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獎導演周浩談紀錄片《7%》:秒殺圍棋冠軍的程序員們
采寫 / 韓萌
周浩出了部新片——《7%》,與以往片子明顯不同的是,他關注的不再是直面社會問題的打工者、高三複讀群體、橫跨中國的棉花產業鏈等,而是聚焦於深圳騰訊總部人工智慧領域的研發者們——他們寫出的圍棋程序「絕藝」打贏了圍棋世界冠軍柯潔——以此探討人類認知的局限性,最終回歸到對自我認知的反思上。
在日本圍棋九段武宮正樹看來,圍棋是神明創造的遊戲。九段羅洗河有十幾年的職業圍棋生涯,仍然希望有個「神」存在,「帶領我們離真理更近一點」。周浩用圍棋與人工智慧的關係,試圖探索人類未來充滿的某種可能性。
當Google的AlphaGo出來後,騰訊內部想嘗試一下。他們推出了自己的圍棋程序,即後來的「絕藝」。
第一次接觸開發「絕藝」的程序員時,導演周浩有點吃驚,他們都不會下圍棋,「是典型的工科生,除了劉永升之外,其他人連寒暄的幾句話都沒有」。
一群不懂圍棋的人,創造出一個大腦,打敗柯潔等人類圍棋界的高手,周浩對此著迷:「也許,我們慣用的思維、方法造成了那些最遠的『距離』。」
紀錄片往往用時間完成對社會構架和人群的搭建,所以導演們崇尚時間。但與以往熬上幾年去拍攝製作影片相比,《7%》的拍攝周期僅有十幾天。
紀錄片《7%》截圖。
而且,程序員們每天面對的是電腦顯示器和黑色屏幕上的代碼,沒有畫面可拍對導演來說是挺強的挑戰,「該怎麼講故事,怎麼讓觀眾相信你所說的事情?」尤其像「絕藝」的主要研發者馬博這樣,一個典型的程序員,怎麼把他在比賽時翻江倒海的心理過程展現出來?
人類的認知如同高速公路邊的蟻窩
周浩認為《7%》的片名是恰當的,它是一部階段性的影片,展示的是人類對於未知世界的理解,永遠都是局部的。他希望片子是對人類當下認知階段的一種描述,過了三年、五年甚至更長時間,仍然有立足的可能 。
紀錄片《7%》騰訊視頻截圖。
2017年10月,AlphaGo Zero橫空出世,它只需了解圍棋規則,沒有人類的基因,沒有人類對圍棋的理解,最終以100:0的結果打敗了AlphaGo。AI不停地被研發,周浩也會嘗試著繼續探究AI對人類影響的其他可能性。
「我去過最有特色的電影節在挪威的特羅姆瑟(Tromso),它在北極圈內,北緯69.2度,有著極夜和絕美的北極光。從北京出發,要換兩次機,行程總共耗時31小時。
「上次從美國回國,在飛機上翻看航線圖。中美航線都是走北極圈,我竟然發現飛機從離特羅姆瑟邊上幾百公里掠過。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北京至特羅姆瑟有直航,經北極圈,可能只需要六七個小時。」 周浩在自己的朋友圈裡推廣《7%》時寫道。
人類認知的局限,就像高速公路邊上的螞蟻窩——螞蟻窩裡的螞蟻永遠只知道它的世界,對外面的世界是沒辦法理解的。哪怕是個小片子,周浩也不想僅僅沉浸在事件本身,畢竟人類有太多無法理解和自圓其說的事情,比如「運氣」「命運」。
在影片里,周浩試圖觸碰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的哲學問題,但紀錄片並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思考角度不斷地開放是周浩做片子的動力。每次外出拍攝總會被某些事情觸動,每做一部片子總會有所收穫。「我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我的解釋是終極和合理的,但至少,它是一個解釋方式。」或許,這是只有周浩自己才能感受到的美妙之處。
渴望觀眾的認同,是動力,也是魔咒
2001年,《南方周末》主辦了中國首屆獨立映像展,周浩也在影展上,不過,他當時的身份還是《南方周末》的攝影記者。兩年後,他拍出自己迄今為止最滿意的處女影片《厚街》。後來,他以高產且水準穩定的影片,一次次進入到大眾視野。
電影《厚街》海報。
周浩認為自己不是讀萬卷書但肯定行萬里路的人。從2001年開始做片子,至今已完成12部作品。在這個過程中,他對世界的認知發生著強烈的變化,但是卻找不到一個臨界點來形容變化是什麼時候到來的,是怎麼發生的。
他能確定的是,原來焦點準確、輪廓清晰的事情,變得不再那麼堅定和清晰,反而模糊起來,他把自己的這種狀態形容為「混沌」。
「這個世界一直在變化,但是,從一個顏色變到另一個顏色,不可能是突然發生的,是一次次疊加的結果。」他難以找到讓自己醍醐灌頂的一刻,就像乘坐飛機時,從雲端下降到地面時,是無法找到雲層的臨界點的,因為它是在漸進的過程中完成的。
周浩幾次提到,「我不是上帝,又何德何能去領導眾生,去率領觀眾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始終相信,在過去近20年中,紀錄片是他與世界完成對話的方式,他自己的認知也在反覆地懷疑、確認、打破、重建中建立。
「渴望被觀眾認同是我前進的動力,同時也是魔咒。」如果一部片子做出來,無人問津,「我會懷疑自己看世界的方式,難道錯了嗎?」
我不拒絕新技術,仍然努力研究人
穀雨:你認為做紀錄片的方式會被新技術影響嗎?
周浩:肯定會的。你現在用的iPhone,裡面就帶著一些視頻編輯軟體。我覺得,未來觀眾會在乎自己在影片中的參與感和互動性,但也會更在意導演的立場。目前來說,AI沒辦法取代我個人的觀點。
穀雨:新技術對你理解人物是一種幫助還是一個阻礙?
周浩:就如同AI對柯潔的影響,柯潔是無法左右的。他不到20歲已經是世界第一,傲視群雄;20歲時被機器人打敗了,他的世界起伏跌宕,甚至是崩潰的。或許,柯潔那時才意識到,原來圍棋的空間這麼廣闊。
我對影像的理解沒有那麼牛,所以,沒辦法倔強地拒絕新技術,我只能儘力地適應它、調整自己的認知,和它融合。可能10年後,很多影像傳統就不存在了。就像你在玩膠片一樣,將來可能會更加小眾。
我從不認為自己一定是對的或者說我的理解是唯一的,我努力的方向仍然是和人物發生關係,研究人。
穀雨:現在有很多警惕AI的聲音,你認為這有必要嗎?
周浩:人性的很多惡是被社會制度、人類自己建立的規範壓抑住的。我們倡導正能量,會認為這是人活著的方式,但這只是人類的美好願望。
紀錄片《7%》截圖。
AI本身並不可怕,像AlphaGo、絕藝,你只要告訴它們一個學習的程序,它會接到指令,按照概率下棋,不會考慮其他的。對它們來說,每一盤棋都是嶄新的,它們不會為一盤棋的失敗而斤斤計較,也不會為勝利而沾沾自喜。
但人不一樣,世界冠軍被機器人擊敗時,心態是幾近崩潰的。柯潔被AlphaGo擊敗時,心態是無比失衡的:對方是個機器人,它卻可以秒殺你。
所以,人工智慧放在圍棋上,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放在別的行業,它的慾望是完全不可捉摸的,可能會以惡的方式存在。人類怎麼利用AI是主要問題,應該遏制的是人類本身。
我們現在處於人機合一的年代,手機、電腦是人器官的「延伸」。而當真的合為一體時,就像某些科幻電影的場景,人就需要控制住人性的惡,考慮它對人類的影響。
世界之所以有趣,是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姿態
穀雨:有人稱你為「獨立紀錄片導演」,和「職業紀錄片導演」相比,你認為有什麼不同?
周浩:我一直都說自己是「職業」。我用影像和別人打交道、表達自己對世界的觀點。我是以此為生的,所以,「職業」會顯得更加準確。「獨立」沒有意義,容易產生歧義。
穀雨:中國紀錄片導演的職業化程度高不高?
周浩:至少現在還沒有形成一個很好的產業鏈。如果能有一個很成熟的產業鏈,我們能在每個鏈條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那最好了。中國的紀錄片行業,在上下游的鏈接上肯定是還不夠完善的。但是,這個行業在慢慢地成長,如果我們一直在做,自然而然地會發生連接,這是可以感覺得到的。如果你喜歡這個行業,還是會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的。
穀雨: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做片子,包括記者、攝影師、畫家、文學創作者,怎麼解釋這個現象?
周浩:當設備的門檻越來越低,操作方式越來越簡單時,這是自發而生的過程。影像是很好的自我表達的手段,越來越多的人想表達了。人活在世上,總是想和這個世界發生關聯的,自己的觀點能夠被別人看到、能被更多人認同,多好。
穀雨: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對「人」感興趣?
周浩:我不會主動去想這個問題,但它肯定是和我之前的工作經驗、人生積累有關,所以,有人說我是「記者化」。肯定的,我的職業基因是這樣的,想逃也逃不掉。
有人問我,什麼時候去拍劇情片?目前看來,我還沒有用劇情片來表達的慾望,這也不在我的能力範圍。我在和別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充滿著各種各樣的渴望和好奇心,這是我一直堅持做下來的原因。
穀雨:《7%》中加入了動畫,你下一部片子會出現什麼?
紀錄片《7%》中的動畫。
周浩:其實,紀錄片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本身是沒有邊界的,是你的認知被限制。有的電影節也會把動畫片放在紀錄片單元里,比如《我在伊朗長大》。叫劇情片、故事片甚至照片都沒關係,最終判斷是以觀眾感知為標準的。
穀雨:你做片子時,會更在乎觀眾的感受,還是以自我表達為衡量標準?
周浩: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夠被傳達出去,能夠通暢地抵達觀眾。但我知道,每個人是不一樣的,各有各的方法。這個世界之所以有趣,是因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姿態,用你的方法去看你的世界,就可以了。
關於周浩
周浩,職業紀錄片導演。紀錄片《厚街》2003年獲雲之南紀錄影像展「新人獎」;紀錄片《高三》2006年獲第30屆香港國際電影節「最佳紀錄片人道獎」。紀錄片《棉花》獲得第51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紀錄片《大同》獲得第52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第31屆聖丹斯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第9屆亞太電影大獎最佳紀錄片獎。
⊙ 編輯運營/周雙玲 校對/阿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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