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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ceX一小步是人類一大步嗎:給技術樂觀主義和成功學狂歡潑一盆冷水

北京時間2月7日凌晨4點45分,人類現役運力最強的火箭「重型獵鷹」(Falcon Heavy)在位於美國佛羅里達州的肯尼迪航天中心成功首發,並實現了一級火箭的順利回收。而當太陽從東八區升起的時候,一輛櫻桃紅色的特斯拉Roadster跑車在地球軌道上運行的照片已經開始在朋友圈刷屏,駕駛這輛特斯拉的,是身著宇航服的模擬人「Starman」,他開車時喜歡單曲循環大衛·鮑伊的成名曲《太空怪咖》(Space Oddity)。由於缺乏聲音傳播的介質,《太空怪咖》可能無法真正響徹太空,但在這個普通的星期三早上,它想必回蕩在了許多人睡眼惺忪的通勤路上。平凡人的夢想再一次被英雄點燃,這一次,英雄是SpaceX公司的CEO——埃隆·馬斯克。

馬斯克的特斯拉跑車環繞地球軌道的影像

馬斯克不僅是一位超級極客,大概也是一位營銷天才。他用一輛跑車、一首歌、一本《銀河系搭車客指南》和一句「Don』t Panic」,將一次重型運載火箭的發射植入了普通人對太空漫遊的浪漫想像——一個智商超群又有點文藝的霸道總裁帶「我」在太陽系兜風的故事。於是很多人大呼浪漫,公平地說,這浪漫確實不止於小情小愛,因為兜風座駕電路板上的一句「made on earth by humans」,還讓它沾上了幾抹普世主義的人類榮光。

探索新技術,開拓新疆域,的確是一件值得與有榮焉之事。然而,除了意淫一個理工男的浪漫之外,或許我們應該先實際盤算一下,自己有沒有那張登上飛船的船票。現階段,無論是已經成行的太空旅行服務,還是尚未實現的太空移民計劃,都是只有極少數超級富豪才能消費得起的極限體驗;而在地球上進行過的幾次模擬太空移民實驗也向我們證明了,這種體驗絕對稱不上浪漫,而是對人類身體和心理承受能力的一次嚴酷考驗。

- 從諾亞方舟到宇宙飛船 -

被拋棄的多數,被「代表」的榮光

早在人類涉足太空之前,海洋是探險家的樂園。德國哲學家Hans Blumenthal曾在《海難的旁觀者》(Shipwreck with Spectator)一書中指出,人類——這裡主要指的是海洋文明的後裔——喜歡將自己在世界中的總體生存境況比作一段海上航行,包括遠航和回家、陌生的目的地和安全的港灣,也包括迷失和海難。而哲學家對於這種生存境況的理論化,則往往採取了一種岸上旁觀的抽離視角。

在古典時期和中世紀,遠航一直被視為一種對自然疆界的僭越,這一自然疆界是神劃定的,一旦超出了人類本分的活動範圍,就會受到懲罰,就像奧德修斯歸家之旅註定遭遇海難,驅使人們探索海洋的慾望被等同於一種超出人類自然本能之外的貪婪。直到文藝復興之後,這種觀點才有所改變,雖然海難仍然時常發生,但是人們逐漸將其視為了一種征服海洋必須付出的代價。

奧德修斯艱險的歸家之旅

換言之,在古典時期和中世紀,「自我保全」(self-preservation)是人們的首要考量,因此要將充滿不可控的邪惡力量的自然世界安置於恰當的距離;而到了文藝復興時期,「自我確認」(self-assertion)成為了比「自我保全」更重要的需求,這種需求體現在人們征服、統治自然的野心和行動之中。遠航並非沒有風險,但人們自信自己有備而來。於是,在現代文明中,探索未知領域的好奇心不再是一種被譴責的妄念,它被正名為人類進步的原動力。

這種樂觀很快被證明是一種虛妄。在對現代性的反思中,「人生如遠航」的比喻也被賦予了新的意涵。安全的港灣被取消了,同時消失的,是哲學家的上帝視角。不僅沒有人再有隔岸觀火的特權,人們甚至沒有權利決定何時起航,「我們一直都在海上,四下望去望去沒有陸地和港灣」,這就是今天的人類必須面對的現實。

於是,在這場「永恆的遠航」中,船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意象,它象徵著在充滿危險和不確定性的自然環境中人類活動的邊界,一個絕對自足的、去語境化的封閉空間,一座沒有鄰居的房子。船將它內部的空間標記為安全和理性的,與外界非理性甚至毀滅性的力量隔絕開來。而隨著技術的發展,宇宙飛船或者潛水艇成為了船的延伸,這意味著人類活動的邊界已經超出了地球表面的海洋,正向著深海和太空出發。

宇宙飛船是更加嚴格的封閉空間,它的封閉性為一種災難中的集體生存提供了可能。但同時,這種封閉性的另一面是排他性,它暗含了一種選擇的邏輯,這種邏輯從諾亞方舟開始就存在了——即當災難發生時,只有相當有限的一小部分人能夠拿到船票,作為人類文明的「代表」存活下來。他們的生存以大多數人的毀滅為代價,與此同時,又非常矛盾地承載著大多數人的福祉和希望。用德國哲學家彼得·斯勞特戴克的話說,這是一種「偽裝成普世性的排他性」。

建築師Norman Foster設計的火星建築

今天,無論是太空技術還是基因技術都面臨著類似的問題,當它的造價只能滿足極少數的富豪或權貴去體驗的時候,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往往被冠上了某種「探險家」的光環。沒錯,他們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在引領人類的進步,但不可否認的另一重現實是,在技術主導的生存境況下,權力和財富的差距會被進一步拉大,甚至將我們與他們徹底變成兩個物種(假如第一批人類代表已經在火星定居,我們真的還是同一個物種嗎?)。另外,不要忘了,對外太空的開發同時還意味著大量資源的攫取,宇宙的商品化可能導致的利益爭奪甚至戰爭,也可能為人類帶來不可預知的嚴重後果。

於是,在我們為SpaceX的一小步狂歡的時候,不要忘了,這還遠遠不是人類的一大步,更需警惕的是這其中虛假的「代表性」,就好像大衛·鮑伊的歌似乎也並不足以代表多元人類文化之萬一一樣。

- 從「生物圈二號」到「火星一年」 -

太空移民的日子好過嗎?

在生產重型運載火箭之前,馬斯克的夢想是在火星上種樹。他的移民火星野心的第一步,是一個叫做「火星綠洲」(Mars Oasis)的計劃,即從地球發射一個搭載著「生態飼養箱」(terrarium garden)的著陸器到火星表面。所謂的「生態飼養箱」其實就是一個玻璃密封的溫室,其中的植物在火星表面的生長情況會被記錄下來並傳送回地球。

後來馬斯克發現,他當時的全部身家只夠向NASA購買兩次發射服務,將地球生命送上火星的成本實在是太高了,但同時,這也讓他發現了商業火箭發射的潛在市場,轉而專註研發可回收並重複利用的重型運載火箭。

埃隆·馬斯克

事實上,早在上世紀80年代,美國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就在地球上建造了這樣一個「生態飼養箱」,名為「生物圈二號」(Biosphere 2),因為它是除了地球本身之外,第二個完全自給自足的生態圈。「生物圈二號」位於美國亞利桑那州的聖卡特琳娜山山腳,佔地面積1.27公頃,包括7個生態群系:熱帶雨林、珊瑚礁、紅樹林、熱帶草原、沙漠以及兩個人類棲居的生態群系——農田和生活區;地下還有龐大的基礎設施,包括冷熱水循環系統、太陽能系統和電力系統等等。一個全封閉的生態系統是否能夠維持人類在外太空的生存,是「生物圈二號」的設計者們想要知道的,為此,他們甚至進行了兩次長期的真人實驗。在第一次實驗中,八位參與者在其中足足居住了兩年。這八個人是第一批在地球上體驗太空移民的人。

「生物圈二號」

太空移民的生活究竟好不好過?飢餓和缺氧是困擾他們的主要問題。雖然生態圈內部的農業能夠提供83%的食物,但這些食物大多是低卡路里、高營養的,並且種類單一,大部分實驗組成員都在持續的飢餓中度過了第一年。另一方面,由於微生物消耗掉了大量的氧氣,16個月後,生物圈內的氧氣含量就降到了海拔4000米左右的水平。醫療小組不得不破例從外界向內注氧,才緩解了實驗組成員的缺氧反應。

人類之外的其他生物也並沒有生活得更好。由於這個「微縮地球」上的有機體和生物密度太高,這裡的生地化循環(biogeochemical cycles)也比地球上的真實情況快得多,並且更加不穩定。因此,隨著實驗的進行,大量的脊椎動物和幾乎所有的授粉昆蟲都相繼死亡,而蟑螂和狂蟻(一種熱帶螞蟻)等害蟲則大肆繁殖,成為了優勢物種。在地球之外再造一個自給自足迷你生態系統的設想,在「生物圈二號」這裡宣告失敗。

同時,幽閉環境中的心理變化和八位成員之間的矛盾衝突,也讓真空膠囊里的生活危機重重。實驗進行過半的時候,八位成員就已經徹底分裂為兩派,曾經的好朋友也成了相對無言的敵人。同時,他們又必須精誠合作,完成實驗,因為任何危害到「生態圈二號」的行為,都會最終危害到他們自己。所有的實驗組成員都感到了一種與生存環境之間強烈的本能的紐帶——「生存環境」本身也包括了其他人類同伴——在他們看來,這種相互連結、相互依賴的狀態既構成了一種「日常的美學」,同時又是一個「艱難的現實」。

今年1月2日,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網站發表了德國物理學家Christiane Heinicke的一篇文章,題為《我在「火星」上的一年》。文章講述了她與其他五名同伴在位於夏威夷莫納羅亞火山半山腰的一座網格穹頂建築中度過的一年,這是由NASA出資、夏威夷大學實施的一項模擬火星移民實驗。這次實驗主要想探究的,就是火星移民可能對人類的心理、行為和情緒產生的影響。

與「生物圈二號」不同的是,Heinicke和她的隊友們生活的穹頂只有區區110平方米,類似一個宇宙空間站或者潛水艇,但他們被允許外出走動,前提是要穿著全套宇航服。穹頂的外牆和厚厚的宇航服隔絕了真實的世界,而在他們的「棲居地」內部,一切也很快變得庸常而乏味:每個角落、每種氣味、每個聲音都是那麼熟悉。「一些隊員帶來了芳香精油,想給我們的嗅覺放個假,然而,這樣一來只會提醒我們從前的生活是多麼美好,而如今是多麼孤獨。我們只能靠著VR程序來回味坐在海灘或穿行在城市街道上的感覺。」Heinicke寫道。

Heinicke居住的網格穹頂

火星與地球之間的通訊延遲更加劇了這種孤獨感。兩顆行星之間的距離決定了,從地球上發出的一則消息,20分鐘之後火星才能收到,幾乎沒有任何親密或安慰或鼓勵的話語,在延遲20分鐘後依然能夠保持情感的溫度。於是,團隊成員主動選擇放棄日常交流,只在緊急情況下與地球聯絡。但時間一長,他們就失去了與家人朋友之間的情感紐帶,感到被拋棄和遺忘,在第三季度快要結束時,整個團隊都陷入了情緒低潮。

在對可能的外太空殖民地的研究中,火星一直是科學家關注的焦點。但想要登陸這顆太陽系中對人類生存最友好的行星,也並沒有這麼容易。除了技術和資金的局限之外,孤獨、鄉愁以及幽閉空間帶來的焦慮和人際關係危機也是不容小覷的障礙。或許,特斯拉上天帶來的技術樂觀主義和成功學狂歡需要被及時地潑個冷水,在國家甚至城市之間的自由流動還壁壘重重的今天,我們對太空移民的興奮,可能還來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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