓬頭垢面,大的是兄,十一二歲,肩上搭一個蛇皮袋子;小的是妹,八九歲樣子。兄妹倆的臉蛋凍得紅赳赳的,滿是皸裂,如同蘋果在沙地上滾動刮蹭過似的。女孩的鼻涕如兩隻蠶尾,凍黏在人中兩邊。父親趕快起身,將倆孩子牽進門裡,讓坐於火塘邊,以手拂拭他們身上的雪花。接著滴一臉盆底涼水,讓他們先潤濕小手,這才慢慢添加熱水。如果一開始用熱水,冷暖猛遇,手便脫皮了。母親急忙將四碗黃酒收回灶房,重新倒入鍋里,再從罐子里挖兩勺稠釀添加鍋里。加水,燃火煮開。大年三十來了客人,一同吃、吃一樣,才合乎禮數。

祖父也坐到火塘邊,問倆孩子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原來,他們是去投奔舅舅,還要趕四十里路呢。他們的母親幾年前,不顧高齡身孕,上山打五味子時摔死了。他們的父親是個木匠,因為將一段穿過荒無人煙地帶的,兩根廣播線桿——線桿被風颳倒了——截取回家,箍了木盆尿桶拿到集鎮上買了,犯了破壞公物罪,正在看守所里。

「真是的!真是的!」祖父嘆息道。倆孩子烤熱乎了,幾乎同時仰臉看見了頭頂那吊臘肉,女孩邊看邊吮手指頭。祖父說:「我們家不吃肉,這是給別人熏的。」元尚嬰後來才明白,祖父確實心細,如果不給倆孩子交代清楚,大過年的不讓他們吃肉就沒道理了。

祖父讓尚嬰和父親將桌子抬到堂屋中間,他自己則親自將《毛主席語錄》們抱進卧室,小心翼翼地放到縫紉機檯面上。這是他每天要翻看的書,其中精彩的話他總要分享給大家。林彪出事後紅寶書慢慢地不被珍重了,及至一般農家都難看見了,愛書傳統的元家趁機收集了來。母親重新端出四個盤子,六碗黃酒,請倆客人——祖父後來說,大年三十沒有乞丐,來的都是貴客——上坐。既是客人,便要禮待,所以母親給兩個小客人舀的黃酒碗,整個就是兩碗稠飯而非黃酒了!

全家人商量一番,並徵求倆孩子意見,說雪開始變大了,四十里路中途還要翻個金雞嶺,希望他們留此過年夜,明天再往舅家去吧。未及那小哥哥表態,小妹妹先就哇一聲哭了,表明她還是急盼著見到舅舅。

「多謝干爺爺!」小哥哥將妹妹拽到身邊,摁住妹妹肩膀,一併要給祖父下跪——被祖父急忙扶住:「娃娃呀,新社會不興這個啊!」將桌上四個盤子未吃完的糖果,收攏一盤,倒進他們的蛇皮袋子里,讓他們路上當乾糧。那袋子里原本有點什麼,沒看清,也猜不出。

元尚嬰找出自個的線手套,親自戴到小妹妹手上。手套顯大,套住小妹妹袖管一大截。

四個人站在道場邊沿,目送倆孩子走過又積了一層薄雪的田埂,直到他們上了大路,都沒說話。元尚嬰就沒話找話了:「爺爺啊,你可是活菩薩!」

「不對,」爺爺立即更正道,「那兄妹倆才是活菩薩,只有菩薩才讓我們變得善良。」

作者簡介

方英文,1958年生,1983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日報》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方英文小說精選》《方英文散文精選》《種瓜得豆》《燕雀雲泥》,以及長篇小說《落紅》(即台灣版《冬離騷》獲首屆柳青文學獎)、《後花園》(即作者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散文集《短眠》,書法小品文集《風月年少》等。

值周編輯:車宏濤

責任編輯:金 蓓

文字校對:王夢迪

【投稿說明】

投稿請發郵件至:

GIF

文學陝軍新媒體聯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文學陝軍 的精彩文章:

TAG:文學陝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