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微暗的火》的不可靠敘述
摘 要《微暗的火》是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創作成熟期的代表作,而「不可靠敘述」是這部小說在敘述上的突出特徵。這部小說從整體上看,就是金波特對謝德的長詩《微暗的火》的不可靠讀解,這種不可靠的讀解基於金波特對現實中自身處境的不可靠報道,而不可靠的讀解和不可靠報道又是根源於他對自身價值的不可靠評價,這三大軸線的相互作用,構成了這部小說的鮮明特色。《微暗的火》中的不可靠敘述顯示了全球化語境下多元文化衝突與激變中身份認同的困境和焦慮,體現了作者反思和質疑的精神,這是這部小說的深層內涵。
關鍵詞 :《微暗的火》;不可靠敘述;不可靠讀解;不可靠報道;不可靠評價
《微暗的火》(Pale Fire,1962)是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創作成熟期的代表作,而「不可靠敘述」是這部小說在敘述上的突出特徵。透過「不可靠敘述」理論來審視《微暗的火》,有助於把握其審美特徵和深層內涵。
不可靠敘述,是韋恩·布斯(W. C. Booth)在《小說修辭學》(A Rhetoric of Fiction)中首次提出的理論範疇,他在「距離的變化」這節當中指出:「我把按照作品規範(即隱含作者的規範)說話和行動的敘述者稱為可靠敘述者,反之稱為不可靠敘述者。[「I have calleda narrator reliable when he speaks for or act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norms ofthe work ( which is to say the implied author』s norms), unreliable when he does not.」][1]這段著名表述已經成為該術語的經典定義。布斯的學生詹姆斯·費倫一方面繼承了布斯以隱含作者的規範為標準去界定不可靠敘述的做法,另一方面又擴展了布斯對不可靠敘述的劃分。費倫將敘述的不可靠性劃分為「事實/事件軸」、「倫理/評價軸」和「知識/感知軸」三大軸線(three axes of unreliability),並據此將不可靠敘述分為三大類:「發生在事實/事件軸上的不可靠報道(unreliable reporting),發生在倫理/評價軸上的不可靠評價(unreliable evaluating),發生在知識/感知軸上的不可靠讀解(unreliable reading)。」[2]「不可靠報道」,即敘述者沒有像新聞報道那樣如實地講述故事。「不可靠評價」,即敘述者對故事的講述屬實,但對故事的評價卻與隱含作者相左。「不可靠讀解」,即敘述者並沒有歪曲故事,但對故事的理解不充分或不正確。費倫之所以對「不可靠敘述」做如此細緻的劃分,是因為他發現,以往人們談論「不可靠敘述」,大多是從「不可靠報道」這一方面來論述(比如《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當事人對於案情的多次不可靠敘述),最多涉及「不可靠評價」(比如《孔乙己》中小夥計對孔乙己的冷漠與隱含作者對孔乙己的同情形成鮮明對照),但幾乎沒人涉及「不可靠讀解」。「不可靠讀解」與「不可靠評價」的區別在於,敘述者是否有與隱含作者相反的價值判斷(比如《呼蘭河傳》中所採取的兒童視角。敘述者「我」與隱含作者在價值判斷上並無相左之處,但「我」作為一個小孩,不可能完全理解周圍發生的一切所包含的意義)。費倫同時指出,不可靠敘述有時候並不是單獨發生在某個軸線,而是「在所有軸上都是不可靠的」[3]。這種情況在文學作品中其實極為普遍,比如魯迅的《孔乙己》,咸亨酒店的小夥計作為敘述者,既對事實做了「不可靠報道」(不充分報道,即對孔乙己相關事實的介紹不充分),又做了「不可靠評價」(對孔乙己冷漠而非同情的態度)和「不可靠讀解」(對孔乙己的行為舉止及其悲慘遭遇的不理解)。申丹在此基礎上指出,三大軸線之間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這三個軸在有的情況下會構成因果關係」,各自呈現出的「不可靠性在一個因果鏈中共同作用」[4]。納博科夫的小說《微暗的火》可以看作這種可能性的完美呈現。這部小說從整體上看,就是金波特對謝德的長詩《微暗的火》的不可靠讀解,這種不可靠的讀解基於金波特對現實中自身處境的不可靠報道,而不可靠的讀解和不可靠報道又是根源於他對自身價值的不可靠評價,這三大軸線的相互作用,構成了這部小說的鮮明特色。
1不可靠讀解
從整體上來看,《微暗的火》這部小說向讀者呈現的基本形態,就是敘述者金波特對於他的同事、詩人謝德的長詩《微暗的火》的讀解。按照金波特的說法,他與詩人謝德有著深厚的友情,並「內在地發展為默契之交」[5]。他非常了解謝德的才華和寫作習慣,特別是了解謝德寫作這首詩的全過程,甚至掌握了他的創作全部日程表,詩人在和他聊天時也曾談起這首詩。而且,他還收集到了別人所未聽說過的「異文」——謝德在寫作過程中忍痛割愛刪掉的草稿,其中有不少佳句「熠熠發光」,非常有助於正確理解這首詩的本意。詩人去世後,金波特又得到了詩人的妻子希碧爾親筆簽名的委託,得以注釋和出版這首長詩。總之,按金波特的敘述,他對這首詩的讀解是極其可靠、甚至是非常權威的。
然而,金波特的敘述充滿著自相矛盾,正是這些自相矛盾之處,使隱含作者浮出水面,顯示了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不一致。
1.1金波特與謝德是否「默契之交」的好友?
金波特在敘述中多次強調他與謝德之間的深厚友情,這是他的注釋的權威性的重要支柱。但與此同時,金波特自己的敘述中又存在著大量與這一結論相反的細節,顯示了隱含作者對敘述者的懷疑和不認同。
首先,從交往的時間來看,金波特毫不否認,直到謝德去世,他與謝德認識了不過個把月時間。而長詩《微暗的火》是謝德在他一生最後二十天里所創作的,也就是說,在謝德開始寫這首詩時,金波特與他相識才不過十天左右。僅僅十天的交往,就聲稱了解了詩人的才華和寫作習慣,而且對謝德的詩作能夠做出比謝德研究專家更為權威的讀解,顯然是自吹自擂。
其次,從認識的過程來看。按金波特的說法,他與謝德相識於教職工俱樂部的午餐,金波特渴望與謝德交往,而謝德並不以為意。但金波特又不肯直截了當地巴結討好謝德,因而故意做出一副坦率又隨便的樣子,結果引起了其他教師連珠炮似的攻擊。這正是那些既無地位、又不甘心屈居人下的初來者在學術圈經常遇到的尷尬。
第三,從其他人的反應來看。金波特聲稱自己與謝德之間深厚的友誼引起了他人的嫉妒;但他又說,出於內心尊嚴的驅使,這種深厚的友誼只是在他和謝德單獨相處的時候才表現出來,而一旦有別人在場,他們就總是把這種友情隱藏起來,而故意表現出生硬的態度顯然,這兩種說法是自相矛盾的:既然謝德與「我」的友情總是隱藏起來的,從未當眾表現過,又怎麼會引人嫉妒?看來,二人彼此之間「生硬的態度」才更真實。
第四,從金波特對自己行為的描述來看。金波特毫不掩飾自己有偷窺謝德家的習慣,並以此為據證明自己了解謝德的寫作習慣和生活習慣。這顯然是一種令人厭惡的行徑:有誰願意和偷窺狂交朋友?倘若真是好友,又何須通過偷窺去了解?
1.2「異文」是否可靠?
按照金波特的說法,謝德的長詩寫在80張卡片上,但除此之外還有12張卡片,是謝德寫作這首詩的草稿。謝德通常的習慣是,一旦完成詩作,就會把先前的草稿焚毀;但他保留了這12張卡片的草稿,因為上面有些尚未利用的佳句,也許他朦朧地期望再從這些廢棄而可愛的後備詩句中挑出若干來取代清稿中的某些段落。而在金波特看來,在某種意義上說,其中真有不少比最後定稿中某些最精彩的段落更具有藝術性和歷史性價值。因此,這些異文對於理解謝德長詩的原意非常重要。
然而,上述說法明顯與金波特以下的說法自相矛盾:根據金波特偷窺式的觀察,謝德是個辦事有條理的人,所有的詩句都經過謝德的多次謄清,因此,最後的定稿真實地反映了謝德本人的意願。而且,金波特激烈地反對一位自詡為謝德研究者的說法,那位研究者斷言《微暗的火》是由一部支離破碎的草稿拼湊,沒有哪個篇章夠得上稱為定稿。金波特認為這純粹是詆毀,是一派胡言,因為謝德的詩作經過了多次修改和潤飾,其中沒有哪一行詩斷裂脫節,沒有一處令人產生疑問。既然如此,那些異文就毫無價值,應該燒掉,何以會受到金波特超乎尋常的重視?
更何況,那些異文真的是謝德的草稿,還是由金波特偽造的?顯然,後一種可能性很大。在前言的最後,金波特聲明說,如果沒有他的注釋,謝德這首詩根本就沒有一丁點兒人間煙火味兒。他還說,謝德也許未必同意他的注釋,但是不管怎麼樣,最後下定論的人還是注釋者。這簡直是不打自招,說明這些異文只是金波特為了對詩作出「作者未必同意」的注釋,硬編出來的。如果謝德真有草稿,肯定也早就燒毀了。
1.3金波特是否真的得到了希碧爾的授權?
即使在金波特本人的敘述中,謝德的妻子希碧爾也始終十分討厭金波特。金波特有偷窺的惡習,希碧爾不勝其煩,有時候甚至猝然發起脾氣,甩著胳臂,快速地從「我」的視野中經過金波特自己也很清楚,希碧爾根本不願意謝德跟自己交往,自己在希碧爾眼裡是一個「古怪的」人。為了得到謝德的詩稿,金波特抓住謝德剛剛去世的時機,利用希碧爾此刻心神錯亂的精神狀況,誘騙希碧爾簽訂了委託書稿的合同。顯然,這份合同不能代表希碧勻本人的真實意願。而且後來,「我」由於期望希碧爾給「我」提供大量有關的生平資料,再次與她聯繫,結果希碧爾非但沒有回復「我」那封發了一個月之久的信,反而突然給「我」打來一封電報,請「我」接受赫教授和柯教授擔任她丈夫那部詩稿的副編審。這說明,希碧爾也認為,謝德研究專家赫教授和柯教授對謝德長詩的理解是更正確的,不願再將注釋這首詩的工作委託給「我」。換言之,希碧爾其實已經收回了對金波特的授權,金波特卻不思悔改,一意孤行,堅持由自己來對謝德的詩進行注釋,即使這種注釋連作者本人都不會認可。
1.4《微暗的火》是「謝德自傳」還是「贊巴拉傳奇」?
老詩人謝德留下的長詩《微暗的火》,是一首自傳體的敘事詩,全詩共分四章,第一章是整個詩歌的總綱,第二章是詩人對自己的至親——妻子和女兒的描述,第三章則是針對死亡的意義進行的形而上的思考,第四章是他對藝術的見解。同時,這四章的內容是互有交叉的,比如在詩歌的第三章關於死亡的探討同時也包含對藝術的討論。但金波特卻一廂情願地認為,謝德的這首詩是在他的啟發下寫成的,講述的是他——一個流亡的贊巴拉國王的傳奇經歷。他通過大量牽強附會的注釋、不合情理的推測,甚至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東拉西扯,硬是將「謝德自傳」解釋成了「贊巴拉傳奇」。
例如,金波特對詩歌第9至12行的解釋:
室外大雪紛飛
遮蔽我對草坪的瞥視,高高積起
使得床椅恰好矗立在皚皚的白雪上
矗立在外面晶瑩明澈的大地上![6]
顯然,這幾句詩是詩人對窗外被皚皚白雪掩埋的草坪以及視線所到之處的描寫,是對環境的寫實。按照金波特的說法,在謝德的草稿上,這兩句詩的旁邊隱約可以看到這樣兩行異文:「呵,我不應該忘記說一說/我朋友給我講的某位國王」[7]。根據這兩行異文,金波特認為,這幾句詩中「晶瑩明澈的大地」是指他的贊巴拉國家。從這句詩的語境可以看出,「晶瑩明澈」是對雪後大地的讚譽,潔白純凈是雪的世界,與金波特所指的贊巴拉國家無甚聯繫。況且針對這兩句詩,金波特說他自己都不敢保證辨認的正確,又怎麼能說服讀者相信他不是為了牽強附會而故意為之?面對讀者的質疑,金波特在對詩歌第550行「殘瓦碎片」的解釋中給予了明確的答覆,他聲明他在注釋里提到的這兩句詩是被急切渴望的心情扭曲了,走在了弄虛作假的邊緣,這證實了異文的不可靠性,而依據於此的讀解也變得不可靠。
2不可靠報道
在知識/感知軸線上,《微暗的火》呈現出的金波特對謝德詩歌的不可靠讀解,正是基於敘述者在事實/事件軸上對事實的不可靠報道——金波特自以為是逃亡的贊巴拉國王。因此,不可靠的報道也是貫穿全書的,它隱藏在不可靠讀解的背後,作為不可靠讀解的有力支撐。
《微暗的火》的不可靠的報道主要集中在金波特對自身的定位上:金波特為自己憑空杜撰了另外一種身份——贊巴拉的國王。正是幻想中統領者與現實人生的反差,凸顯了金波特對事實的不可靠報道。
金波特在對詩歌的不可靠的讀解中,賦予了自己新的身份,成為北方遙遠的贊巴拉國王。他對謝德詩歌所作的隨心所欲的讀解,構成了國王傳奇的經歷。
在金波特的幻想中,他原名叫查爾斯·扎威爾,是遙遠國度贊巴拉的末代國王。贊巴拉是一個奇妙的國度,由於地處偏僻山谷而成為世外桃源。查爾斯的父親阿爾方是一個業餘的飛行愛好者,由於飛機出了故障而迫降在那裡,結果成了那裡的國王。查爾斯兩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阿爾方由於飛機失事而去世;21歲時,他的母親布蘭達因病去世,40天後,查爾斯正式登基,加冕成為國王。
在對謝德的第12行詩的注釋中,金波特為幻想中的自己——贊巴拉國王的豐功偉績進行了評說。他指出國王在位期間,文學藝術蓬勃發展,科學技術空前的提高,連氣候都有較大的改善,社會安定而和諧。國王頒布的「金波特法」更是得到了全國上下的支持,民眾在的公平社會中安居樂業,親民的君主時常訪問全國各地,整個社會欣欣向榮,人人都心滿意足,這段歷史成為贊巴拉國的光輝歷史,查爾斯·扎威爾更是留名青史,成為贊巴拉聖明君主和人們愛戴敬仰的國王。
但是由於國內的動亂,敬愛的查爾斯被囚禁在王宮。儘管我們這位國王處於如此危險之境地,他卻拒絕退位,依然保持著他的高傲,並且在面對被截獲的迪莎(查爾斯的妻子)的來信時,表現出了令人敬畏的威懾力。與此同時出現了保王派和影子派兩個派系,代表新舊政權兩種勢力。保王派的代表奧登,假扮叛亂中的極端分子混跡王宮,協助國王從「囚室」內逃亡;而「影子派」的代表格拉杜斯,戲劇性地成為刺殺國王的「最佳人選」。查爾斯與奧登逃出王宮後徑直前往卡爾派(保王派)的秘密基地——男爵城堡,但此時,那個在國王逃亡之時巧遇了國王的「結巴頦子」痙攣地說出了國王已逃的事實,因此新政權開始了各種警戒追殺活動。國王與奧登在隘口分手,奧登在此做誘餌掩護國王出逃,國王則穿過幽深的黑森林,跨過山河,在保王派人員隨時著裝假扮國王迷惑警察追查的護送下,逃至美國一所高等學府,開始以教授贊巴拉語為生。逃亡的過程刺激而有趣,充斥著好萊塢歷史大片中的俗套。弒君者格拉杜斯飛往各地,試圖從國王的親信中打聽到國王的下落。他先是從前駐巴黎的贊巴拉領事奧斯文·布瑞威特下手,以送「珍貴文物」為由,旁敲側擊的試探,但結果卻被人認出是一名小報記者。格拉杜斯又以參觀奧登好友喬·拉文德收藏的藝術品為由繼續刺探國王蹤跡,不出意料的被主人趕出別墅。最後在組織的高級成員提供的信息後,格拉杜斯終於到達了國王的暫住地,結果誤殺了國王的朋友謝德。
敘述者金波特就是在讀解謝德的詩歌中為讀者呈現了偉大的贊巴拉國王形象。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萬眾敬仰的領袖,有著輝煌的逃亡經歷,令人羨慕。而現實中金波特的真實人生又是怎樣的呢?
與幻想中偉大的贊巴拉國王相比,現實中金波特的人生則顯得枯燥、無聊、黯然失色。在現實生活中,金波特在某大學工作,以教授一門偏僻的語言——贊巴拉語為生。這份工作枯燥而平凡,沒有出人頭地的指望,本來就令金波特厭惡;更糟糕的是,金波特連這麼一份平凡的工作都不能很好的勝任。他聲稱自己在學院上的課令人人都滿意,但事實上卻遭到了學生的抱怨。由於舉止乖戾,他與同事的關係也十分緊張,有一次,他偶然聽到一個年輕的講師傑拉德·埃莫瑞德說「謝德先生大概跟那頭大海狸一塊兒走了」,猜測其中的「大海狸」指的是自己,「於是我靈巧地用手指忽地揪住他脖頸上打著的蝴蝶結,一下子就把它抖散了」。這種明顯有些精神不正常的舉止,竟被金波特自己說成是「平心靜氣」、「寬大為懷」[8]。這樣的人,誰會願意和他做朋友呢?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地不屑與之為伍。他的同性戀和偷窺癖更是讓所有的人都深惡痛絕。金波特聲稱他與謝德是「默契之交」,但實際上他的偷窺行為早就惹怒了謝德和希碧爾夫婦:希碧爾一發現金波特偷窺,就呯地一聲關上窗戶,嘎嘎地拉下遮光簾,而金波特卻自欺欺人地認為希碧爾這樣做是因為怕風;金波特未經允許貿然闖入詩人家,使得詩人破口大罵。最後,謝德的去世讓金波特的謊言支離破碎,他一直維護的友誼在他保存詩稿捨棄朋友的這一古怪行為中徹底破了相。難怪他的同事赫教授和柯教授針對出版謝德詩稿一事發表聲明,稱金波特非本系成員且患有精神分裂。
金波特在現實生活中之所以會陷入這樣的困境,根本原因是他感到在這種枯燥乏味的教書匠的生涯中,自己的人生價值難以實現,只能沉浸在幻想中尋求精神安慰。在他的世界觀中,在大學教授一門偏僻的贊巴拉語是過於普通平凡甚至是無意義的,與同事謝德尊貴的地位相比,更是卑俗了許多。當他幻想自己是高貴的國王時,他甚至認為,自己作為君主,竟身穿學袍出現在大學講台上,向那些臉蛋兒紅噴噴的青年講解和討論贊巴拉語異文,那想必是不大得體的。他以「戀舊」之情想念著王宮的奢華,而這份奢華卻獨屬國王。與幻想中的國王生活相比,金波特感到自己的現實生活簡直就是天天在污穢環境里像豬那樣拱來拱去。
因此,在金波特的敘述中,貫穿著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金波特教授庸俗乏味的真實人生和贊巴拉國王傳奇的經歷。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和巨大的反差,向讀者暗示著敘述者對事實的報道是不可靠的,戳穿了敘述者的虛假面具,使讀者獲得破譯的快感。
3不可靠評價
《微暗的火》為讀者呈現出因「謝德自傳」與「金波特自傳」間反差的不可靠讀解,雄才大略的國王與碌碌無為的教書匠間反差的不可靠報道,而這些不可靠正是根源於敘述者金波特對自己人生價值不可靠的評價。但是從小說的整個敘述中能夠發現,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價值評價並不總是截然對立的,隱含作者對於敘述者飽含著既同情理解又嘲弄否定的複雜感情。
敘述者金波特作為大學教授,本應是社會主流文化的代表,擁有主流社會的話語權,但事實卻截然相反。金波特是一位素食主義者,又具有同性戀傾向,這些都明顯地與主流文化相背離,使他生活在紐衛鎮人們的厭惡之中。而以教授贊巴拉語(一種遙遠的、古老的、根本沒人使用的語言)為生的職業,使他在大學裡也處於邊緣地位,學院里的同事對他不屑一顧、處處譏諷。正是這樣被主流文化排斥和拒絕的環境,加深了金波特的恐懼和不安,隨之而來的是痛苦和孤獨。這種痛苦和孤獨的根源正是他對自身身份的強烈訴求卻難以建構過程中的焦慮。
主流社會的難以接納,無從建構自我身份的困境,使金波特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同事謝德。與金波特相反,謝德是主流文化的真正代表。他是著名詩人,舉止得體,德高望眾,深受歡迎。因此,金波特渴望與謝德成為好友,以此擺脫不受歡迎的邊緣性的地位,獲得主流文化的認同。然而,金波特的努力完全失敗了。他稱之為「遞交了國書」的午餐聚會,實際上只是收穫了謝德的冷淡和其他同事的嘲諷。因此,金波特與謝德的初次見面並不愉快。在此後的交往中,金波特熱衷於偷窺謝德的家庭生活,遭到謝德夫婦深深的厭惡。希碧爾關上窗戶拉上窗帘,謝德更是當面就破口大罵。在別人眼裡,金波特簡直是謝德身上的寄生蟲,謝德只是因為脾氣好、顧及身份才勉強容忍他。
面對主流文化的疏離和拒斥,金波特陷入巨大的恐懼之中,與謝德的友誼成為金波特擺脫恐懼的救命稻草。因此,金波特無視與謝德的真實關係,自欺欺人地宣稱他與謝德的關係已經超過了所有人,成為永世長存的珍貴友誼。謝德對他的生硬態度,被金波特解釋成「內心尊嚴的驅使」,這樣更顯示出他們友誼的偉大和珍貴;其他人對金波特寄生在謝德身上的攻擊,則被金波特理解為嫉妒。敘述者對自我意識的反諷性展示,充分體現了隱含作者對其價值觀的不認同:被主流文化拋至邊緣固然可怕,但妄圖通過寄生於主流文化之上而回歸中心,則顯得既不可能,又更加可悲。
與在謊稱的友誼中獲得身份認同相比,幻想中的贊巴拉國王的身份是金波特獲得自我實現的最佳庇護所。金波特在現實處境中產生焦慮和痛苦的本質根源是其社會強勢的主流文化對異質文化的排斥。在現實與理想的衝突中,金波特為確立自己的文化身份,重新編纂了自己的人生經歷,通過精神的幻想之旅擺脫身份建構中的焦慮和不安。
金波特與謝德的交往,除了以「友誼」之名在身份差異中尋求認同以外,更重要的目的是希望老詩人能夠譜寫他偉大的贊巴拉傳奇,試圖以詩歌實現理想的自我價值。詩稿才是金波特的目標,看到謝德被殺而棄之不顧,激動萬分地奔至房內藏好詩稿的滑稽行為,恰恰說明了金波特接近謝德的真實目的。然而,在這個方面,金波特同樣失敗了。他不斷地向謝德訴說關於贊巴拉的故事,妄想謝德的詩歌是這些素材的巧妙組合,而結果謝德寫的根本不是那狂放不羈而光榮的傳奇故事,而只是一首相當老派的自傳體敘事詩。這不能不令金波特感到失望。
然而,金波特在詩歌的註解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話語權。他臆想出的贊巴拉王國,是他精神的棲息地。金波特向讀者展示了童年的美好樂趣,統治期間治理國家繁榮的偉大壯舉,創立的金波特法更是現實社會中無法實現的自我價值和確立權威的寄寓。金波特向讀者重點描繪了史詩般壯麗的逃亡:山間的奇遇,影子派的窮追不捨,保王派偽裝的掩護……正是在這理想的境域內,金波特才能體會到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擺脫認同受阻的困境。
而這逃離困境的幻想必然是徒勞。金波特自己承認,他的注釋是理想的開始,也是終結,這無疑是隱含作者的有意安排。以謊言偽裝尋求認同,以幻想來實現自我的方式註定是失敗的。在小說的結尾,隱含作者借金波特之口揭示了故事的真相:「我沒準兒會迎合劇評家淺陋的口味,編造出一出舞台劇,一出老式的情節劇……我也可能在一家瘋人院里蜷縮一團,哼哼唧唧」[9]。這正是作為敘述者的金波特自己對其敘述的不可靠性的準確概括。
4結語
敘述話語不是包裝敘述內容的外殼,而是敘述內容所蘊含的主題的自然呈現。作為《微暗的火》之基本特徵的「不可靠敘述」,也是由其主題所決定的。金波特對謝德詩歌的不可靠讀解,對自己人生經歷的不可靠報道,對自身人生價值的不可靠評價,正是其身份/認同(identity)焦慮的自然呈現。當代全球化語境中的多元文化衝突和社會的急劇變化,使得身份認同幾乎成為所有人心中的困惑。文化的多元化、中心的消失,並沒有消除身份認同的焦慮,反而使人們越來越頻繁地淪為「他者」,更加難以找到自己的身份歸屬。在當今世界,每一個個體,甚至每一個民族,都不同程度地面臨著文化認同的危機。於是,尋找文化身份,重建身份認同,就成為一個無法迴避的全球性問題。
身份焦慮是普遍存在的,而具有多重文化身份的納博科夫,對此更是有著深切的體驗。他根植於俄羅斯的本民族身份,遷至西歐的西歐身份,輾轉美國的美國身份,他的身份在他的流亡之旅中不斷地被重構。重構就意味著本已被認同的身份在新的文化環境中需要重新被認可,也就潛藏著認同無路的危機。他曾在自傳《說吧,回憶》中清晰地表達了此種狀態:「與其說我是足球球門的守衛者,不如說我是一樁秘密的守衛者……想像自己是一個在英國足球隊員的偽裝下的傳奇式的外來生命,用沒有人能夠懂得的語言創作關於一個遙遠的國度的詩歌。難怪我不討別的隊員的喜歡。」[10]這當然不是對日常生活中的球賽的描寫,而是隱喻了納博科夫本人對自己流亡在異國的體驗和感受,其中就包含了對身份不確定性的憂慮。這既是納博科夫獨特的人生體驗,又具有全球性的普遍意義。
在《微暗的火》中,敘述者金波特身上就明顯帶有納博科夫流亡的影子,表現出對新環境的陌生和疏離,成為缺乏歸屬感和自我認同感的「邊緣人」。正是在這一點上,隱含作者對敘述者表現出了深切的同情。小說中金波特所探討的死亡、自殺、黑人種族、關於「罪」的重大人生問題等等,都表明了「邊緣人」對自身生存價值的深入思考。然而,金波特的努力是徒勞的,在身份探尋與建構的歷程中,他遭到的只是阻礙和嘲諷,始終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身份。他越思考,就越困惑,最後只能到幻想的身份中尋找安慰和解脫。對敘述者所提出的這種自欺欺人的解決辦法,隱含作者毫不留情地進行了辛辣的諷刺。當然,在隱含作者對敘述者表現的既同情又嘲諷的語調中,並未告知讀者如何擺脫無法認同的境地,小說的結局是開放性的。這種開放性的結局恰恰顯示了隱含作者反思和質疑的精神。作為人類文化的終極議題,身份認同的危機和焦慮並沒有終極的解決方案。而對這種危機和焦慮的關注,則顯示出作者的人文關懷。
參考文獻
[1]Booth, W C.A Rhetoric of Fiction[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158-159.
[2][3][美]詹姆斯·費倫,[美]瑪麗·帕特里夏·瑪汀.威茅斯經驗:同故事敘述、不可靠性、倫理與《人約黃昏時》[A]. //[美]戴衛·赫爾曼.新敘事學[C].馬海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42,44.
[4]申丹.何為「不可靠敘述」?[J].外國文學評論. 2006(4):135.
[5][6][7][8][9][美]納博科夫.微暗的火[M].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8:4,23,81,340
[10] [美]納博科夫.說吧,記憶[M].王家湘,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9: 318.
On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inPale Fire
LI Weihua FAN Wenna
( School of Literature, HebeiNormal University, 050024, Shijiazhuang, Hebei, China)
Abstract「PaleFire」is the representative of Vladimir Nabokov, and 「unreliable narration」is a prominent character of this novel. The novel as a whole is an unreliablereading of Shade』s poem 「Pale Fire」 by Kinbote, which is based on theunreliable reporting of Kinbote』s real life, and is rooted in the unreliableevaluating of Kinbote by Kinbote himself. The interaction of the three axesconstitutes a distinctive feature of the novel.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of 「Pale Fire」 shows the anxiety and dilemmaof the heterogeneous culture which is rejected by the mainstream culture,embodies the spirit of reflecting and questioning, which is the deeper meaningof the novel.
Key wordsPaleFire; unreliable narration; unreliable reading; unreliable reporting;unreliable evaluating
作者簡介:
李衛華,河北師範大學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西方文論。
歡迎關注、轉發!
TAG:一般敘述學研究 |