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漢抗戰回憶（四）

（四）「哪兒是安全土？」

1938年春節以後，山東民眾幾乎全部動員起來了，抗日的鐵騎馳騁於廣大魯南山區，漫山遍野都聽到雄壯嘹亮的「武裝保衛山東」的歌曲，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飄揚在每個村鎮上，游擊健兒幾乎是夜夜摸營，天天出擊。日本人也不是好惹的，他們糾集了大股兵力，輪番向昌樂游擊區掃蕩。1939年的「四一三戰役」，昌樂全縣軍民犧牲了一千人以上。抗戰八年，昌樂縣的保安團隊和敵人作過大小三百六十餘戰，每年平均有戰鬥四十五次，差不多是每星期一戰，非正式的夜間摸哨偷營還沒有計算在內。

學校早就在各鄉各村重建起來，昌樂縣立聯合小學在1938年初下皂戶開學了，校長鞠鴻儀先生。昌樂中學也在1939年年初開學了，開學不到半個月，敵人就跟了來，學校不幸夭折。半年後，昌中在鄌郚南的劉家溝開學，剛開學的前兩月中，又被敵人放過三把火。小雲漢是二十九年夏天考進昌中的，發現教室房頂的茅草上又塗了一層厚泥巴，是防備日本人再來放火的。課桌早被日本人燒光了，每個學生得自備一套圖板和馬櫈[1]。早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鋪蓋打成個行李卷，背在身上去上學。日本人說不定什麼時間就來，只要一有警報，我們立即搬家——其實是從這村搬到那村，從這片山林潛進那片山林。在日本人更番輪次的攻擊下，哪裡有供我們安定下來讀書的安全土？多少年後，小雲漢還能回憶起當日最喜歡唱的一首抗日歌曲是：「安全土」。這首歌沉鬱雄壯，真的道出了昌中學子們當時的處境和心聲。歌詞分三段：

南奔上北，北奔下南，在這邊望著那邊是安全，在那邊又似這邊是安全。搔首問蒼天，究竟那兒是安全土！

東奪一地，西掠一城，日本強盜不斷的攻攻，飛機大炮不斷的轟轟。首問蒼天，究竟那兒是安全土！

快快起來，快快起來，只有抗戰，才有真正的安全，只有抗戰，才有真正的和平。趕走日本兵，中國到處是安全土！

1940年夏天，李雲漢來到在昌樂西南鄉的萊家溝村，參加昌樂分團部的新團員入團訓練，為期三天。他隨了下皂戶小學的一批新團員前來參加訓練，不料臨時發現年齡不夠入團的規定，不準參加受訓。小雲漢懷有滿懷熱望步行了幾十里崎嶇不平的山路來到這裏，卻不準受訓，自然很感不平。雲漢去見老師提出請求，老師卻堅持立場，不準就是不準。他也同時很同情且以鼓勵的語氣對雲漢說：「今年入團年齡不夠，明年不就可以了嗎？這次來等於郊遊一次，幫我們做點小事，食宿都沒有問題，也可以去旁聽教官講課，不是也很愜意嗎？」老師守原則，但不是不講道理，雲漢只好照他的意思做，留下來，做了三天寫油印鋼版的臨時錄事。

抗戰生活，是永遠閃耀著血光淚影的流亡者之歌。諸城名士王芸劬先生所作的畢業歌中「炮聲書聲相和，崎嶇奔波。抗敵偽，御奸匪，全級動員。夜深雨急風吹！……」很好地表現了那段抗戰歲月。破衣、粗食、顛波、流離、疥癬、瘧疾、悲歌、吶喊，從軍、作抗日宣傳……都是戰時學生的標誌。長期和衣而卧山林中而生的疥癬，幾乎給大多數學生留下了永不消褪的戰時生活紀念——疤痕。生活誠然苦，處境誠然危險，卻沒有一個人消沉下去。教師們也和學生們一樣受苦。一切痛苦都是日本人造成的，每當飢餓、疲睏、疾病使師生們陷入痛苦時，師生們就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一談到打日本人，就會暫時忘下痛苦而變得眉飛色舞。

游擊隊不斷的出擊，日本人不斷的來掃蕩，戰區的民眾都成了驚弓之鳥，很多人在夜間不敢睡在村中，乾脆在遠處山溝里挖個地洞過夜。雲漢從學校放假回家時也是這樣，往往先在村子裡睡到半夜，再起身搬進村外的山溝里去。日本人攻擊的目標是村落，又慣常做拂曉攻擊，只要不被包圍在村子裡，安全就沒有問題了。

日本人可能是世界上最殘暴的民族之一，這也是日本人佔領過的地方如菲律賓及南洋地區的人們至今仍懷恨日本人的原因。日本人對我們戰區軍民是用慘無人道的燒殺政策，只要有鐵路被毀、公路被挖或是有日本人受到襲擊，附近的中國居民就遭殃了。日本人先把附近的村落包圍起來炮轟，然後進入村落搜殺，最後是放一把火燒光。無辜被殺的民眾真是太多太多了。

戰時，國民黨昌樂縣政府曾在將軍堂駐過短時間，這個村莊就變成了日本人攻擊的目標，已記不淸楚被包圍過多少次了。小雲漢家裡被搶劫得家徒四壁，所幸家人都不常在家，沒有受害。發生在1941年夏天的一次包圍——卻是他永世忘不了的一次慘痛經歷，幾乎使全家送命。

「那是假期，我和父親從學校和辦公地點回到了家裡。當晚一家團聚，大家都很興奮，就決定在家裡過夜。這一天的拂曉時分，日本人偷偷的把全村包圍了。天剛黎明，日本人開始發炮，第一顆炮彈就落在我家後院里，堂叔北亭受了傷。父親立刻帶著我往村外跑反，這是冒險，卻總比在家裡等死要好得多。我們在煙硝迷濛中逃出了村外，卻闖進了敵人的陣地里。一群日本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對著我們父子衝來。父親立即舉起雙手，我卻不顧一切地抄了斜路跳到一條小溝里去，隱避起來不敢再動。父親被俘了，他是行政人員兼自衛隊的主管，日本人能放過他嗎？我俯在山溝里想著可能發生的悲劇，淚如泉湧。等到日本人搜殺離去了，我才失神地走回家去，沿路看到幾具屍體，其中有隔壁秦家的媳婦和孩子。回家找到母親，她是藏匿在南鄰的豬欄隔牆空隙中才得安全的。等我把父親被俘的事告訴母親，她只說一句話：『完了，天塌了！』我們都以為父親必死無疑，計劃分頭去跟蹤日本人，把屍體找回來。誰也沒有想到，下午二時左右，他回來了。他是用機智騙過了日本人，又用鈔票買通了隨行監視的漢奸。漢奸偷偷地把父親放了，並對父親說：『漢奸也是中國人啊！』父親有驚無險，我家的災禍並未免除。幾個月後，日本人再來我村突襲，活活殺死了我的叔父，堂兄雲卿也死在日本人的刀尖上，村長李學山的頭被砍去了一半。太慘了！叔父肚子被刺了幾刀，腸子已經外露。我和父親在叔父安葬前回到家裡看他最後一面，父親看到叔父的創口，說聲『血債血還！』立即放聲大哭！血債血還！我把這句話鏤鑄在心裡，任海枯石爛，我都不會忘記！」

慘絕人寰的燒殺！校舍被日本人放火燒了，學生們仍然可以在山林中上課。課桌椅被日本人搶走了，每個人自帶一套圖板、馬踏，隨時隨地都可以坐下來聽講，隨時隨地也可以收起來逃跑。沒有書籍，教師們編臨時講稿，油印出來分發。家庭經濟斷絕了，縣政府設法來接濟，每班成績最好的前十五名，每月都會得到「吃公家給養」的獎勵。就這樣，小雲漢在戰地里度過了童年歲月。

[1]馬櫈，即昌樂土話中的「交叉子」，是一種小型的坐具。腿交叉作為支架,上面綳帆布或麻繩等，可以合攏，便於攜帶。

弘揚抗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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