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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地冒險:一座鍊鋼廠的慢性死亡

美國生鏽最嚴重的地方並不對公眾開放。

這片區域被一圈高高的鐵絲網包圍,每天都有私人保安和城區警察巡邏,外面還掛著警示牌,上面寫著:

私人財產

不得擅自進入

違者將被起訴

注意:

本區域有監控

請遠離危險

佩里格羅

這個地方就是位於賓夕法尼亞州的伯利恆鋼鐵廠,曾經的世界第二大鍊鋼企業。自從南北戰爭期間第一次生產出鋼鐵以來,這裡就開始生鏽。

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出現濾塵器之前,伯利恆的鐵鏽已經嚴重到甚至開始污染周邊的城市。它們落在城市的玻璃和窗台上,居民也因此不敢晾晒衣服。對於老一輩的鍊鋼工人來說,對鏽蝕的記憶比鍊鋼本身還要深刻,他們聲稱自己可以根據鐵鏽的厚度算出當月能領多少薪水。

1995年,美國鋼鐵行業搖搖欲墜,隨著最後一座高爐被關閉,他們也跟著失業了。自此之後,這個地方再也沒有進行生產,只剩下生鏽的建築。如今,從空中鳥瞰,這個廢棄的工廠就如同一座棕色的古堡,坐落在綠意盎然的城市中。

生鏽禁地大冒險


我和蘇克約在伯利恆市的一家咖啡館。她已年近四十,穿著牛仔褲和棕色毛衣,挑染的金色長髮披散到肩膀以下。她身高中等,看上去有些禁慾,心不在焉的。在她的建議下,我用棕色紙袋打包了一份鬆餅和一份百吉餅,放到外套口袋裡準備當點心。隨後,我們穿過街道,前往她的工作室。在那裡,她先回復了幾封郵件,然後帶上待在鋼鐵廠一整天所需的裝備。在她準備期間,我欣賞起她的作品,繼而感到不可思議,親眼看到這些照片比在網頁上看到的還要生動。


有些照片懸掛在工作室前門旁的牆壁上,很多都選自她的影集《鋼鐵剪影》(Abstract Portraits ofSteel)、《鋼鐵工業》(Industrial Steel)、《後院》(the Yards)和《場記》(Slate Abstracts)。還有一些疊在柜子頂上,更多的則是放在抽屜里。廚房的餐桌上有一小疊照片,書桌上則放著一張藍色的照片,看起來似乎同時用了遠焦鏡頭和近焦鏡頭。一隻差不多二十歲的棕色斑紋貓一直在我腳邊轉悠,蘇克管它叫「甜豆」。

除了三幅小小的羅丹素描外,工作室里的所有物品幾乎都和蘇克的攝影事業有關。在書架上,我看到很多有關攝影的著作,像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2]、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3]、瑪麗·艾倫·馬克(Mary Ellen Mark)[4]的都可以在這裡尋到蹤跡。在一張空白的任務單旁,我看到一句話,像是從什麼詩集摘抄出來的:「你是狂野的宇宙之神,你的藝術屬於一個擁有萬千夢想的世界。」這與事實相去不遠。

她的作品多次發表在各種攝影雜誌和《紐約時報》上,也常見於很多畫廊、私人住宅或是公司大廳。在蘇克眼裡,鏽蝕不是沉悶的棕色,也不意味著老化和腐朽;它充滿生機,意味著生長,比銀白色更令人興奮。儘管她的一些作品看上去有波洛克的風格(Pollockian)[5],但大多數都異常炫目,像是某種野生動物的毛皮,又像是西部砂岩上的銅綠,又或者是極光與火舌。當對著金屬調焦時,她捕捉到了紅色的斑點、黃色的波紋、綠色的波峰、藍色的鋸齒,還有橙色的斜線。有些作品像日本的水彩畫,有些又像書法。其中最令我想佔為己有的一幅,就像是一條懸掛在一片黑色約塞米蒂花崗岩上的藍色瀑布。


最終,蘇克穿了條樂斯菲斯(North Face)的滑雪褲,套了件圓領毛衣,又披了件黑色的長款風雪衣,腳踩一雙灰色登山鞋,迅速戴上一副紅色半指皮手套,背了一隻黑色雙肩包和一隻綠色帆布單肩包。當然,包里裝的都是相機。隨後她又拿上一副碳纖維三腳架,帶我坐上了她的越野車。

干藝術這行總需要打破常規,蘇克的鏽蝕藝術也不例外。雖說她也擁有進入廢棄鋼鐵廠(現在所有權已經歸屬於伯利恆金沙博彩度假村)的許可證,但嚴格來說,她只能待在地面上。她肯定不滿足於此,因此經常偷偷溜進去探訪。而這次她還是如此,只不過還捎上了我。


蘇克向南行駛了一英里,過了利哈伊河後把車停在了新街大橋旁。在橋下,我們翻過五條鐵軌,爬上長滿青草的河堤,到裡面一看究竟。我儘可能地抓緊三腳架,以防被別人發現。就在前方半英里處,五座高達兩百英尺的高爐依稀可見,蘇克徑直走向它們。她沿著河堤上的石塊往前走,邊走邊觀察,但大雪讓道路變得極其難行。雜草叢生的堤岸上,積雪剛剛沒過我們的腳。前往鋼鐵廠的路走到一半,一輛白色的敞篷小貨車沿著鐵軌邊的石板路從後面慢慢駛來。司機是個大鬍子,或許是鐵路公司的員工吧,超過我們時還揮手致意。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只好也沖他揮了揮手。後來,我才想到也許他是想讓我們搭便車。

五分鐘後,在鋼鐵廠的陰影下,我們的道路上出現了一些障礙。首先是一台摩托車突兀地停在中間的鐵軌上,還有一堆兩層集裝箱,意外地擋住了我們的視線。蘇克看了看兩條不同方向的路,二話不說就從滑溜溜的堤壩上滑了下去,而後翻過堤壩,我只好緊跟在她身後。眼前又出現了兩條道路,她再次毫不猶豫地跑向第二道障礙——鐵絲網籬笆。她忽然想起雪地上的腳印會暴露我們的蹤跡,於是又跑回來,想將腳印擦掉,但結果卻變得更糟糕。隨後,我們踩著鵝卵石路面沿著籬笆走,這樣就不會再留下腳印了。我跟著她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後看見了籬笆上「禁止翻越」的牌子。時近中午,我們終於翻過了籬笆。蘇克在前,我殿後。

在隨後的五個小時里,我跟著蘇克在這座迷宮般的龐然大物中閑逛,裡面混亂的程度堪比撒哈拉以南的市場,而蘇克就在這裡小心翼翼地尋覓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美學細節,連一張地圖都不用。為了佔據有利地形,她爬到一座三十英尺高的大煙囪頂部,然後沿著巨大的吊車攀到更高的位置,架起三腳架拍了六十九張照片。整個下午,她只有一次感到緊張,但不是因為恐高:她先是跑進了一座被灌木和藤蔓深深覆蓋的院子,地面上鋪滿了玻璃碎片和舊鐵桶,巨大的棕色油罐還隱約可見,而她之所以緊張,是因為擔心在空曠的地方可能被人看見,這讓她很不自在。她找到了前往4號高爐的路,而那也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在那裡,她爬了幾級銹跡斑斑的陡峭台階,巨大的燃氣爐爐壁上也布滿銹痕。就在這裡,她有了新發現:一段金屬管從高爐上脫落,落到地面上後碎成一堆,新的鏽蝕表面也因此露了出來。


她說:「這裡好美,但不知道這符不符合我的格式要求,看來要先用相機觀察一下。這應該要用素描構圖。」她把三腳架打開,放在金屬格柵上,然後裝上相機——配備35毫米鏡頭的佳能EOS 1D Mark IV。她半蹲在鏡頭後,左膝在下,右膝在上,右肘架在右膝上維持平衡,姿勢看起來很像羅丹。透過相機,她看了看拍攝對象,又將三腳架後移了兩英尺,然後說道:「這鏡頭用不了,畫面太扭曲了。」邊說邊將35毫米的鏡頭放進外套的右口袋裡,換上了24~105毫米的鏡頭。她將焦距調到100毫米,並將三腳架抬高了一點:「跟我預想一樣,這真的不符合我的格式要求。應該還有調整空間,現在畫面還是方的,我再調整一下……嗯,試試再往後移一點。」

蘇克花了近四十五分鐘調整位置,但其實她也不知道這麼做是否值得。收拾器材時她問我:「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我告訴她,似乎是城裡什麼地方的摩托車發出的聲音。她解釋說:「經常這樣,這裡的很多零件都會掉落,然後發出一些類似的聲音。」後來,她告訴我,這裡經常會有重達三四十磅的物體像下雨一樣掉下來,簡直就是空中殺手。

她爬上另一段台階,走到高爐上光線更充足的位置。她走得很慢,頭微微斜向左邊,自顧自地說道:「我希望我們能夠多拍一些,拍出一整個旅的照片。你看這裡多美,我要把它們都拍下來。」我無法理解她的話——哪有什麼一整個旅?我連一個排,一個班都看不到。她繼續說道:「我從沒見過這些東西,因為它們以前都被蓋住了。現在算是露出來了,但以後還會繼續風化。」她又將三腳架後挪了幾尺,雙膝一起蹲下去,頭還保持著歪斜的姿勢,很像算命先生。接著,她又把三腳架移動了幾寸,然後透過取景框觀察,接著又再調整了幾寸。這一次觀察後,她把相機朝右掰了一點,然後又往後拉了幾寸,再抬高一點,然後再向右一點,接著又向上提了一點。最後,通過一根三英尺的電線,她的右手按下了快門。她靠了回來,頭倚到一根生鏽的扶手上,喊道:「簡直完美!」


在高塔的另一側一處朝南的拍攝點上,蘇克又一次開始了調試:「好像有點震動,我要連拍了。」震動是因為腳下八十英尺處剛剛通過一列火車。不過即便沒有火車通過,她可能也要拍上幾十張,卻未必能找到一張滿意的。這片景緻她大概探訪了五次,包括白天、黑夜以及各種各樣的天氣,但還是沒有拍到滿意的照片。然而這一次,她似乎有了靈感。「這片風景似乎蘊藏著一些真正的美。」她調整鏡頭曝光時間,從0.8秒到2秒不等,然後將三腳架向左移了幾尺:「這可不僅是有趣。」拍下一張照片後,她把三腳架向左移了幾尺,又拍了四張。然後心滿意足地站起來,眺望著鐵軌,彷彿在傾聽周遭的聲音。這時她才注意到一些從未見過的青苔,「拽」著她向前走去——為了探訪這些金屬,她已經忘記了腳下的路。

就在此刻,我聽到了一些異響。我的心跳隨之加速,甚至整個人都僵住了。

在這座廢棄的鋼鐵廠里,蘇克早已身經百戰,經常可以遇到各種流浪漢或探險者,而且總能在被他們發現之前先發現他們。她曾經在一輛只有一個出入口的吊車上,聽到腳下的房間傳出一些聲音,於是她一動不動站了整整半個小時,直等到那些人離開。還有一次,她差點就和一個來自西徹斯特的瘋子撞上了,那傢伙不久後就被逮捕了,並被發現身上帶有許多把槍。2005年,在200英尺高的地方,她踩在一段缺了四塊橫板的樓梯上準備對焦時,遭遇了一次生死劫。

當時,她和另外一位攝影師在5號高爐撞到了好幾個人,於是兩人一起跑到4號高爐的一個黑暗角落躲了起來。在通過一個洞穴般深的房間時,她從一個方形洞口掉了下去,下面曾是熔化的鐵水流往下方軌道車時穿過的磚制隧道。根據另一位攝影師的描述,蘇克前一秒還在那裡,後一秒就消失了。「看不到她的雙肩包,也看不到她的相機或三腳架,她就那樣突然消失了。」他告訴我,「那次她差點就死了。」蘇克摔落的地方足足有兩層樓高。那位攝影師用胳膊托起蘇克,把她拉了出來。在那次事故中,一隻昂貴的林好夫(Linhof)鏡頭被徹底摔碎,蘇克的左腿也被割傷,幸虧再沒有其他傷。這件事之後,她再也不敢在這座鍊鋼廠內部亂跑了,同行的那位攝影師如今還經常和蘇克一起回到這裡,並稱她是女版「印第安納·瓊斯」(Indiana Jane)[6]。


蘇克重新出現後對我說:「這裡的一切都充滿了神秘,到處都是這樣的色彩。」為了掩飾緊張,我只好不提聽到異響的事。隨後,她讓我緊跟著她,並帶著我順著角落走下幽暗的階梯——她的表現一點都不像熟悉這個地方,所以我肯定這是一條新路。然而,當我走出建築時,卻看到了來時的腳印。我感到很驚訝,蘇克卻告訴我,她經常發現自己在繞圈子,因此乾脆就像個瞎子一樣,跟著直覺走。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也經常為偶遇的美景感到震撼。談起拍攝鏽蝕時,蘇克承認:「從如此蕭瑟的事物中尋找生機,的確很有意思。」她看起來一下子就成了生物學家或登山探險家。

[1]這一少見的姓氏與book一詞押韻。

[2]法國著名攝影家。

[3]南斯拉夫著名行為藝術家。

[4]美國著名攝影家。

[5]20世紀美國藝術家傑克遜·波洛克的繪畫風格,其主要特點是抽象表現,沒有特定形狀。

[6]Indiana Jones是「印第安納·瓊斯」系列冒險電影的主角,蘇克是女性,故稱Jane。

本文節選自《鏽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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